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靠着爱妾的玉体,钱牧斋换取了一顶乌纱帽。公元l644年,即弘光元年六月初九日,钱谦益荣任南明******的礼部尚书。数百年后,有不少的“畅销书”津津乐道:“柳如是也成了尚书夫人,开始了两个人的黄金时期。”
这种轻佻的“艳羡”纯属“反文化”的胡说八道!真的要封“夫人”的话,柳如是一个小妾算老几?小妾只是一个玩具,是达官贵人晚年用来“自娱”的宠物。正妻才是要光宗耀祖的,所以要讲究门当户对。所以,对中国封建社会有一点了解的话,就会知道,这件事对柳如是来说,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黄金时期”,恰恰相反,倒是造成的心灵伤害巨大,那阴影很难驱除。此前她还可以用“我已经改邪归正了”来掩饰自己的伤口,现在一下子撕破了,鲜血淋淋,所谓丈夫的表现,又无疑是在这伤口上再撒了一把盐,她欲哭无泪呀!
六月的南京骄阳似火,号称“四大火炉”,炎热异常。但是在秦淮河畔的绛云楼上,钱牧斋感到的炎热却更多的是心灵上的,他依旧忧心如焚哪!别忘了他只是赶上了一趟“末班车”,不仅没有抢到“头功”,反而屈居人下,得听人家的摆布不说,还妨碍了今后的升迁之途。皇上会怎么看他?这是至高至重的头等大事,他要绞尽脑汁来思谋一个讨好皇帝的计策,而且要快,不能让他人捷足先登。
大臣要讨好皇帝,这是一条普遍规律。君不见中外的历史上有一个巨大的“话语权反差”吗?皇帝的“隐私”是要上《起居注》的,换句话说,就是皇帝跟女人是一种“恩赐”的关系,“你祖上有德,朕才跟你睡觉”。可是几乎所有的帝王都非常下作,堂而皇之地玩女人缺乏某种刺激,就热中于“偷情”。皇帝的“婚外情”(包括宋徽宗、同治帝的嫖妓)就成了绝大的“机密”。然而,在民间,却恰恰愿意传播帝王的风流韵事,而且有鼻子有眼,好像都亲眼目睹似的。这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当中,除了一对狗男女之外,概不例外地都有一个“拉皮条”的角色。是“一把手”绝对信任的实权人物。唐玄宗身边的高力士就是替杨贵妃安排被窝的。要讨好皇帝,就要不择手段。
然而,还有一条规律,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越是“履新”的官儿,讨好的心情越急切;更甭说像钱牧斋这样的“迟到大官”了。他急需智慧的水来浇灭心中的火。
在这种时候,“宫中的信息”非常重要。几百年后,在中国大地上兴起“信息产业”,大肆敛财,其实他们的老祖宗不过是皇宫的太监而已。
钱牧斋花钱贿赂了太监,知道弘光皇帝的“绝大底细”:这个新登基的皇帝,不仅酷爱女色,而且善玩“坤角”,会拉会唱。这令他很高兴,毕竟新皇帝是个“文化人”,比“马上得天下”的,要容易对付得多。可惜还有一条消息让他更加焦急,就是那个阮大铖果然捷足先登,向弘光皇帝进献了他新写的剧本《燕子笺》。
他了解这个阮胡子,他的“善谈兵事”只是“纸上谈兵”,蒙一蒙自己的“同类项”而已;可是要写一个剧本,弄几首诗词,他的文采却是非同一般的。那皇帝既然十分喜欢俚俗艳曲,那《燕子笺》就一定会被看好,阮胡子就必然得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爹妈给了他一张巧嘴,让他会写顺嘴的小曲。你根本无法跟他抗衡。
不过,小曲是要人来唱的,《燕子笺》也得有人来演。好了!又用上女人了。钱牧斋仿佛是绝处逢生,一下子抓住了稻草。
是的,是的!“王八戏子鳖鼓手”,哪个女戏子不是“大众情人”?哪个台下的观众不想搂着她们睡?皇帝也是一个男人,一个欲望比所有的人都强烈的男人而已。他决心要向皇帝实施美人计了。
皇帝的****有什么特点?这可是一个“跨世纪”的重大“科研选题”。可惜,钱牧斋未能出生在20世纪。如果生活在20世纪,他一定会重金礼聘海内外的“******”专家、“国家级”的享受“******特殊津贴”的有关权威,在最著名的风景景点,举行一系列的“学术研讨会”。不得出最权威的结论誓不罢休。他当时只能够根据弘光皇帝“夜御十女”的传闻,得出“弘光皇帝喜欢新鲜面孔”的《模糊学》结论。他决心当“超级办公室主任”,在全国范围内给皇帝“拉皮条”。于是就在十月,上表要求亲自到杭州去为皇帝“采选淑女”。其实,弘光皇帝在即位之初,就册立了“三妃九嫔”,但是,这次钱大学士提出的理由却不是寻找“宜男之女”,而是“雅声之女”,以《燕子笺》为“开国之乐”。“国朝的兴衰全靠着女人的通俗歌曲”。
面对着这篇声情并茂、文采斐然的华丽奏章,弘光皇帝真是“雪狮子向火——既十分热中,又怕烫化了自己”。
他是在凤阳长大的。当时的安徽是地方戏的故乡。徽班还没有进京,京剧也还是地方戏的一种。凤阳花鼓很是盛行,但是却不敢公开地唱;“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黄梅戏遍地开花,可怜的弘光皇帝是看着黄梅戏长大的,一听到黄梅戏的曲调就忍不住哼哼起“天天打猪草哇,呀子依子呀”。
所以,他的“声色之好”就决不雷同一般了。他是真正的把“声”放在前面,女人的恰恰莺声能令他如痴似醉。他在当福王的时候,就不惜花巨资从秦淮河上请“声甲天下”的陈圆圆来风阳唱上一曲。当然,他还想给这个“美声皇后”一个诰命夫人的封号,这个其实也并不难办,只要找一个男人加官进爵就行了。但是那么以来,就有了名分,即使那个男人甘心情愿戴“绿帽子”,也会变成碍手碍脚的废物。这才令他“悬崖勒马”,放回了陈圆圆,不然的话,就会发生跟他堂哥争风吃醋的事。他最大的享受就是他“亲自”(套用20世纪奉承“首长”的“官方语言”)拉着胡琴,眼盯着美人,唱那充满了渴望的甜蜜之声。他这人的“酷好郑声”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仅是想听,而且还身体力行,喜欢自己担任角色。眼下他最渴望的就是在《燕子笺》中当“男一号”。当然,“色”,也是男人的需要,但是,那种需求总有“疲软”的时候。况且,总是千篇一律的哭哭啼啼,也令他感到十分乏味。他需要新的刺激,所以这份奏章来得正是时候,刚好迎合了他的需要。但是,他也知道,“此时河山一半改”,当务之急是恢复大明江山而不是什么“选美”。因为,如果史可法之辈出来指责,他也非常害怕承担“昏君”的罪名。
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刻,想到了召见阮大铖,问问这个钱牧斋是何许人也?
这实在是中国文人的悲剧!别看钱牧斋是所谓的“文坛领袖”,但“政坛”与文坛是完全绝缘的。除非你闹出了乱子,各级官吏是不肯或者不屑与文坛打交道的。“文坛大腕”自以为天下驰名,飘飘然觉得应该人人都是知其大名如雷贯耳,可实际上他的那些“传世巨著”与普通百姓的柴米油盐毫无关系。达官贵人对他们的呕心沥血,需要的时候不妨让它点缀升平;不需要的时候,就完全可以骂作“狗屁文章”。你文人明明是“弱者群体”,硬充什么“大粒核桃”?更多的时候是:你们文人关起门来自家热闹去,谁都不会理睬你们的吵吵嚷嚷。“关起门来起国号”,你们不管封多少大师,在皇帝和大臣那里还是要问:何许人也?
“大师等于无名小卒”,这是帝王和官场的逻辑,是千古不变的神圣逻辑!
阮大铖一说,弘光皇帝笑了。他的顾虑完全打消。
好啊!竟然是一个“文人头儿”。能够说三道四,或者满腔腹诽的只有“吃饱了撑的”可恶文人,现在你们的“领袖”来劝我“选美”了。你们只是一些小喽罗,谁还能再说什么?
他立即予以“恩准”,批给马士英“立即执行”。
马士英当然欣喜若狂,又得到了一次“效忠”皇上的机会。他当然不肯让钱牧斋这个老混蛋再染指这件“美差”,他要包揽“不世的功勋”。然而,他又实在忙不过来,于是又委托自己的外甥杨龙友代理。杨龙友当时是礼部侍郎,“屈居”钱牧斋尚书之下,但是,在这件事上,却是“一言九鼎”。“牧斋翁”马失前蹄,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好不懊丧,对着爱妾柳如是发牢骚:“明明是我奏准了本,可是却不用我来管这件事。好吧,你嫌礼部办事不力,却又让杨侍郎去办。这下子可好!上下全乱了。我这个位置还算不算数?”
柳如是近来对丈夫的表现越来越不满意,就不冷不热地说:“这号差事,不管也好。”
“可我,只是白忙活了一场。”
“不!没白忙活,收获的只是臭名声!”
“什么?你说‘臭’名声?”
“可不是吗?甭说复社诸君,就是士林也会不齿,凭着一个大臣正事不干,却要上这样的本。”
“这是正儿八经的大事,你没见皇帝立即照准了吗?”钱牧斋沾沾自喜。
柳如是想哭,但忍住了。望着丈夫那得意的面孔,她十分无奈地说:“我怎么看你,越来越像一个‘老鸨子’了。”
“你说我是一个‘老鸨子’?”
“难道不是吗?”柳如是泪花闪烁。
“哈哈哈哈!”钱牧斋突然狂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好极了。”
柳如是反而莫名其妙了,她狐疑地望着喜怒无常的丈夫。
笑够了,钱牧斋又变了一副面孔,非常庄重地说:“我告诉你吧,小姑娘,整个官场就是一个大妓院,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老鸨子’,就伺候皇帝这一个‘嫖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不当‘老鸨子’行吗?他只能在皇帝这唯一的‘嫖客’身上讨饭吃。所谓的‘牧民’,不就是一个‘中介’吗?”
柳如是哑然。丈夫的这个比喻不无道理。
钱牧斋继续说道:“你想想皇帝最需要什么?孔圣人就说过‘食色,性也’,他也要饮食男女。设立了三院六部,派出了大批官吏,说穿了就是为了聚敛财富吗。聚敛财富又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上面那个窟窿?他下面还有一个窟窿,吃饱喝足了之后,就要发泄。不过,这样的事,只有最信任的人才有可能去关心;反过来说,也只有关心这件事,才可能成为最信赖的人。”
“算了算了!别说的这么露骨好不好?”柳如是打断了老学究引经据典的阐述,“你把皇帝看成了什么人?禽兽吗?”
“正是。”钱牧斋立即答道,“皇帝把所有的臣子都当走狗豢养,所以,所有的臣子都理所当然地把他看成一条狗。说白了吧!皇帝,只是‘大众宠物’。谁不想着玩他?”
钱牧斋这个“建议”实施的情况是:
当年十月,金陵的美女搜罗一空,只好派老学究钱牧斋到杭州去选“淑女”。
次年二月,因为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又让他去嘉兴、绍兴两地选“淑女”。
四月,弘光皇帝亲自登上了元辉殿,在那里认真仔细地选“淑女”。这时,距南明******的覆亡不足二十天。
二
杨龙友平白得了一个实缺,按说该十分高兴才是。然而,他也好不沮丧。
这位“民办妇女主任”从马士英的官邸满怀惆怅地走了出来,实在弄不明白舅舅方才的话,是在夸奖他呢?还是在批评他。
“你也该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了。整天在秦淮河上跟那么多的美女打交道,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了哪一个。现在给你一个美差,让你替皇帝‘选美’,你可不能辜负了皇上的信任。特别是要挑好演《燕子笺》的坤角,得个个‘色艺双全’,尤其是女主角,得跟圣上——不,我是说,得人得了圣上的眼。这样的女人都集中在秦淮河,你是那里的‘地头蛇’,现在‘圣旨’在手,还不能挑一个绝色女人吗?”
这段话确实是难以琢磨。他这个人活着,向来就不肯“琢磨”。既不肯“琢磨”人,也不肯“琢磨”事,一切听其自然。过得潇洒自在,干么要费那么多的脑子?自己折自己的寿命。什么叫是非?你说他是,他就是;你说他非,他就非。君没见昨天的东林党都是黑得可怕,人人避之若蛇蝎,而今日,连他们的后人一个个的都头戴花环吗?就这样一个时代,谁都无能为力,你又何必去争是非?“蟹子过河——随大流”足矣!他以“老好人”自居,也确确实实想当一个“老好人”。人生的信条是“有求必应”。你求他做好事,他欣然帮忙;你求他做坏事,他也欣然帮忙。绝对不会得罪你。后来的事实证明帮忙是“为虎作伥”,他也决不后悔,“动那么多脑子干什么?”他的人缘极好,尤其在秦淮河上,几乎所有的美女都把他当作了朋友,没人把他当作知己,谁都与他“保持距离”;但是,也没人把他当作外人,他来去自由。来了欢迎,不来也没有人想他。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个若即若离的影子。
按说,这样的人是当不了什么官的,他自己也宣称与官场“保持距离”。然而,他遭际了一个非常的时代,有一个权倾朝野的舅舅。“叫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也荣任了“正厅级”的“首长”。不过,他这个“首长”积习难改,依然在秦淮河“上班”,照例****的“拉纤”、“做媒”之类的勾当。
马士英委以重任,堪称是“知人善任”,用其所长。只不过有一点“官僚主义”,不了解情况。他的外甥近来有一点变化,就是对一个****情有独钟。他看上了那个人人视为“畏途”、“带刺的玫瑰”的“辣妓”郑妥娘。也许因为“性格互补”的原因吧,他追求得十分执着。郑妥娘“咯咯”地笑着对人说:“我都几乎让他烫化了,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这不,他一离开马士英的官邸,就直奔秦淮河,要把沮丧倾倒在心仪的美人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