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力大无穷的浪人,他没有主君,依靠自己的能力谋生,这位武士就是12世纪的英雄人物弁庆。他身无长物,除了一身神力之外,别无所有。他寄身僧院的时候,斩杀过往的武士,把刀剑收集起来,以筹备封建武士所需的行装,这使僧侣们极为惊恐。他最后挑战了一个年轻领主,那人看似是武艺平常的纨绔子弟,没想到却是个劲敌,原来这位青年竟是源氏后裔,正筹划为其家族恢复将军领地,他就是极度受人崇拜和敬仰的日本英雄源义经。弁庆向源义经献上热诚而狂热的“武士道义”,为源义经的事业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在最后一次敌众我寡的战斗中,他们被迫率领家臣逃出敌军的包围,之后化装成僧侣,走遍日本全国,假装为建立寺院化缘。为了避人耳目,弁庆扮装成领队,源义经则乔装打扮混在队伍当中。沿途遇到敌方布置的哨岗关卡,弁庆就拿出一卷伪造的寺院募捐簿来念诵,以求蒙混过关。但在最后时刻,源义经的优雅贵族气质却引起敌方的怀疑,尽管他衣着朴素卑微,却无法掩饰那种气质。敌军哨兵把他们一行人叫回来盘查,弁庆灵机一动,借口一点小事训斥源义经并打了他一记耳光。他的计策彻底消除了敌方对源义经的怀疑,他们信以为真,因为如果这人真的是源义经,他的家臣绝对不敢动手打他,那种违背“道义”的事情不可想象。弁庆的不敬行为却挽救了一行人的性命,到达安全地带之后,弁庆立即跪在源义经面前请求赐死,而仁慈的主君也赦免了他。
在这些古老的故事发生的年代,“道义”都是发自内心的,丝毫未受到怨念的玷污,这是近代的日本人对黄金时代的美妙构想。这些故事告诉他们,在那个时代,“道义”没有丝毫“不情愿”的因素。如果“道义”与“忠”发生冲突,人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坚持“道义”,并以此为荣。那时,“道义”是一种可敬可爱的人际关系,也是封建制度最好的装饰品。“讲道义”的含义就是终身忠于主君,反过来,主君通常也以诚挚报答臣仆。“担当忠义”,就是不辜负主君的深恩,身上的一切都是主君的,即便是性命,也随时准备献出。
这当然是一种幻想。在日本封建历史上,许多武士的忠诚被敌方大名收买。而且如下章所述,主君对家臣稍有侮辱怠慢,家臣就有可能弃职而去,甚至与敌人勾结对付主君。日本人喜欢颂扬复仇行为,同时对捐躯尽忠也津津乐道。两种行为都是“道义”,尽忠是对主君的“道义”,对侮辱怠慢进行复仇则是维护自身尊严,是对个人名誉的“道义”。在日本,这是同一盾牌的两面。
不过,对于今天的日本人,古代那些关于忠诚的故事,只是令人兴奋愉悦的白日梦而已。因为,如今的“承担道义”,已经没有了自己合法的主君,而是对各色人等履行各种义务。今天的人们常充满怨愤之情地谈论“道义”,强调是舆论压力迫使人们违心地履行道义。他们说:“同意这门亲事,完全是出于道义”,“我录用那个人,完全是出于道义”,“我去见他,完全是出于道义”。人们还常常说“受到道义地缠累”,这句话在辞典中译成“I am obliged to it.”(我不得不这样做)。人们说,“他用道义强迫我”或者“他用道义逼我”,这些类似的惯用语的意思是说,某些家伙仗着以往所施的恩情,迫使人做不愿意或不想做的事。在村子里,在小商店里,在上层财阀圈里,甚至在日本内阁里,人们都“受道义所逼”或“为道义所迫”。求婚者可以利用道义,即凭借两家是故交,要么两家有交易,来强求对方做自己的岳父,人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去攫取农民的土地。迫于“道义”的人,也觉得不能不答应,他说:“如果不帮助恩人,别人会说我不讲道义。”这些说法都有不情愿或委屈的含义,恰如日英辞典解释的那样:“For my decency' s sake”(仅仅是为了情面)。
“道义”的规定非常严格,就是必须要报答。它不是像《摩西十诫》那样的一套道德准则,某人迫于“道义”,有时很可能会无视践踏正义感。他们常说:“为了履行道义,我无法坚持正义”。而且,“道义”的准则根本不需要人们“爱邻如己”,也不要求人们真心主动地慷慨行事或宽容待人。他们说,你必须履行“道义”,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世人就会说你不讲道义,你就会羞于面对世人。”总之,人言可畏,迫使你不得不屈服。事实上,“对社会的道义”在英语中常常被译为“Comformity to public opinion”(服从舆论)。辞典中还把“因为这是对社会的道义,只好如此,没有别的办法”这句话译作“People will not accept any other course or action.”(无论你想采取什么别的办法,世人都不会接受)。
这样的“道义规矩”,类似于美国人关于“欠债还钱”的规矩,将二者进行比较,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理解日本人的态度。在美国,如果有人给你写信,送你礼物或者适时给你劝告,这些恩惠和情分,我们不会非得考虑去偿还。但是对于美国人而言,银行的借款或利息,却是必须要偿还的。在美国的金钱交易中,对于不能偿还银行借款的人,就会宣布他人格信用破产,这是十分严酷的惩罚。在日本则把不讲道义的人视为人格破产,而生活中,人们可能会到处触碰各种“道义”,随处都能招致人格破产。这就意味着,日本人生活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每天都要谨小慎微,步步小心。美国人毫不介意的那些细小言行,或者压根不会想到要承担什么义务的小事,日本人都要慎重对待,唯恐有失。
日本人对于“社会的道义”,和美国人借债还账比较,还有一个相似点,就是对“道义”的偿还存在等量关系,要保持毫厘不差。在这一点上,“道义”和“义务”截然不同。“义务”通常是无止境的,子女不论怎样做,也不可能完全报答父母的情义,但“道义”则是有限度的。在美国人看来,日本人对报答旧恩的态度几乎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是日本人并不这样看。我们觉得,日本人的送礼习惯也很奇怪,譬如每年两次,每家都要包装一些礼品,作为六个月前所受恩情的答礼。女佣人家里会年年寄礼物来,以感谢主人雇用她的恩惠。但是,日本人忌讳更重的回礼,答礼如果超过了馈赠,会让人感觉“赚礼”,这会让人颜面扫地,是很不名誉的事情。在送礼的各种规矩中,最难堪的是“用小虾钓大鱼”。事实上,偿还“道义”时也是如此。
只要可能,人们都会记录相互之间的礼尚往来,不论是劳务上的,还是物品上的。在农村,有些记录由村长保管,有些由村户互助组保管,有些由家庭或个人保管。参加葬礼时,人们都习惯送“奠仪”,亲属们还要送来各种彩布,用以制作送葬的布幅。乡邻们都会来帮忙,女人们下厨房帮着做饭,男人们帮着打制棺材、挖墓穴。在须惠村,村长把这些事情记录在一本账簿上,这对死者家属来说十分重要,因为账簿里记录邻居们送礼帮忙的细节和名单,如果将来那些家庭有人去世,这些都是还礼的依据,这些都是常年礼尚往来的情形。此外,还有一些短期的礼尚往来,在各种筵席上,比如村中的葬礼,丧主要用饭菜款待帮忙打棺材的人,而帮忙的人也要给丧主带些大米作为膳食之资。在大多数筵席上,客人们都要带来一些米酒,作为对宴会的报偿。无论是庆生或是悼亡,无论是插秧还是盖房,以及各种聚会,交换“道义”的情况都被仔细记录下来,以备日后偿还。
关于“道义”,日本人还有一个心理惯性,这一点与西方借债还账很相似。那就是如果逾期未还,就会像产生利息那样不断增长。埃克斯坦博士叙述过这样一件事,他与一位日本制造商有过交往,这位商人资助埃克斯坦博士旅费,让他去日本收集野口英世的传记资料。埃克斯坦博士回到美国撰写传记,定稿后把书寄到日本,却没有回音,也没有收到任何回信。博士担心书中有些内容触怒了这位日本人,他写了好几封信寄过去,仍然没有回音。几年之后,这位日本制造商打来电话,说他正在美国。不久之后,他来埃克斯坦博士家拜访,带来几十棵日本樱花树。这份礼物实在厚重。这就是因为延误太久,回报必须送一份厚礼。这位日本人对埃克斯坦博士说:“您当时大概不是想要我立刻还礼吧!”
一个人迫于道义,往往因时间延长,“债务”就会随之加重。例如,某人向一位小商人求助,因为他是商人小时候的老师的侄子。这位学生年轻时没有能力报答老师,在道义上他的负债随着流逝的岁月逐渐增加,越积越重。这位商人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答应帮忙,以偿还老师当年的恩情,“以免遭世人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