陈圆圆被这个眼神吓坏了,原本十分老练的宿妓被刺得惊慌失措了。按照惯例,此刻的男人都应该欲火中烧,即使不扑将过来,狂热地揉搓她的乳房,至少眼里也会闪烁着攫取的光。可现在这双眼睛,几乎是对她的裸体视而不见,不!他在端详这个裸体,只不过那目光不像刀子,反而柔和得有几分慈祥。
这太出乎陈圆圆的预料了。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宿妓,在略一迟疑之后,她决定继续进攻。就把那乳罩主动扯了下来,往前挪挪身子,嗲声嗲气地说;“摁呀!试试它有没有弹性?”
闯王推开了那个充满了诱惑力的裸体,十分冷静地说;“穿好你的衣服吧!”
“你!”陈圆圆大惑不解,绝对地不知所措。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心里只想哭。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这些动作都是违心的。这又何必呢?你有事有求于我,尽管说来听听。”
这里不乏温柔,把陈圆圆的眼泪簌簌地打了下来。
李自成看了她一眼,说道;“别哭!我最架不住女人的眼泪了。”
女人很想听话,可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越发如泉涌一般了。
泪水是女人的武器,即使是闯王,也被眼前这个女人的眼泪泡得铁石心肠软化了。
“有什么委屈,你就说出来吧!我替你做主!”
于是,陈圆圆就悲悲切切地泣诉,从李岩人府说到刘宗敏施暴。用女性的细腻,把一个弱女子受到的屈辱表达得淋漓尽致。她说完了,本以为会引起闯王的满腔怒火,至少也会有满腔同情,不料这个闯王竟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你长得太俊。能让男人动心还不是好事吗?”
这让陈圆圆立即怒火中烧,马上从方才那种温馨的气氛中蹦了出来,她不乏悲愤地喊;“你护驹子!”
闯王无动于衷。
陈圆圆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这次是悲愤的眼泪,更是气愤的呐喊:“你们是一丘之貉!全是一群泼皮无赖!一群只知道遭塌女人的畜生!本来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闹了半天全是一帮混蛋!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就凭你们这种德行,还想取天下!重用一群王八蛋,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完了吗?”李自成在女人的话语稍停时,十分冷峻地问,“还有没有更恶毒的?骂个痛快吧!”
陈圆圆反而骂不出口了。
“现在轮到我说了吧?”闯王盯着陈圆圆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因为怒火燃烧,已经完全没有了风骚,只有十分真诚的光芒。嵌在一张异常美丽的脸上,那张脸,因为激动而绯红,越发增添了俏媚的神采。
这,深深地打动了闯王,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十分可爱,是一个性格外露,敢憎敢爱的美人,于是就萌动了跟她说说话的念头。也许因为进京以后他太寂寞了,许多想说的话无人可以倾诉,要说话的欲望被压抑得太久了。他竞打开了金口。
“你说的一点不错,那个刘宗敏确实是一个泼皮无赖,他完全不顾你的死活疯狂强暴了你,的确是禽兽不如;但是——”闯王把谈锋一转,“我得靠他们打仗!你替我想想,我凭什么让他们来替我卖命?我又不是他爹!我要让他们为我效力,也就是你说的‘护驹子’,就得给他们好处,可我又有什么?也是穷光蛋一个。我只能让他们在打了胜仗以后,去抢财物,去奸女人。这无所谓什么罪行,胜利者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你说要讲究什么斯文,还举出了一个李岩当榜样。然而,李岩他们那一套,刘宗敏他们不会!上一辈子不会;下一辈子还不会!我能等到他们学会了‘斯文’再打天下吗?显然不能!我只能拒绝‘斯文’,让他们尽情地自在。”
陈圆圆无话可说了。称王的男人振振有辞,把自己的一切都说的合情合理,她的委屈也就消失了大半,转而对闯王有了些许的好感,就不无温柔地问;“你就不怕丧失了民心?”
“哈哈哈哈!”闯王大笑,“你也知道民心?好啊!美人。看来你是慧中秀外,堪当我的‘红颜知己’了。”
闯王高兴起来,就把谈心继续下去。
“小娘子,你知道什么是‘民心’呀?都喜欢把它挂在嘴上,其实,这个东西对帝王来说,只有两种。一种是刘宗敏那种,可以收买的,包括你,给你一点温情,你就会投怀送抱,大多数的农民,只要给他土地,他就会喊我万岁。另一种是不能收买的,如李岩,他们知道的事太多,你的办法他们会一眼看穿,人数不多,但是非常可怕,有了他们,前一种的民心会发生变化。要不丧失民心,就得先丧失他们。”
说到这里,闯王不免黯然心伤。这些日子里,最令他头疼的问题是“怎么消灭自己”的烦扰:打仗的时候,招兵买马,人是越多越好,如今仗打完了,大大小小一大堆军官,怎么办?让他们回家重新种地吗?显然不可能,只能给他们个一官半职的,但是,被推翻的这个王朝教训就摆在那里。官多了,必然很快就有“灭顶之灾”。当然要杀掉一批,可是如何开刀却不能不花费心思。他已经在苦苦的思索中越发苦闷了。这才有跟一个“裸体娘们”的谈心,在谈心中未免透露出一点伤感。
陈圆圆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想安慰这颗苦闷的心,就故意活泼泼地说;“闯王,看来这帝王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使,当了帝王,苦不堪言,就要当帝王了,也等于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此话怎讲?”
“嘻嘻!我在这间房子里侍奉过崇祯皇帝。”
“西洋传教士说他好色。”
“咱不当什么皇帝了。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女人见识。我如果不是未来的皇帝,你肯这么着见我吗?”这时候,闯王才意识到眼前的女人竟然是一丝不挂。
“方才不会,现在俺甘心情愿了。”说着,那裸体女人一下子扑到李自成怀里,递上了自己殷红的樱唇。
李自成只觉得那樱唇烫得自己的唇也发热了。
五
同类相残,也许是一个普遍规律。中国的知识分子更加体现了这条规律。在明朝末年,天下动荡,“士”的相互残杀,无所不用其极。“东林党”本来是标榜节操的,而且是在一个老师顾宪成的旗帜下,按说应当是同舟共济的,然而实际上面目全非。在平常的岁月里,勾心斗角,“士”整起“士”来,绝对内行。制造起文字狱来,在字里行间寻缝下蛆,绝对都是行家里手。大难临头的时候,相互既是同僚,当然彼此都明白底细。互相揭发起来就十分方便。如果还有一点利害牵涉在其中,那就更残酷莫名了。造谣也是接近于真实的。因为谣言完全符合对方性格的逻辑。
眼下的龚定孳就是一个残杀同类的典型。既然得到了新朝的恩宠,总得表示一点赤胆忠心吧!见面礼是少不得的。他第一个举报的就是他的同类张均亭,让这个张均亭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
这个张均亭,大半辈子拼命搜刮,好容易积累了一点金银财宝,本想可以逍遥终生,岂料天下突变。依他丰富的政治经验知道,这种突变无疑是天下大乱。在财富的再分配上,他们这帮人的处境十分微妙:如果能找到靠山,就能够迅速增值;不能够找到靠山,就会首当其冲,抢先被剥夺。他的靠山已经完了,就赶紧把珍宝藏得结结实实。这是他的命根子,天下稍定之后,他要寻找新的主子,没有珍宝是万万不行的。
不料,“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他没有想到还有一个自己的同类——龚定孳,抢先一步换了主子。他的那些埋伏,人家了若指掌;他的那些手段,人家驾轻就熟。几乎就在顷刻之间,他的全部积蓄都化做了农民起义军的战利品。
张均亭被追索一空,见他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刘宗敏一声;“滚!”就把他抛到了一所破庙里。
昔日的公子王孙,如今变成了乞丐。不!连乞丐都不如,他们不会沿街乞讨,只会在破庙里等死。
恰在这个时候,有人找来了——是个丽人,秦淮名妓寇湄!
仿佛女神从天上降临,张均亭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怎么竟是你?”及至看到了女人竟然还带着包裹,他就不免大恸了:“在这种时候,你还来看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呀!
“知道。当初随了你就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是呀,是呀!我真是亏待了你,我对不住你呀!在众多妻妾中,就是你受虐待,现在可好,她们一个个都跑得精光。只有你还管我的死活。我真的是白疼了那些臭****了。”
“你说什么?直到今天你还‘****’、‘****’的骂不绝口。我也是个****!”
张均亭立即噤若寒蝉,他明白了自己的唐突;这不是“守着和尚骂秃驴”吗?他懊悔极了,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我这臭嘴!我这臭嘴!”
寇湄不为所动,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也不想想:你配骂‘****’吗?你也不看看,在天下大变革的时候,你们这些须眉男子的表现,比起‘****’来,又怎么样?”
张均亭只能洗耳恭听。
“你们这些当官的——”
“不!不!”张均亭赶紧摇头,“我可不是当官的。”
“拉倒吧!你们这种人真是虚假到骨子里去了。”寇湄鄙夷不屑,“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撒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呀?那些蟒袍玉带的是公开的狗,你比那些狗还下作!”
张均亭十分可怜,在噤若寒蝉中,还有几分恐惧。这是他的职业本能,身份暴露了,对上峰没法交代。
寇湄根本不理睬他的感受,继续发泄她被压抑了很久的愤懑:“你们这群狗,凭什么骂****?还不是因为你们会标榜自己有什么节操!一个个人五人六的,时时刻刻把‘无限忠于’皇帝的调门喊的登峰造极。可是现在皇帝死了。你们哪一个又为他流过一滴眼泪?他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了。你们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高价的****’而已。”
“说的对!骂的好!事至今日,我才认识了秦淮河上的****。佩服,佩服!”
张均亭这一类的“狗”,确有不凡之处,那就是能自轻自贱。
寇湄感到恶心,不想再与这条“癞皮狗”罗嗦,就打开了包裹。呀!“癞皮狗”的眼里立即放出攫取的光,亮得出众,菁菁荧荧,有着特殊的绿色。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他扑通一声就给寇湄跪下了。也不管膝下的稻草是多么肮脏,不管那铺稻草的石头多么咯人,他就叩头如蒜,口中还念念有词:“你真是雪中送炭,大恩大德我没齿不忘,我要永生记住你的侠肝义胆——”
“快起来吧!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寇湄打断了他的唠叨,不无讽刺地说,“别忘了!我是一个****。”
“不!”这回是张均亭厉声地喊起来,“你是一个圣女,比观音菩萨还要救苦救难。我向你叩头谢恩了。”
“你放明白点儿”寇湄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我拿这银子来,可不是为你救苦救难,当初,你是给我的养母撂下三百两银子把我强抢来的,现在我如数奉还。咱们两清了!从此就是路人。听明白了没有!”
说罢,她就毅然扭过头去,昂首挺胸,正气凛然地往门外走去。
依然跪倒在地的张均亭闻言茫然,正不知所措时,却见丽人就要离开,他下意识地问;“你要上哪儿?”
“这你管不着!”寇湄头也不回,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被银子刺得晕头胀脑的张均亭还在叩头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