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取诸于商贾,非取诸民也。”
―― 钱大昕 ,《大学论·下》
满洲人入关,以数十万铁骑征服上亿人口的帝国,看上去很象是一个“小概率事件”。所以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对反抗势力的暴力征服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满洲人在江南和广东地区遭到的抵抗尤其激烈,因此屠杀也最是惨酷,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洗岭南”,从这些名词中分明可以嗅出当时的血腥,繁华百年的工商经济再度遭到毁灭性打击。
政权初建时,满人对汉人极端不信任,在商业上只肯依赖和扶持与自己有特别关系的人,因此也出现了类似于元代斡脱集团那样的商人群体。不过,这些人不是其他少数民族,而是汉族中的早期归顺者,他们被称为皇商,当时共有八姓家族,分别是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史称“皇商八大家”。
山西介休的范家是八大皇商之首,当家人名叫范永斗。
明崇祯年间,范永斗在张家口开设商号,从事马匹买卖,他与王登库等八个来自山西的商人家族控制了当地的马市贸易。往来商客之中,来自东北的满人是最大买家,他们用皮毛、人参等特产换回马匹、铁器、盐和粮食,范永斗做生意,非常讲求信誉,“与辽左通货财,久著信义”,在这过程中,他与满族上层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满人攻入中原后,马匹、军械等需用大增,范永斗等人便成了最重要的采购商之一。
清王朝建立之后,厚赏八大家,顺治专门在紫禁城设宴款待,并许以官职,范永斗等人竭力推辞。于是,顺治封他们为“皇商”,也就是专门为皇家服务的商人,籍隶内务府。清政府把张家口附近的五百里地赐给他们开垦,义务是“每年办进皮张,交内务府广储司库”,以供皇家专用。其中,最大的得益者是范永斗,他受命主持贸易事务,还垄断了东北乌苏里、绥芬等地人参等贵重药材的市场,由此,范家又被民间称为“皇家参商”。
“战争是造就超级富豪的重要路径”,介休范家是这条定律的重要实践者。范永斗靠依附满人,成为家产百万级的富豪,而到了他孙子一辈,则靠发战争财成了千万级富豪,也是实际上的清初首富。
康熙执政时期,多次出兵平定新疆叛乱,由于路途遥远,且经沙漠地带,运送军粮成了一个突出的困难,每石米运到军中需120 两白银。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准噶尔部再次叛乱。范永斗的两个孙子范毓宾(香宾)与范毓奇(香奇)根据自己从小随父在塞外经商、熟悉道路的有利条件,认真核计,联名呈请当朝,自愿以低于朝廷运粮三分之一的费用运送军粮。康熙闻奏,立即批准。
从此,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范家成为最重要的军粮运输商,他们多次“力任挽输,辗转沙漠万里,不劳官吏,不扰闾阎”,所运军粮都是“克期必至”。军粮的价格――包括粮价和运杂费在内,开始时每石为 40两白银,以后主动降为 25两、19两。不仅如此,范家还承担了运粮的风险,《清史稿》记载,1732年(雍正九年),因敌寇侵袭,军粮在运输过程中损失十三余万石,范家“斥私财补运”,为此花费144万两白银。在康雍乾三朝,范氏总计运输军粮百万余石,为政府节省费用600 余万两。
范家对朝廷的报效当然也得到了政治和经济上的补偿。1729年,雍正特赐范毓宾(香宾)为正二品的太仆寺卿衔,成为名符其实的“红顶商人”――后世另外一个更出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被授从二品的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在官衔上尚不及范家。范毓奇(香奇)考上了武举,从千总干起,当过天津镇总兵,累官至广东提督,1750年(乾隆十五年)去世,在《清史稿》中有一段500来字的小传。
据山西籍的经济学家梁小民考证,范毓奇(香奇)也是惟一一位被写进了《清史稿》的晋商。换一个角度来说,煌煌《清史稿》凡536卷,只留了区区500个字给清朝最重要的商帮集团――而且还因他是总兵、提督之故,不得不说是商人阶层被正统史家边缘化的一个佐证。
除了政治上的表彰之外,范家在经济上的实惠当然更大,最重要的一项是,获得了北方中国最主要的两大盐场――河东与长芦的引盐经营权,范家摇身而成盐商之首。仅在长芦一地,范家就持有盐引10718 道,按每道引200 斤计,就控制了食盐214.36万斤。而且,限定的销盐地区条件十分优越,靠盐场近,人口稠密。范氏在潞安、泽州、直隶、河南建立了庞大的销售网。1732 年(雍正九年) ,原来在大兴等八州县承办盐业的皇商李天馥积欠30 多万两盐课银,面临破产,范氏收购之。最兴盛时,范氏供给1000多万人口的食用盐。
范家还进入了当时获利甚丰的铜业贸易。清初以白银为本位货币,但民间交易多用铜钱。国内原铜缺乏,康熙年间起从日本进口铜。最初由沿海民商承办,用国内的丝绸、茶叶、电器、药材及其他杂货换取日本的铜,利润极高,据记载,“大抵内地价一,至倭可得五,及回货,则又以一得十。”范氏联络张家口的五家皇商,要求承办对日铜贸易。从乾隆三年到乾隆二十九年,范氏贩铜每年 60万斤,占进口量的1/5,乾隆三十一年后,年贩铜 140万斤,占进口量的三分之一强。
作为清朝早期最出名的皇商家族,范家极盛之时,家产遍布南北各地,在山西、直隶、河南有盐店近千家;在天津沧州有围积盐的仓库;在苏州有管理赴日船只的船局,洋船6 艘;在北京有商店3 座,张家口有商店6 座,归化城有商店4 座;在河南彰德府有当铺1 家,在张家口有地106顷,各地房产达千余间。此外,范氏还从事木材、马、皮毛、人参等贸易,并与英商进行玻璃贸易,开采铅矿。范氏家族有五十多人被授予官职,行走政商两道。范毓宾(香宾)在老家介休张原村修筑范家大院,极尽奢华,被当地人尊称为“小金銮殿”。
范家因官而兴,所做生意也大多与政府有关,所以,其命运的把柄也自然握在官家手中。雍正晚年,北方军情动荡,运粮业务遭遇损失,户部追缴262万两银子,范家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白银,约定分五期偿还,由此种下衰败的祸根。到了乾隆后期,四海安定,范家的利用价值已然耗尽,就成了被围猎的对象。1782年(乾隆四十六年)前后,日本幕府政权以铜矿开采殆尽为理由限制出口,曾经暴利的铜业突然变得无利可图,以皇商身份承包铜进口贸易的范家一时间进退失措,朝廷的官员们乘机催讨官铜,范家只好到市场上去高价收购,由此欠下巨额债务。
两年后,朝廷以欠款340万两白银为由,抄办范家。至此,“狐兔死,走狗烹”,风光无二的皇商模式走到了凄惨的尽头。在这一部企业史上,介休范家的兴衰史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标本,“看它起高楼,看它宴宾客,看它楼塌了”,这样的故事一再重演,并且情节相近,结局类似,从来没有什么新意,这是最让后人沮丧的地方。
大清帝国前后延续了268年,总共有十个皇帝。位居二、三、四位的康熙在位61年、雍正在位13年、乾隆在位60年(实际执政64年),从1661年到1799年,凡138年,占了清朝的一半,这段时期被称为“康乾盛世”。
盛世的标志有三,一是人口的迅猛增加,清朝初建时全国人口约在1亿到1·2亿之间,乾隆晚年时已超过了3亿;二是中央财政日渐丰腴,康熙去世时,国库盈余有800万两白银,雍正留下了2400万两,乾隆留下了7000万两。三是百年太平造成民间生活的安逸,商人阶层由俭入奢,工商繁荣。
然而在社会进步的意义上,“康乾盛世”其实是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周期性复苏,中国社会仍然在超稳定的状态下平铺式地演进,在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科学技术上没有发生任何本质性的突破。民国学者傅斯年曾对此有深入研究,根据他的观察,中国只要有70年稳定期,必定重获繁荣,从秦末大乱到文景之治,从隋文帝统一到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从宋太祖结束五代十国到范仲淹一代的中兴,期间均不过两三代人,“康乾盛世”无非是这一周期的再次重演。
如果站在人类发展史的角度上,我们更会发现,这所谓的“盛世”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在西方史上,17世纪是一个智力大爆发的时代,英国哲学家阿尔弗雷德·怀特海称之为“天才的世纪”,在这一百年里,出现了开普勒(德国)、伽利略(意大利)、笛卡尔(法国)、牛顿(英国)、费马尔(法国)、莱布尼茨(德国)、帕斯卡尔(法国)等天才级大师,他们在天文学、物理学、数学、社会学、哲学等多个领域进行了开创性的工作,并集体地奠定了现代科学殿堂的基石。
在科学启蒙的推动下,历史开始跑步前进,速度达到了令人头昏目眩的程度。其后的一百多年,正好是英国经历了产业革命的全过程,新的生产力像地下的火山,猛然喷涌出来,洗荡天地,工农业产量成百倍地增加。与此同时,政治文明的进步同样迅猛,西方各国人民通过立宪制和“代议制”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化,把他们关到了法律的笼子里。
在清帝国的北方,一个叫俄罗斯的国家也开始了自己的近代化之旅。1703年,比康熙皇帝小十二岁、年轻的沙皇彼得一世力排众议,决定将首都从莫斯科迁移到芬兰湾和波罗的海边的一块沼泽地上,日后证明这是一个伟大的决定,它使得落后的俄罗斯由一个内陆国家变成了面向大海的帝国。彼得几乎把全欧洲最时髦的建筑都搬到了这座被命名为圣彼得堡的新城市中,在那个马车年代,圣彼得堡的街宽已达20多米。彼得日后以“大帝”名垂历史,他以及他的子孙们让俄罗斯成为了一个新崛起的大国。
与西方相比,东方的情景则恰成对比。
清代的皇权专制尤胜于明代。明王朝取缔了宰相制度,集独裁于皇帝一身,不过它还有内阁制,大臣尚能公开议政,而到清代,则以军机处取代内阁,将一国政事全然包揽在皇室之内,皇家私权压抑行政公权,无复于此。【军机处:始设于雍正年间,政府的政令从此不经内阁而由军机处发出,按钱穆的分析,“顾名思义,内阁还像是文治,而军机处则明明是一种军事统制的名称。”】
对于社会精英,清代初期的政策是全面压制,入关不久的1648年(顺治五年),清廷就下令在全国的府学、县学都树立一块卧碑,上面铭刻三大禁令:第一,生员不得言事,第二,不得立盟结社,第三,不得刊刻文字,违犯三令者,杀无赦。而这三条,恰好是现代人所要争取的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和出版自由。有清一代,皇帝多次大兴“文字狱”,使得天下文人战战兢兢,无所适从,《清稗类钞》记载的一则故事最为生动:某次,雍正皇帝微服出游,在一家书店里翻阅书籍,当时“微风拂拂,吹书页上下不已”,有个书生见状顺口高吟:“清风不识字,何必来翻书”。雍正“旋下诏杀之”。在“文字狱”的高压恐吓下,清人在工商思想上的开放远不如明人,类似丘浚、顾宪成这样的人物竟无出现,知识分子愈来愈蜷缩在狭隘的“学术羊圈”之中,穷首皓经于训诂之学,格局和胸襟越来越小,大多成了寻章摘句的老雕虫。
如果说,在十五世纪的明代中期,徐光启与利玛窦还能在科技知识上平等对话,那么,到了康乾年间,中国学者已经无法与西方分庭抗礼,双方完全处在两个无法沟通的知识和话语体系之中。金观涛和刘青峰在《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一书中对这一现象进行过研究,他们分别绘制了中国与西方的“科学技术水平累加增长曲线”,从这两张图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到了十五世纪之后,中国的增长曲线呈现长波段的水平停滞状态,而西方则进入爆发性增长阶段。金观涛和刘青峰因此得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结论:无论对于西方还是中国来说,科学技术结构和社会结构之间都存在着适应性。也就是说,制度大于技术,中国的经济和科技落后首先体现在政治体制和社会制度的不思进取。【图:339页】
当然,上述的分析都是后人站在历史高地上的俯瞰,那些生活在17世纪的中国人是根本感觉不到那份焦虑和超越的。在余英时看来,“就朝代的兴替而言,1644年满族征服中国固然是一个重要的事件,但是若因此而说其完全改变了中国的发展进程也是太过夸张。”据他的观察,自晚明到清代,中国社会的基本衍变轨迹是缓慢、持续、并且一以贯之的,只是“活在这两个世纪的大多数中国人都未察觉到自身已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社会与文化变迁时期之一。”【参见余英时,《儒家伦理与商人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就经济而言,随着人口的倍增,边贸和内需市场庞大而旺盛,促进了工商业的繁荣。经济重心继续向长江中下游和珠江流域倾斜,东南的权重越来越大,形成了北、东、南三大商帮,分别是晋商、徽商和广东十三行。
家底雄厚的晋商仍然强悍。属暴发户性质的“皇商八大家”全数是山西人,其余世家的财力也不容小窥,他们控制了北方边贸和京城商贸,还推动了长江中游地区的繁荣。
祁县乔贵发是靠边贸发家的典型案例。他出身在一个贫困家庭,从小父母双亡,雍正初年,出走到塞外的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市)谋生闯荡,先是在一家店铺当伙计,常年赶着骆驼往返于大漠戈壁之中,稍有积蓄后,就跑到山西商人众多的包头城自立门户,卖蔬菜、磨豆腐、开草料铺,十余年后独资开设广盛公杂货店,渐渐又兼营钱庄。当铺,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
乔贵发的真正发家靠的是做粮食期货,时称“买树梢”。当时包头涌入大量开荒农民,种粮缺少本钱,而这一地区靠近黄河,常有水涝之灾,粮食收成很不稳定。乔贵发发挥晋商在粮食贸易和钱庄经营上的双重优势,做起了冒险生意,他在春耕时节发放贷款,与农民签订收购合同,秋后结算,这种做法很象后来的订单农业,乔贵发算过账,只要五年之中有两年丰收,他就会有几倍之利。这种“买树梢”的做法被学界认定是中国最早的粮食期货。自乔家之后,山西商人在北方边疆地区大做买空卖空的粮食期货交易,据山西籍的大学士祁隽藻在《马首农言》一书中记载,“更有甚者,买者不必出钱,卖者不必有米,谓之空敛。因现在之米价,定将来之贵贱,任意增长。此所谓买空卖空。”
乔贵发一世而兴,是众多晋商故事中的一个典范,他在老家祁县建造了一座富丽精致的乔家大院,1991年,电影导演张艺谋在此处拍摄《大红灯笼高高挂》,乔家名声因此大隆,成为知名度最高的清代晋商。有清一代,与乔家一样靠边贸致富的,还有榆次的常家、太谷的曹家、祁县的渠家和汾阳的牛家等等,他们各自组建了庞大的、集贸易与金融于一体的家族集团,控制了清朝与蒙古、俄罗斯的双边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