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美人不见了踪影,那个竹影婆娑的小楼寂寂无声,连开门的丫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在秦淮河的妓女当中,她的身份是极其特殊的。她是自由身,不在乐籍,也没有鸨母管着。虽然为了生计不得不胁肩谄笑,但是身子却是自己的,爱卖就卖,不爱卖就使点小性子,弄得那些慕名而来的嫖客又爱又怕,好不尴尬。杨龙友就多次吃过她的“闭门羹”,今天是不是又使了小性子呢?
这倒是沉醉在爱情之中的杨龙友神经过敏,他还不真正了解郑妥娘。这个郑妥娘性情乖戾,经常做出出人意表的“荒唐”举动,让人啼笑皆非。
这天她听说夫子庙那里来了一个“野台戏班子”,里面有两个女的很出众,一个叫“一线红”,另一个叫“一线绿”。两个人都会“踩绳”,尤其是那个“红”,不仅绳踩得好,而且人长得也非常漂亮。这且不说,这女子还会唱曲子,那嗓音又甜又脆,能让人听了如痴似醉。
郑妥娘来了好奇心,就把自己女扮男装,也让使女化了男妆,跟着她这个“阔公子”逛庙会来了。
果然,那戏班子“开场”之后,就开始了“踩绳”表演。一红一绿两个姑娘在悬空的绳索上婀娜地走着。郑妥娘注意到那个穿着红衣裳的,她的身材真是所谓的“魔鬼身材”,凹凸有致不说,还玲珑起伏得恰到好处。此刻因为是在绳索上行走,那曲线就不是静止的,而是时隐时现,闪闪烁烁,让人感到了勃勃生机,眼花缭乱。表演结束了,两个绳妓干净利落地跳下了绳子,但是,围观的人却不肯离开。他们一起呐喊,要“一线红”唱曲。
一个大约是班主的角色,驼着个背出场了,他趁机向大家要钱,说钱不够数,“一线红”不能出场。
郑妥娘轻蔑地扫视了驼背一眼,喝问:“你是谁?让大家扫兴!”
“驼背”抬头一看,问话的是一个衣着华丽、气宇轩昂的贵公子,立即把将要发作的满腔怒火压了下去,改做媚态说道:“在下赵骆驼,为了吃口饭,不得不借贵方一块宝地,讨几枚铜子儿。”
“好一个‘老江湖’!”郑妥娘心中呐一声喊,知道不能不拿银子了,就说:“银子的事,包在本少爷身上。你让她唱!”
“一线红”出场了——
呀!真的是“碰头彩”。一出场就博得了众人喝彩。这女人怎么长得如此之美?你看她那眼睛,又大又亮不说,还有着摄人魂魄的魅力。那是妩媚?还是深幽?简直就是薄雾笼罩的秋湖,要多深沉有多深沉。全场的人都被这双眼睛镇住了。
郑妥娘却分明在这双眼睛里发现了一丝忧伤,那是隐藏在宁静外表之下的痛苦折光。郑妥娘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她对痛苦非常敏感,所以那一丝忧伤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歌声一波三折,高时,直入云霄,天籁之声;低时,又下幽谷,如泣如诉。郑妥娘暗想:这简直就是一个“小陈圆圆”!她要是跟陈圆圆同台演出,说不定谁压过谁呢!
一曲方完,满场掌声。赵骆驼讨赏。
“眶啷”一声!郑妥娘随手抛出了一块颇大的银子,好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
全场皆惊。
赵骆驼立即压缩了半个身躯,显得越发驼背,他满脸堆笑,笑成了一朵难看的花。
他慌忙招呼“一线红”前来谢赏,这时,四目对峙出现了“定格”,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先说“一线红”的两只眼,她惊呆了,心想:人世间怎么还有如此美貌的男子?都说我长得俊,眼前这个人如果是个女的,只怕比我还要俊上十分,真是一个美男子!
再说郑妥娘,她也被眼前女人的美貌惊呆了,但第一个反应却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能逃脱男人的魔爪吗?按说,她见了比自己美丽的女人该嫉妒才是,可她却偏偏惺惺惜惺惺,从自己的经验出发,深深地为眼前姑娘的命运担心。
这时,她的眼神变得越发女性了,充满了温柔。
方才,“一线红”只是感到眼前的男子不乏温柔,甘心情愿地上去谢赏,可是一见对方越发温柔了,而且不眨眼地盯着自己看,就未免有些慌乱。说来也非常奇怪,男人这种肆无忌惮的眼神,她已经司空见惯了,向来都是凛然相对,可今日不知为什么,她凛然不起来,相反真的如同一个天真无琢的少女,莫名其妙地羞涩起来了。
这当然更躲不过郑妥娘的眼睛。她是过来人,对女人隐秘的心理洞若观火。但是,她又分明在这羞涩当中察觉到一种无奈,跟那一丝忧伤紧密相连。这令她心疼,感到那忧伤分明放大了。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底升起,她决心把这个忧伤弄个水落石出。既然已经女扮男装,索性一扮到底,让我跟这个姑娘单独接触吧,揭开她的秘密。
于是,她又抛出了一张银票,颐指气使地说:“今晚给我留着门子!”说罢,带着使女扬长而去。
那赵骆驼拿起银票一看,舌翘不下。“天呀!出手竟然如此大方。”他正担心“一线红”这个姑娘不听他的摆布,却见“一线红”的表情十分平静。这是跟以往大相径庭的,以往那种峻炬消失得无影无踪,赵骆驼就未免暗自得意:“哼!我当你真的冰清玉洁哩!闹了半天,你也是喜欢相公。好!只要开了苞,你就是我的摇钱树。”
当天晚上,两个女人抱头大哭。郑妥娘抚摩着“一线红”的满身伤痕,恨恨地说:“妹妹,你听我的,告他!不惩办这个恶人,我跟你一起自杀!”
原来,这个“一线红”的身世十分悲惨。她是河南人。跟着父亲逃避战乱。父亲在路上染病身亡,为了埋葬父亲,她只好自卖自身,进了野台班子。那班主赵骆驼逼她白天演出,晚上****。她不肯接客,就一再挨鞭子毒打,所以在白嫩的身子上,留下了累累的伤痕。
第二天就敲了堂鼓,县大老爷升堂问案,赵骆驼有恃无恐,因为他是一个“老江湖”,上上下下早已打点得天衣无缝,心想:你一个无依无靠的毛丫头,在人生地不熟的南京城里,还能把我怎么样吗?所以,他一口咬定,只是卖艺为生,决无让女儿****的荒唐事情,至于“逼良为娼”,显然更是诬告。不信,可以让“一线绿”出庭作证。“一线绿”是他的亲生女儿,当然“铁证如山”。
但是,他百密一疏,不知道在秦淮河上还有一个“侠妓”郑妥娘。而且,这个郑妥娘比“老江湖”还“老江湖”。当赵骆驼在大堂上百般狡赖的时候,她早已找到了管着“芝麻官”的“黄豆官”,并且拿着“黄豆官”的“手令”来到了大堂。
大堂上的形势立即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众目睽睽,见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径直朝着县太爷走去,把一封信递给了昏昏欲睡的大老爷。所有的衙役都在向这个美丽的女人行“注目礼”,那个赵骆驼,此刻呆头呆脑,莫名其妙,只觉得这个美丽异常的女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时,突然听见县太爷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刁民!”然后,指着女子说:“你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女子可是昨天晚上那位阔公子?”
这才是“铁证如山”哩!赵骆驼只有浑身筛糠的份儿。他不得不“从实招来”,乖乖地进了监牢。
郑妥娘把搭救的“一线红”安顿在旅社里,说道:“你家乡里不会没有一个亲戚吧?你先住在这里几天,等我给你筹措一点盘缠,就马上回老家去。不要留在金陵,金陵的男人是一群猪!”
“一线红”擒泪拜谢恩人,郑妥娘把手一挥,说道:“自家姊妹,客气什么?回乡之后,找一个本分的男人当归宿,千万不要贪图富贵,有钱的男人更是猪。”
安顿好了姑娘,她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楼,就遇上了再次造访的杨龙友。
杨龙友未及坐定就牢骚满腹:“真的倒了血霉,摊上这么件熊差使。”
“什么差使?”郑妥娘今天情绪很好,就破例地发问,要是以往,她才不去过问男人们的“差使”之类呢。在她看来,男人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经差使,那些差使除了勾心斗角,还是勾心斗角,连听都不要听。今天她办了好事,就破例地给了杨龙友一个机会。
杨龙友毕恭毕敬地作了“汇报”,不料换取的却是郑妥娘的冷笑。
“我真是作难死了。”杨龙友无可奈何地说。
“有什么可作难的?美女是一代一代出生的,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可我在‘两大之间’,谁都不能得罪。钱牧斋是我的顶头上司,马瑶草又是当今首辅。”
“这还不好办吗?按照你们官场的老规矩,事先提留‘损耗’,先挑几个绝色的留着自己受用,再选若干美丽的,分送你所谓的‘大’,然后就把剩下的,统统送到皇宫。皇帝挑剩下的,统统拉到秦淮河拍卖。你是既得人,又得财。天字第一号的大美差,你还不感谢你这舅舅?‘舅’恩浩荡呀!”
杨龙友让郑妥娘一顿夹着棍棒的话语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欲言又止。这时,突见郑妥娘脸色一变,朗声骂道:“你这狗屁差使,缺德冒烟!真他妈不是人养的!难道你妈就不是一个女人?当年把你妈选进皇宫里,还会有你这个王八蛋吗?”
杨龙友望着怒不可遏的郑妥娘,只能颞颥道:“这全是钱牧斋的主意——”
“不要在我跟前提这个王八蛋!”郑妥娘继续骂道,“‘文人无行’,这个人已经登峰造极,真正是无耻之极!”
骂够了,下达“逐客令”:“你滚吧!我得去看看‘香扇坠’了。我先警告你,不准打她的主意!”
三
侯方域离开之后,李香君就立志守节,独守空楼,拒不接客。往日并不热闹的媚香楼变得越发冷清。简直就是阒无声息。知趣的客人因为她已经“名花有主”,自然不会去自讨没趣;不知趣的客人概不例外地都被挡在楼下。有个无赖冲上了媚香楼,吓得“哇”的一声滚下了楼梯,几乎摔断了胳膊。原来他看到的是一个满面黑灰、一身黑衣的女人,以为是遇上了魔鬼。消息传了出去,有人生枝加叶,就把李香君的拒绝接客说得神乎其神,自然就很少有人再去骚扰了。
只是几个“手帕姊妹”没有断了交往。她们很不理解:哪个美丽的女人不把自己的美貌看着是孔雀的羽毛?小心翼翼地保护还犹嫌不足,怎么合得用黑灰去涂抹呢?
香君回答:“‘女为悦己者容’,她的美,是属于自己丈夫的,其他的人,是没有资格欣赏的,我只打扮给自己的丈夫看。”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她像一面镜子,照得他人自惭形秽,到这小楼的人也就屈指可数了。
她独坐小楼,遥望着秦淮河,吟诗作歌。诗,抄写在白绢上,知道了丈夫的行止之后可以寄去;歌,就只能寄情于琵琶,抒发自己的情愫。
她用自己的心在唱:
暮色苍茫薄雾凝驻不肯飞,
一腔怀念离情别绪心欲碎。
曾记否?
红纱帐里并蒂莲开妾娇羞,
曙光初现满腮红晕埋怨郎君贪春睡?
郎君音容常记心,
月夜的话语是高山流水永青翠。
妾本是青楼烟花挣扎在污泥浊水。
郎将妾拔出泥淖放在心里当宝贝。
一生的期待莲坐佛地成正果。
生生死死永不分离比翼双飞。
岂料想?
突如一夜寒风起,
搅得俺明媚的春天全发黑。
俺能够为你守住无瑕白璧身,
你却难擦净俺无尽相思泪!
疏疏密密,浓浓淡淡,全是俺的柔情似水,
斑斑驳驳,淅淅沥沥,都是俺的相思心碎。
眼瞅着妆镜里朱颜减退,
恨郎君离别去踪影难追。
鸳枕上郎君的发香犹存,
被衾里孤身只影热泪垂.
冰肌雪肤原是为了郎君才高贵,
郎君远离令妾夜夜伴着孤灯睡。
她常常是在自己的歌声里泪流满面。别忘了,曾几何时她还是一个艳名远播的秦淮名妓,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千方百计地想占有她白璧无瑕的身子,为此,媚香楼上也曾经宾客满堂。现在突然沉寂了,李香君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落差。让她不思念新婚的丈夫,真的难于上青天。
好在她有着对丈夫的忠贞:我跟他人不一样!我只有一个男人。他是我唯一的,因而也是一生的,我要从一而终,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地活着。她对寂寞的生活安之若素,甘之如饴。
可惜,她想当一名普通的女人都不可得,平静的生活也不让她过下去。因为她是名妓,是社会的“共有财产”。一个妓女凭什么讲贞节?那不是跟良家妇女平起平坐了吗?骚扰她,是天经地义的。
有一个兼管盐政的漕运巡抚名叫田仰的,投靠了马士英,举家迁到了金陵。
田巡抚履新,当然官场上有一系列的“接风”。况且,这漕运历来就是绝大的“肥缺”,有的是钱。“盐酒专卖”,历来是财政的支柱,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满朝文武都要巴结。所以,阮大铖也在桃叶渡设宴款待田巡抚。
酒过三巡,田巡抚借酒上脸,就含羞带涩地开了口:“下官远在僻壤,早就听说了秦淮河,知道那里的女人个个都是艳如桃花,声似黄莺,妙不可言。”说着,他的口水就滴在碗里了。
阮大铖见状,莞尔一笑:“莫非田大人动了雅兴?也想在秦淮河上风流一场?”
“找一个绝色粉头一夜缱绻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一夜情’之后各奔东西,也辜负了美人的奉献玉体。我得为人家的终身负责。”
阮大铖哑然失笑,暗想:“这个漕运着实会说,以后还能升官。”就立即奉承地说:“我明白田大人的意思,是想在秦淮河上‘纳宠’。这倒不是什么难事,秦淮河上名妓如云。在她们当中,挑一个‘色艺双全’的,真是易如反掌。”
“果真如此,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算卦的说我晚年交‘桃花运’,我之所以到南京来,也是为了符合卦象。”
“是的,是的。”阮大铖迎合道,“讨几个小妾,‘晚年自娱’,正是作官为宦的天经地义。我等正该全力襄助,不知田大人有相好的没有?”
“我是人生地不熟,全靠阮大人鼎力玉成。”
阮大铖就推荐了李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