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给了阮大铖之流以很大的活动天地。他先请黄得功,这黄得功是四镇当中唯一的“一腔忠愤”的爱国将领,自然不会放弃职守,到南京来风花雪月。不过这不要紧,他可以请黄得功的部下,于是他就找到了一个骁勇的大将,名叫田雄的,这个人是“色中的魔王”,被妓女视为“灾星”,连宿妓都受不了他的蹂躏。听说他要到秦淮河,所有的名妓都要找自己的相好,快把自己接出去游山玩水,以逃脱色魔的强暴。田雄被阮大铖请到了秦淮河,让不少的江南佳丽成了田雄的“衾中玩具”,这田雄也就成了阮大铖的“掌中玩具”。
当然,最好是在核心突破,能把扬州的高杰拉过来,更会立竿见影。这个高杰,历史上有个“污点”,就是参加过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是投诚过来的。阮大铖百密一疏,竟然忘却了他畸形的自尊心,说了一句“闯贼余党”的话,传到了他的耳朵。他很恼火,大叫;“我投诚最早,年齿又尊!怕他个撮鸟?”关上了大门。
他只好再找二刘做文章,好在二刘跟他是一样的人,惟利是图的“官场混混儿”。那刘良佐,绰号叫作“花马刘”,更是一个见了女人拖不动腿的色狼。阮大铖与他二人简直是一拍即合,“红”、“黄”两件法宝所向披靡,立即凯歌高奏,史可法很快就被架空了。
然而,阮大铖决不满足已经取得的“地下成果”。他要把“胜利”落到实处。既为兵部尚书,总得指挥部队,过不了这把瘾,那还是一个挂名尚书。他要“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于是颐指气使地要调兵。但是,四镇按兵不动。他又用兵部的名义下令“移防”。可惜,四镇都不听他的,只有一个田雄,把所部带到了南京城外,在一个叫着扳玑的地方驻了下来。
阮大铖尝到了史可法治军的厉害,单靠军令,他还太嫩。但是,这不要紧,他可以“政治挂帅”,玩一点政治手段。中国的历史证明,这条途径绝对可以创造奇迹。
他奏请皇帝,别出心裁要加封“诰命”。事涉众多的夫人,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于是一向平静的军营骚动起来了。这是一些未经战场厮杀的江南军官,没有多少机会沙场立功。要按军功授予,那就人人有份。可是僧多粥少,这就为执权柄者创造了巨大的“弹性空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你奈我何?
所以古往今来,所有的贪官污吏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巧立名目搔民。旗号都是冠冕堂皇,骨子里都有私心杂念。
阮大铖趁机夹运私货,矛头直指高杰:“他的妻子不过是草寇(指李自成)吃剩的残汤余水,打发他这个要饭的而已,居然让他忝列四镇,已经是个失误,今日再授诰命,不能一错再错了。”
貌似“血统论”,其实,高杰的夫人倒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当年被抢进了军营,嫁给了高杰。枕席之间不断地劝说丈夫,这才令高杰投诚的。这种情况对“政治需要”来说,完全可有可无,根本用不着“外调”的。
高杰的“我投诚最早,年齿又尊”,适成人们的笑柄。
阮大铖报了“一箭之仇”。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扬州繁华之地,怎让异己驻守?必除之而后快。于是就用上“二刘”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他把“花马刘”刘良佐请到了扬州:“扬州可是一个最著名的‘养瘦马’的地方,请君过来享受一番风流故事。”
“无功受禄,当之有愧,却之不恭。感谢之至。”
“花马刘”是所谓的“官场才子”,不读书,不写字,却“有学问”。不过,所谓的学问只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荤段子”。这是“中国官场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造就了一批这样的“聪明人”。而且种子绵绵不绝。以为“谈厌说吊”在官场上是雅俗共赏的,不会得罪任何人,却可以讨好大家伙儿,既避免了聚会的冷清,又回避了对过敏问题的表态,还能博取一个“幽默多才”的美名,何乐而不为?所以在中国的官场上,真的不乏“幽默大师”,为沉闷的官场增加些许的生气。然而,也由此可见“官场文化”的浅薄。
当下,当阮大铖问及扬州的妓女时,“花马刘”就卖弄起他的博学了。
“你知道唐朝吗?唐太宗修了一座‘阿房宫’,让‘大历十才子’中的一个名叫杜牧的,来写了一篇了不起的好文章,叫做《阿房宫赋》。好文章当然得找一个好女人陪,于是唐太宗就赏赐这个杜牧逛扬州,说来也巧,杜牧在扬州嫖的头牌粉头就叫张好好。两个人着实过了一段风流岁月。”
望着伙伴拉拉吃水的艳述,阮大铖当然知道内中有许多张冠李戴的常识性的错误,但是,并不去纠正。因为,眼前只是一名马弁,不过加封了若干头衔而已。如果是一个秀才,说不定会背诵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呢!
杜牧是晚唐的著名诗人,阮大铖也颇有诗才,当然熟知有关的“杜牧三游秦淮河”的“诗坛佳话”——
杜牧确实与张好好交好,但是两人的相识却是在江西的滕王阁上。那天,十三岁的张好好是用美妙的歌声征服了少年才子杜牧的。两人相约同游金陵,在秦淮河上写下了不少诗篇。
两人到了白鹭洲,只见浅水滩上芦苇丛生,一对羽毛雪白的长颈白鹭在那里悠闲自得地漫步,很有一点傲视天下的味道。张好好拍着小手喊道:“多美呀!我们快把小船划过去吧。”小船划过去了,受惊的白鹭轻轻一纵,长颈曲缩在两肩之间,长腿拖在身后,张开阔大的羽翼,上下招展,转眼之间就隐身在岛山的后边了。杜牧赞叹地咏出了一首诗:
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
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
两人登上了岛山,只见江边远处三座山峰高耸云霄,山中隐约有一座古刹。诗人又大发感慨:“惟有身临其境,方能领略李白的诗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两人在秦淮河上看到了很多的庙宇,张好好就好奇地问船家:“哪来这么多庙啊?”船家说;“南朝的时候,金陵修了五百多座庙,秦淮河就占了一半。”这又令诗人大发感慨;“南朝就是因为大修庙宇才弄得民不聊生的。只可惜,向来的统治者都不知道接受历史的教训。”他提起笔来,又写了一首诗: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分手的时候,张好好说;“我为你唱一首《玉树后庭花》吧。许许多多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听。”
“我却恰恰相反,安史之乱以后,国家一蹶不振,还有心思听这靡靡之音吗?”
后来,张好好就只唱了一首《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杜牧是过来人,当然明白此时此刻,张好好唱这首歌,决不是一般的妓家挑逗,而是寓有深意。他感激好好的一往情深,也在心里暗许;“我处理完了家事,马上回来接你!”
可是阴差阳错,当杜牧再来到秦淮河上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后了。他仍然在寻找张好好,那个时常在梦里与他相会的歌手。
一座大型的画舫上,坐满了蟒袍玉带的高官和珠围翠绕的贵妇,一个歌手在唱;“劝君莫惜金缕衣——”一句还没唱完,就招来了呵斥:“停!你这唱的什么?快!唱《玉树后庭花》。”
“俺不会唱。”
“妈的!不会唱,你当的什么歌女?唱不唱?不唱,马鞭子伺候!”
果然,不多一会儿,两个彪形大汉拖出了一个身子孱弱的女子,高高地举起了马鞭,立即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凄厉声音,与此同时,从舱里面也传出来靡靡之声,与鞭声交相呼应。那歌声绵软,轻飘,充满了浪音: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是《玉树后庭花》,在这催人欲睡的歌声里,大汉的鞭子终于停了下来。那个歌女已经被打昏了,让两个大汉扔在了船边上。
杜牧见状,一个箭步冲上了船头,轻轻地翻转了歌女的身体,又轻轻地擦干了歌女脸上的血迹,突然惊叫一声;“啊!这不是好好吗?”那歌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张好好。
杜牧悲愤填胸,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佳作: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知半解的“花马刘”也提到了结局;“那个风流才子一辈子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分手的时候,虚应故事,给了那个张好好几句甜言蜜语,那张好好就当了真,一等就是多少年。后来果然又在秦淮河相遇了,她想重温旧梦,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年老色衰,风流才子哪里还会理睬她这样的残花败柳?她自讨没趣,就跳江自杀了。才子想起了往事,就写了一首诗,又是‘恨’呀,又是‘花’呀地折腾了一气,成了文人的佳话。
听了“花马刘”有声有色的叙述,阮大铖的心里经历了一个思索过程。起初他想:这简直是亵渎诗人,斯文扫地!可既而一想:诗人也好,斯文也好,不都是****吗?历朝历代弄一些翰林院,搞一些奎文阁,撮弄着一些读书人研究来,研究去,大作所谓的“学问”,说穿了不就是为了讨好当权者吗?他们披着“斯文”的外衣,其实胁肩谄笑与****毫无二致,想到这里,他哑然失笑,觉得眼前这个“有文化”的将领非常可爱。他比那些完全无知的草莽斯文得多,可以与之高谈阔论,说一点诗呀,歌呀之类的话题,以显示新朝的“文化形象”;比起那些真的读书人来,他又没有那些毛病。“文化”这东西非常讨厌,哪个真的沾染了它,就来了什么名节、人格、操守之类的话头,甭说别的,就他们那种清高也让人恨得牙根发痒。只有“花马刘”这样的最好。
官场需要“半瓶醋”。千古不变!
所以当下阮大铖就媚态十足地奉承道;“我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想不到你是文武双全。我本来以为我就十分渊博,哪里知道你比我还渊博,说你是中兴鼎臣,当之无愧!”
“花马刘”让阮大铖奉承得十分受用。。
于是阮大铖书归正传了:“似君这等才华,也该到扬州这等繁华之地来演一段风流佳话才是,‘瘦马’大家骑,凭什么只让高杰一人在这里独享尊大?何况他还只是一名草寇!”
“我也早有此意,只是碍于史阁部的威望——”
“这你就多虑了,我等所为与史阁部的威望无关,”
于是,阮大铖面授机宜,‘花马刘“如法炮制”。
他们要在扬州举行浩大的庆典,庆贺“二刘一黄”的妻室荣膺“诰命夫人”。“花马刘”颐指气使,扬言庆典非在高杰的军营里举行不可,还给高杰下了请柬。
这是明显的“政治歧视”,“投诚最早,年齿又尊”的高杰怎肯忍气吞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向兵骄将傲,此刻再次遭遇了“官逼民反”,他就拉起了自己的部下,渡江另谋出路。形势立变,史可法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幸亏黄得功不肯接纳他,劝他以大局为重,这才令他回心转意,“腰缠十万贯,骑马回扬州。”
史可法当然非常恼火;“忽而作反,忽而投诚,把个作反投诚当作了儿戏,还有军纪没有?”
然而,军纪云云,已成昨日黄花,三家已经鼎足称雄,惟有一支扬兵,与他有着一点可怜如丝的联系,他不得不宽容高杰: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四镇协防,偏偏要插进来一个大封诰命夫人的把戏,让他的部属顷刻间分崩离析。他只有唉声叹气,
阮大铖对这一套却是渊源有自,运作起来游刃有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制造了一个“流泪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