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秦淮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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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波澜不息(2)

洪承畴只能“哑巴吃黄连”,心中叫苦。

于是,宫里宫外形成了似有若无的“政治三角”。朝廷,顺治,外加皇太后都在勾心斗角。顺治有许许多多的苦衷要对着女人倾诉,然而,他的母亲与他貌合神离了。他的爱妃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他的对立面。爱妃对他的一切都不再发生兴趣,只是埋头念经。

西南的两广、云贵,东南的福建、台湾,军报雪片般地飞来。他是内外交困,日子很不好过了。

福建总督郑芝龙早就接恰投诚了,谁知他的儿子郑成功却要举起反清的大旗。

郑芝龙是福建南安人。在他那个时代,当海盗,或者说,当海外贸易商,是福建境内所有既有野心又有魄力的男人的首选。何况南安又在海边?他自幼“性情逸荡,不喜读书”,却很有“膂力”。所以从l8岁起就闯荡海外,浪迹于澳门、日本、菲律宾,还娶了一个日本姑娘伊川为妻。

因为狡猾豪雄和机遇青睐,他由一个一文不名的偷渡客发迹成为海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目。在勾结了官府,谋杀了“老大”之后,他实际上成了南海上最大的国际贸易商。他拥有数百只大商船,还拥有数万人的武装。在海盗圈子里,人人都知道他心狠手辣。他有一口很熟练的葡萄牙话,头天还在欢宴时教葡萄牙人如何划拳,第二天就会打劫他们的船,在扫荡了所有的财物之后,把他们通通沉人海底。反正是“黑吃黑”,谁也奈何不了他。

有钱就能买官,古今皆然。郑芝龙投降了明朝政权后,得了个“挂名总督”的虚衔,但是仍旧半公开地经营他的商业帝国。可说是富贵与荣华兼而有之。然而,他“底子”不好,海盗出身,在同僚中备受歧视,这令他痛下决心: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好好读书,求得一个。正途”出仕。他把七岁的儿子从日本接回来,重金聘请一流的学者和武士来教他最钟爱的长子郑成功。只可惜,真正的一流学者都是洁身自好的,不会被金钱所买动,所以他“礼贤”的只能是“下士”。

“首席教官”李圣翰是一个满口“春秋大义”却不会臧否人物的所谓“宿耆”,是一辈子只会“打小报告”的“候补特务”。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冬烘先生未能扭曲郑成功的性格,这是因为他有一个十分刚烈的母亲,加之天资又十分聪颖,所以很快就成长起来。读书期间,“制艺之外,则舞剑驰射,楚辞章句,特余事耳。”成为一个文武兼备,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丰采掩映,奕奕曜人”。

1644年,他二十一岁,就被“扩招”到了南京国子监。这是当时中国南方的最高学府,志得意满的军阀世子少不了结交秦淮河上的众多名士,自然也会在媚香楼上饮酒赋诗,在妓女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能。在他来说,还未尝没有一点报复的心理:你们不是瞧不起商人吗?嫌他们粗俗。我就要为他们争一口气。看看跟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之徒相比,谁更像个男人?

这一天,媚香楼上很热闹,文坛领袖、风流教主钱牧斋在这里会见郑成功。黄宗羲指着介绍说:“钱老,名不虚传吧?我说他‘丰采掩映,奕奕曜人’,名副其实吧?”

钱牧斋连称“久仰”:“拜读先生的华章,声调清越,不染俗气,少年得此,诚天才也。”

“哪里,哪里?在前辈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学生。”郑成功谦逊道。

黄宗羲乘机说:“钱老慧眼识珠!许多人都是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他。听说他的一个父辈朋友曾断言道:‘此子英武,前途不可限量。’”

“这倒不假。”郑成功不再谦虚了,“家叔曾抚着我的背说:‘此吾家千里驹也!’其实,我又何只一家的‘千里驹’呢?”

真的是“出言不逊”!哪有一见面就对着长者如此说话的?至少也是不成熟的表现,众人都只能沉默。

这时,突然有一个既尖又细的声音喊道:“好!直抒胸臆,襟怀坦荡,是英雄本色!”

人们一下子都聚焦那发出高声的女子,啊!怎么会是她?郑妥娘!

郑妥娘已经很久不在这种场合露面了,她是听了黄宗羲的鼓吹慕名而来的。来了之后就躲在一个角落里,用一双好看的眼睛注视着客厅的一切。郑成功一出现就给了她十足的好感,待到德高望重的“牧斋翁”竟然直称他为“先生”,那好感就升级了:“此决非庸碌之辈!当以英雄视之。”及至郑成功率尔开口,同样一个性情中人就迫不及待,也袒露性情了。

郑成功当然也注视着郑妥娘。他大有“惊艳”之感,于是四目对望。跟一般男女大不相同的是,双方都没有一丝羞怯,都是火辣辣地喷射着对对方的爱慕。

还是风流教主识趣,就乘机说道:“哈哈!才子佳人,又成全了秦淮河上的一段佳话。倒用不着老夫作伐了。”

两人如梦初醒,反而都羞涩起来了。

钱牧斋继续大笑:“都怪老夫多嘴,老夫真是老糊涂了。”

倚老卖老,一连三个“老”字引起郑妥娘极大的反感,她反击了:“‘老’有什么不好?‘老练’、‘老实’、‘老辣’,哪个字眼儿不好?‘老马识途’、‘老骥伏枥’、‘老蚌生珠’,哪个不是褒义?要是不好的话,你也不会整天把它挂在嘴上!”

郑成功未免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的嘴实在太不留情面了!这让一个长者如何下得了台?不过快人快语,令人痛快!”

黄宗羲出来解围:“妥娘是女中豪杰,自然喜欢少年英雄——”

“停!”不料那快嘴女人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当今中国还有英雄吗?你们要的是‘少年老成’,试问:哪个少年老成的,有一丝一毫的英雄气味?”

黄宗羲张口结舌,郑成功却在内心里呐喊:“痛快!”

郑妥娘言犹未尽:“看看现在的世风吧!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声色之徒?让他们带起的时尚只能是追求****的所谓快乐!男人的骨头都被酒肉泡软了,根本就站不起来!为什么秦淮河繁华了几十年?那纸醉金迷的灯影能培养出英雄来吗?”

这是扫荡一切男人的言论,所有的男人就只能噤若寒蝉。

郑妥娘穷追猛打:“试问今天之域内,哪个男人还有一点血性?”

咄咄逼人,郑成功受不住了。他固然很欣赏眼前这个女子的言论和性格,但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也打在苟且偷生的群体里面,那是他不能沉默的。于是响亮的回答:“我!”

“你?”郑妥娘再次盯住了眼前的美男子看,不屑地说,“现在国难当头,你却在这里饮酒作乐!”

“那是因为强寇远在边陲,我鞭长莫及。如果近在咫尺,我会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对,对!”黄宗羲赶紧插话,“森(郑成功原名)兄一向‘性喜《春秋》,酷爱孙吴’的,以国士自许。”

“如果真是那样,你就是俺心目中的英雄。”郑妥娘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竟然红晕满腮了。

钱牧斋见状,立即“书归正转”:“好了,好了!今天的才子佳人换成了英雄巾帼,难得郑妥娘自荐枕席呀!”

郑妥娘毫不羞涩:“只要公子不嫌弃,岂只是自荐枕席?甘愿终生奉箕帚!”

如此大胆的表白让众人都吃了一惊。一向豪爽的郑成功矜持地没有表态,局面就未免有点尴尬。黄宗羲忙说:“可惜森兄的夫人刚刚为他生了一个贵子——”

“我给他当如夫人!”

郑成功不能不说话了:“方才牧斋伯直呼你的芳名,我没有听清楚。请问你贵姓?”

“你怎么连俺姓什么都不知道呀?俺姓郑,叫郑妥娘。”

“啊!”郑成功张大了嘴巴,“咱们是同姓,还可能是同宗。只能兄妹相称。”

局面再次尴尬,钱牧斋再次打圆场:“老弟未免胶柱鼓瑟了吧?”

“不!一个人的道德操行是一个整体,我决不相信在私人生活上苟且的,会在大节上顶天立地!”

就这样,郑成功生生地把一个投怀送抱的美人儿,推到了杨龙友的怀里。不过告别的时候,两人还是一叙款曲。一个说:“人都称你是‘侠妓’,你当之无愧!”一个说:“我为郑氏出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感到自豪!我虽沦落风尘,也决不肯玷辱姓氏的。”

世事多变,当年就有了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南明政权在福王灭亡之后,还建立过四个政权,其中就有一个叫作“隆武”。是由明礼部尚书黄道周和都督总兵官郑芝龙拥戴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建立的。天下大乱之际,郑芝龙惯于投机的海盗本性也同时****。他带着郑成功去见隆武皇帝。

隆武一见郑成功风度翩然,一表人才,谈吐不俗,英气四射,大为欣赏,说道:“真是非常遗憾,我没有一个女儿嫁给你。不过,你仍然可以当我的驸马。”父子大受青睐。郑芝龙被封为“太师”,郑成功被赐给“国姓”,赐名“成功”。从此被称为“国姓爷”。

可惜,历史的万花筒变得太快。郑芝龙那一把“太师椅子”还没有坐热,跟唐王大搞摩擦的鲁王就被赶到海上去了。大举南征的清兵直指福建,郑芝龙这个老海盗就把抛心泼胆结交新贵的老伎俩使了出来。凭着他对中国社会的深刻了解,也凭着他在政治风涛中的丰富阅历,他已经清楚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改朝换代的大戏实际上已经接近了尾声。

此时,清兵已经占领了绝大部分中国领土,只有两广、云南和福建尚未归附,事实已经证明,满洲人是所向披靡的,以一省而抗全局,无异于螳臂挡车。既然大局已经不能改变,早早晚晚都是一个投降,那么,晚降不如早降,被动不如主动。所以,清军还在进军途中,他就与清军的密使洽谈投降事宜。为了表达他的诚意,他密令部下放弃天险,主动撤退,还给清军留下了粮草。

与他秘密来往的正是洪承畴。洪承畴被清廷命令“招抚江南”,他在汀州杀了唐王之后,就把招抚的重点指向了郑芝龙。

正是“天赐良缘”,洪承畴也是福建南安人。在以“出海闯荡”为“地缘性格”的地方,人们都是特别重视“乡谊”的,因为他们在海外必须“抱团”,才能创业。所以,尽管郑芝龙早已没有了“乡音”,但是决不妨碍他们“乡情”的联络,两个具有“海盗基因”的人大作“政治交易”了。

郑芝龙准备投降。在他看来,降清以后,至少可以保留在福建的广大财富。人生在世,不就是要权势、要财富、要女人吗?只要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头上多了一条辫子怕什么?那些“忠”呀、“义”呀的说教有什么“实惠”?人要活着,就得讲究“实惠”。

不想,他的精明算盘却遭到了他精心培养的儿子的坚决反对。父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郑成功劝说父亲,天下事还有可为,不要选择投降。

“以儿细度,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可以任凭战马驰骋。若凭高恃险,设伏以御,虽有百万,恐一旦亦难飞过。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其饷。然后选将练兵,号召天下,进取不难矣!”

少年英才不仅有观点,而且有办法,他的以福建为根据地的思路确实十分高明,可惜,他的父亲不屑一顾。

“稚子妄谈!不知天地时势。夫以天堑之隔,四镇雄兵尚且不能拒,何况偏安一隅?倘画虎不成,岂不反类犬乎!”

郑成功苦口婆心地劝说父亲:“爹爹所见的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并未能作具体分析。天时地利有所不同,我朝委实无人,文臣弄权,为时已久,坚冰难破。否则,清兵虽盛,也决不能长驱直入,一旦冰裂瓦解,遂有煤山之惨。清兵的排闼直入,剪除凶丑,其实只是占尽了天时。及至南都,也不是因为长江失去了天险,而是因为君实非戡乱之君,臣皆庸碌之臣,所以才使得天下英雄饮恨,长江失去了天堑的作用。父亲如果能凭借着福建的崎岖地形,扼守险要。则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收到了洪承畴的一封信,这封劝降的信已经使得郑芝龙浑身发轻,惟有投降的心坚实,当下老子就教训儿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人家来招我是看重我,我就之必礼待于我!如果不识抬举,与之争锋,一旦失利,摇尾乞怜,那时就追悔不迭。我将遭到先降的那群王八蛋的藐视。你不要再说了!”

郑成功见父亲降清的决心已定,就跪下牵着郑芝龙的衣服,哭诉着说:“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离山则失其威,脱渊则顿时困杀。吾父要三思而后行啊!”

执迷不悟的郑芝龙拂袖而去。

然而,老谋深算的郑芝龙还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深怕性情刚烈的长子会成为他投降道路上的障碍。于是派了那李圣翰去做说客。

这个李圣翰虽然也忝列教师的行列,但是却决没有一点“师道尊严”,一个小小的县令请他吃一顿饭,他能津津乐道好几天。当下接受了太师的授命,当然颠颠地来找郑成功。

“俗话说,天地君亲师;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是为了师谊才来的。”

“老师有什么教导不妨直说。”郑成功知道李圣翰好为人师,就希望他直截了当。

“那好,我就直说了。”李圣翰开始了长篇大论。

“我对你讲的《春秋》大义,其要害是‘帝王之术’。所谓忠孝固然十分重要,但是不能胶柱鼓瑟,要懂得‘权变’。‘顺天知命’,天经地义,要不,国朝那么多的降臣都没有遭到物议,该怎么解释?

“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所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

“我明白了,先生是来劝我降清的。”

“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那好吧,如今是天地君亲师合为一家了,我要降清,无疑是最明智、最现实的选择了。但是无论是父亲,还是老师,平日里都是教导我要为国尽忠,没听说过要我甘当贰臣哪!”

李圣翰好尴尬,但是他这一种“混饭吃的”教员都脸皮厚,所以就“不管是非,只说利害”:

“你要不跟着太师投降,只怕他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