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在临死之前,还是想到了一个女人,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无论如何,也要最后风流一场,填补自己一生在女人身上的遗憾。一生真的不知玩了多少女人了,可惜的是这样的女人给他的只是“尸体”!“我就不信,我就得不到女人一颗心!”
事情要从他的大屠杀说起——
按照惯例,女人是“战利品”。他那天杀得性起,也要在女人身上施展雄风,把掳掠来的姑娘反翦了双手,排在那里,逐个奸污,还要让一群白族姑娘在一旁唱:“我王英武强壮,一夜能御十娘。”
然而,正当他十分亢奋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一个“急煞车”。不仅那家伙突然瘫软了下来,而且心也猛然揪得很紧很紧。他仿佛被烧红了的烙铁烫了一下似的,马上从那个姑娘身边踉跄连退三步,急急地问:“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没有人回答他,他却紧张得浑身哆嗦,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只有另一个女人的形象——那是一具仪容整齐的尸体,秀目紧闭,唇边却挂着从容而坚定的笑意。这笑意深深地刺痛了他,在他看来,那是不可名状的蔑视,是对他深恶痛绝的唾弃。
——这是蓬莱有名的“一枝花”,一个在他的生命转折关头,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女人。他很迷信,以为就是这个女人给他带来了“官运”。他又很霸道,认为“既然我要讨你,你就是我的老婆,不管你是生还是死,”所以你的死也是“帮夫运”!从那以后,孔大元帅一直没有忘掉他最早的“心上人”。后来他听说“一枝花”还有一个跟着她姓的私生女被卖到南方去了,他还派人去寻找过。直至他跟随着豫亲王多铎南下金陵,听说了郑妥娘的故事,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联想:这个郑妥娘该不是“一枝花”的女儿吧?两个人的性格都是那样刚烈。他也曾花巨款买过一幅郑妥娘的画像,两人的模样也是那么酷似。也许因为郑妥娘是秦淮河上的公开妓女吧,所以画得轻佻了一些,但是眉眼之间的那股英气,只有“一枝花”才能比美。
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分明就是“一枝花”转世了。这个女人的眼睛也令他惊悸,但是他深信在这种时刻让他巧遇是一种缘分,是冥冥之中上苍对他的一种厚爱,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变成一具尸体了,他留下了她。
然而,这个女人同样刚烈,他只能“****”。不管他说多少甜言蜜语,也不管他强灌多少催情****,她是一概峻拒。只能绑起了手脚发泄:“我他娘的不配玩这种女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心都不属于我!”
他认为这是一个将帅的奇耻大辱!一个男人最怕被情牵的女人蔑视,他却恰恰被“一枝花”那样的女人彻底蔑视了。当年蓬莱那个“一枝花”盛装打扮起来了,给他的却是冰冷的尸体;现在这个“一枝花”虽然身子温热,但心却冰冷,他得到的只是一副皮囊,跟尸体毫无二致。难道贵为将帅,就只配得到女人的尸体吗?他沮丧极了。
临死之前还不能消除这个遗憾吗?我真是枉为藩王了!他决心在最后的时刻来一场破釜沉舟,把姑娘押上来了。
提出的条件十分简单:“你都看见了,这里马上就要点燃大火,玉石俱焚,谁也逃不出去!只要你主动地亲我一口,我马上放你出去!我这里还有一块‘猫眼绿’宝石,你亲亲我,我就将它给你。你拿了它出去,一生就会衣食无忧了。”
“怎么样啊?”平南王在等待着一个弱女子的答复。
弱女子的答复是:抓过那只罪恶的黑手来,狠狠地咬了一口。
孔有德惨叫一声,绝望地挥剑杀了那个姑娘。他死在桃花下,却没有得到风流的一吻。实在是弱智之至,竟然不知道女人的心与财富和强权都没有关系。
熊熊的烈火点燃了,在烈火中他的心灵也得不到安宁。谁也想不到他耿耿于怀,至死也不肯饶恕的一个人,竟然是洪承畴。
他在心里哀鸣:“我将死于贼手,这是我一生剿贼的下场。我不会留下一具完尸的,让贼千刀万剐。是谁把我逼上了这条不归路?还不是你洪承畴的阴谋诡计?大家都是投奔的新主子,干嘛要相煎太急?你撮弄着一个小皇帝发号施令,我又不曾挡你的道,你凭什么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我就要走了,成全了你这个阴谋家。”
这些话他是说不出口的,他在火势已经扑上身来的时候惨叫:“太后,太后!善待我的女儿吧!我一生活着为大清南拼北杀,到头来死无葬身之地!上苍,上苍!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这种惩罚不要波及我的女儿呀!”
四
洪承畴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他处在皇帝与太后之间,很难左右逢源,况且,他毕竟是一个汉臣,还要在众多的亲王、贝勒的盯视下施展手脚?他总有“失欢”的时候,所以,顺治十年六月,他就“奉旨养病”。
这个“奉旨养病”实在是大清王朝的“祖传秘方”。开国皇帝用他来对付权臣,末代皇帝也用此法对付袁世凯,袁世凯明明健步如飞,圣旨却要宣布他“患有足疾”。洪承畴从不吃药,却要“提前内退”。他当然明了内中的奥妙。
顺治制定了“先西南后东南”的战略。这个战略不能说不高明,但是却没有人去执行。西南的燎原大火,已经威胁到王朝的存亡,就像辛亥革命威胁了宣统的生死一样。宣统请出了在洹上疗养的袁世凯,顺治请出了洪承畴。仅仅退下来不到半年的洪大人,在同年的十二月,被任命为“五省经略”,总督湖广、广西、云南、贵州的军务兼理粮饷。
跟末代迥然不同的是:顺治皇帝同时任命陈泰为定南靖寇大将军,统帅大军,驻镇湖南,专门对付孙可望。
这内中的奥妙不言而喻,洪承畴对这项任命振奋不起来。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的这句诗与他的心境相比,实在是不伦不类。北京西郊的满山如火如荼的枫叶,早已落得地了场光,初冬的京西早已是寒风凛冽。虽然那十里长亭依然故我,但是在枯树昏鸦的环绕下,也决没有丝毫的闲情逸致。此刻,那里只有两个人,都有点老态龙钟。整个气氛就越发显得凄凉。
这两个人都非同小可,绝对是一朝鼎臣,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是“当朝首辅”洪承畴,另一个是“首席智囊”范文程。
范文程是应邀而来的,一见洪承畴身边放着整齐的行囊,未免吃了一惊,但旋即也就了如指掌了。他故做惊讶地问:“公莫非急于履新?”
“前方战事火烧眉毛,焉敢稍事逗留?”
范文程莞尔一笑:“这哪里是经略大人的话?吾观经略大人胸有成竹,笃定得很。所以不愿惊动任何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提前出发,就在于避开庸碌官场的迎来送往。洪公的半年起伏已经使那般‘马屁精’十分难堪了。”
“哈哈哈哈!”洪承畴大笑起来,“知我者,范公文程也!”
两人就在长亭里落座,那里早已摆下了美酒,还有丰盛的冷荤。仆人们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范文程知道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等待着“反客为主”的主人发话。
“还记得当年在盛京,我俩妓院畅饮的往事吗?”
“当然记得,当年我俩约定都脱了裤子说话,畅所欲言,毫不保留。不是谈得十分投机吗?”
“所以,我在南行之前还想重温旧梦,只跟你一个人长亭话别,幸不介意。”
“怎么会介意呢?整个天下不妨把它看成一座妓院。只要肯脱裤子,可以无话不谈。”
“痛快!老兄还是那样快人快语。洪某没有谬托知己。”
“有什么事,你不妨实说。”
“此次南征,凶多吉少,临行之前,很想与兄一叙款曲。”
“老兄何必悲观如此!区区几个草寇早已是惊弓之鸟,即使死灰复燃,也分崩离析,经略略施手腕,荡平易如反掌,指日可待,老兄的怅然若失,怕是与慈宁宫的母子有关吧?”
“正是如此!什么事情都躲不过你的法眼。这次经营南方,皇上已经明确是‘剿抚并用’,改变摄政王的方针,只怕如此以来,又要有人重蹈覆辙了。”
洪承畴的哀叹十分由衷,也引起了范文程的深深共鸣。作为“首席智囊”,他在皇太极进关之初就提出了类似的战略决策,而洪承畴更是贯彻这个战略方针的最佳人选。大清帝国的建立已经充分证明了他的英明,他是当之无愧的开国元勋。可是后来的处境还不是令他心灰意冷?“卸磨杀驴”也许是一个历史宿命的安排,不仅武将会受到不明不白的株连,他一个文臣也还不是因为多尔衮而坐冷板凳?如果不是有洪大人照应,只怕还会有更惨的下场。他当然明白所谓的“覆辙”是什么意思,但却不去戳穿,只是说:
“其实,爱物得物夫何怨?当年你勇投虎口的气概曾令我十分钦佩,自叹不如,现在不是你收获的时节了吗?”
“可是我只觉得大失所望,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无论是那个皇上,还是我倾心培养的董小宛,都与我的期望大相径庭。”
“你想把他们培养成什么人?”
“至少是尊重华夏文化,是传承华夏文化,崇尚仁、义、礼、智、信的人。”
“但是,这可能吗?‘兵不厌诈’也是华夏文化!”
“所以,他们就只接受‘兵不厌诈’的那一面,变成新的崇祯!”
“可是你自己能独善其身吗?敢说与阴谋诡计毫不沾边?”
“那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
“朝廷只是一个放大了的江湖,只是比江湖更黑!”
无话可说了,唯有呼号的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似乎也在哀鸣。那酒菜早就冻成了冰凌。
良久,洪承畴方说:“你我知己一场,只求你能在我死后,不怕‘谀墓’的腹诽,能记述我的苦衷,以求青史能有一点比较公正的说法。”
“恕我直言,只怕这也是痴心妄想。历史是什么?历史只是一滩烂泥!”
“愿闻其详。”
“弄了一群御用的历史学者,进去淌诨水,争争吵吵,焉有不烂的道理?但是,所有的烂泥都只能在池塘里,有一星半点碰到了池塘之外,就是所谓的野史,必在绞杀之列,绝对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我就要被放到地方上当‘等因奉此’的胥吏了,人轻言微,就算是有胆量去写野史,又能奈铺天盖地的官方正史何?你在那个池塘里淌浑水,只能越淌越臭!”
凉酒下肚,范文程反而更加激动。他口无遮拦,刺得洪承畴浑身不自在,幸好他的仆从们如约来了,这才无限惆怅地与范文程告别,前往武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