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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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弘光新政(3)

马士英是那种所谓“甩手都督”,深得官场三昧。也就是说:只当一把手,会当一把手。其诀窍就是:把权把持得一丝不苟,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他一个人说了算,但是,除了顶头上司布置的,什么事都不要干。能够谋私,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但是却要副手或者部下去干。累死白搭,他也是装聋作哑。有了好处,他得头份,并且以此为标杆来衡量这干活的对自己忠诚与否。出了问题,他就带头清查;“怎么搞的?居然瞒着我,自行其事!”这种官,绝对是官场的不倒翁,在正常年月,他是“无灾无难到公卿”,直到做“太平宰相”。在非常岁月,他就会跳出来,攫取原来要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够得到的一切。那勃发的劲头与原来真是判若两人。然而,一旦大权在握,他就依然故我,还是充分信任部下,让你们闯祸去!

阮大铖也是一个在官场的油锅里炸得浑身发黑的官儿,对马士英者流还不了若指掌?但是,时也,运也!他只能靠着这座“冰山”爬上岸来。谁叫他是一条落水狗来?

这阮大铖本来是一个奉行“两不哲学”的人。所谓“两不哲学”是指为人处世,一要不露痕迹,二要不露锋芒。这种人在民间有一个说法是;“咬人的狗不露牙”。很凶恶,很可怕,但表面上却很老实,让所有的人都不会设防。这种人在平常的日子里,绝对是“不吃亏的男人”,该得的,他们都得了:不该得的,他们也得了。在政治风浪里,他们也游刃有余,因为无论那派得势都不会把他当作敌人,他们没有把柄抓在敌方手里。他们非常势利,明明是一条狗,却不会被人踩住尾巴。这个阮大铖当年就投靠阉党魏忠贤,堪称过从甚密,但是,他比那些鼠目寸光的阉党就多了一个心眼。每次去魏府投剌造访之后,出门的时候,就要贿赂门房,把他的“剌’(名片)收回来。所以阉党垮台,进行清查,就找不到他的一点证据。他就逍遥法外,在南京城的南门外,找了个叫库司坊的地方,筑了一座雅致的“石巢园”。每天在里面约上几个诗友,吟诗作赋,好不自在。老实讲,他是一个很有文学才能的人,这些举动并非故充风雅,然而,他却绝对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在吟诗、度曲、纳妾、纵饮之外,与阉党余孽暗通声气,随时准备东山再起。他常常谈兵说剑,自称“边才”,诗里有“夜雨谈兵青油幕”的豪言壮语,表现了他急于掌剑的热切心情。

这样的嘴脸当然瞒不过复社诸君,特别是当年深受魏忠贤们迫害的东林党人的遗孤,顾宪成之子顾呆、黄尊素之子黄宗羲等,疾恶如仇,写了《留都防乱公揭》,揭露其“避居白门”,“招纳游侠”,想趁“四方多事”之际,以“好谈兵”“希以边才起用”的阴谋。弄得他如惊弓之鸟,食不甘味,夜不成寐,真的是度日如年了。他的臭名远扬,到了波及地名的地步,连他所住的库司坊,也被秽称为“裤子裆”。

这样一个“风派人物”是在绝境逢生的,突然一步登天,成了“内阁首辅”的“首席智囊”,焉敢不竭尽全力当最忠诚的哈巴狗?现在主子不悦了,他立即诚惶诚恐,手足无措了。

主子反而宽宏大量地笑了;“对策倒是有一个,我都替你想好了,就看你是不是听话了。”

“听话,听话!”阮大铖立即冒着冷汗表态,“唯恩相之马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士英拈髯微笑;“哪里能扯到赴汤蹈火?不过让你当兵部尚书耳。”

阮大铖好不紧张。老实说,他是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要从后台走到前台。“有了权,就有了一切。”他要把这几年来所受的窝囊气,一吐为快。但是,要他担任的却是兵部尚书,这实在出乎意料。兵部尚书史可法德高望重,根深叶茂,让自己取而代之?简直不可思议。这是不是一个试探?我什么地方得罪了马相?

他在紧张地思考着,马士英却就有点不耐烦了;“你不是喜欢谈兵吗?真的让你当‘边才’了,你却畏首畏尾!”

“不,不!”阮大铖生怕主子误解,就赶紧说话。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只在顿挫之间就确定了自己的应对之策:他要先探虚实。

“史阁部是前朝旧臣,屡建勋业。他的威望远非他人可比。一旦让他失位,只怕朝廷大乱。”

“哪个要他去位?他还是堂堂正正的兵部尚书。”

“哪?”

“再增加上你一个。”

“这怎么能行呢?”

“为什么不行?”

“他统帅了多年的军队,治军有方。纪律严明,赏罚有序,有着崇高的威信,全军上下对他无不尊若神明。我新去乍到,还不是一个被架空的摆设?”

“真笨!难道你就不能让他当摆设?”

“不行不行!他的部下铁板一块。”

“这正是最可怕的!你终于说到要害之处了。”马士英十分威严地说,“这也就是让你出任兵部的真正原因,至于你那个‘谈兵说剑’,谁不知道那是块招牌?”

阮大铖这回不笨了,他略一思索,立即由衷地高叫:“高!实在是高!到底不愧为国朝的中流砥柱,所谋比我等的鼠目寸光不可同年而语。”

马士英异常矜持地微笑。

“恩相的意思是——分化瓦解?”

“具体怎么做,那是你的事!当初,我们要靠着四镇的一直拥戴,才能够排除障碍,顺利组阁:现在,我们要长治久安,在要害的地方就一定要换上自己的人!他们铁板一块,就会尾大不掉,你能放心吗?”

阮大铖心领神会,深知这是官场三昧。

两人计议了很久,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因为他们的矛头指向了史可法。

史可法何许人也?

他是河南祥符人,字宪之,崇祯年间的进士,授南京兵部尚书。一生唯知忧心国事,尽管多年积劳,已经百病缠身,岁月任冉,早已两鬓如霜,但仍然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勉力支撑着即将崩溃的大厦。在党派纷争中采取了完全中立的态度:“河山一半破”,当务之急是快快立一个新君,来收拾人心,招聘贤才,先保江南,再图北京,以恢复大明版图为己任。至于是谁迎立,实在无关紧要。

按说,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受到排斥的。可是,人家是权力之争,书呆子就未免在其中挡害了。你的国事为重,说说可以,当真实行,就未免大杀风景。这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你是一面镜子,把他人的嘴脸照得清清楚楚。人家不舒服,你就得滚蛋,别在这里惹是生非!

然而要让这样一名爱国志士离开岗位,或日放弃职守,却并不容易。他太正,正得让阮大铖之流非常头疼,本来他也是一个官儿,在官儿身上找出点毛病来,还不是轻而易举?就像在磨道里找驴蹄印一样,是俯拾皆是的。这里有两件百发百中的法宝,即所谓“红”、“黄”二途。先正面地查一下:有没有“贪墨”的劣迹?找到一点就可以致敌于死命!这条行不通,那就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只要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可以大张旗鼓,至少也能够把他搞臭,让他百口难辩。可是这法宝在史可法身上失灵。你找不到他这方面的毛病。妻子之外的女人他根本不沾,美色与他无关,他只扮演柳下惠的角色;至于金钱,他视为“阿堵之物”,根本不感兴趣。薪俸之外他分毫不取,贪婪与他无涉,找不到他这方面的半点把柄。把这两个法宝反过来用吧!黄金攻关,多多益善,不信给他一座金山银山,就买不动他的脚步?然而,他却视金银为草芥,让你的手根本就伸不出来。换上美女吧,别忘了他也是一个男人。然而,他从不喝酒,决不乱性,一身正气,令任何女人都会自重。阮大铖算是草鸡了,他在官场上的歪门邪道统统无效。

但是,阮大铖毕竟是在官场上混了许久的“智囊人物”。歪门邪道不行,还有冠冕堂皇的政治手腕。中国的“官场文化”早已畸形发展到了登峰造极,阮大铖之流运用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我“攻”不下你来,可以“攻”你的部下。这很可能要冒一点风险,但是,只要你的部下不是铁板一块,那么,风险很快就会化解。因为只有铁板一块才是你的力量,那对我完全无用,可是,让我瓦解了,哪怕只有一部分,那就对我有用,意味着你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你将指挥不灵,早早晚晚变成“空中司令”。哼!到了那种时候,还不知道谁只是个摆设呢!

阮大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琢磨自己人身上了。

当时,南明王朝还有半壁江山,长江以南的疆土都还在统治之下,军队还有几十万人,各种政治力量犬牙交错,要耍点政治手腕也并不那么简单。

拱卫南明******的是江北四镇,他们是:兴平侯高杰,镇守在扬州、通州一带:靖南侯黄得功,守备在庐州、和州;东平侯刘良佐和广昌侯刘泽清,分别在淮阳和凤阳驻扎。都归兵部尚书史可法节制。史可法到扬州“督师”的时候,要求见一次弘光皇帝,只可惜,他的那个天子,此刻却似一个怀春的少妇,让“性的苦闷”折磨得好不伤心;“无声色之举,端坐高拱,好不闷也”。他贵为天子,“夜御十女”犹嫌不足,因为那些女人都是战战兢兢的,十分寡趣。他正为这“人生第一大事”伤透脑筋,哪里还有心事去听那些“重整江山”的说教?

可怜的史阁部“报国无门”呀!他只能在告别石头城的时候,遥望宫阙哭拜。

“我的圣上呀!你是至圣至贤的开国明君,让我做武英殿大学士。皇恩浩荡,微臣敢不肝脑涂地,竭输忠诚?临别有几句肺腑之言,无以上达圣听,只能在这里祭告天地了。”

“现在河北有闯贼纠缠,北兵一时无暇南顾。但是,形势已经十分危急,说是‘危如累卵’,并非危言耸听。这是因为皇帝身边多是一些不肯为朝廷出力,只知卖官鬻爵的侏儒小人,天下人心已经瓦崩,找不到同心弟兄。圣上再不亲近贤士,远拒小人,只怕天下事将不可收拾,

“扬州乃江北要地,为京都门户,一旦失守,天下震荡。微臣已决心在那里捐躯,但是孤掌难鸣。长江天险有待朝廷鼎臣通力合作,方可千里无虞。陛下,陛下!只要朝廷上下同心同德,收复万里山河并非遥遥无期,天下民众翘首以待呀!”

他含泪到了扬州。四镇的头头列阵迎接了他。表面上看,他是统帅,可实际上,他并不说了就算。这是因为明朝的军事制度使然,“军户制”在战时抽调的兵,并不认识他的长官,各级长官都是兵部临时任命的。上下指挥并不那么灵光。军需供应则是地方的事,最后由户部核销。所以这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只是松散的联盟,并无多大的紧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