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总是想方设法避免直接竞争,他们非常有创意。日本小学中的竞争少之又少,让美国人无法想象。日本的教师有责任让每一个孩子提高自己的成绩,不能给他们机会去跟别人比较。日本的小学里没有留级重读的制度,同时入学的孩子,要一起完成全部课程,然后一起毕业。小学生的成绩表上都是纪律操行,而不是学习成绩。当竞争无法避免,比如参加中学入学考试,学生们的心理紧张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当学生们知道考试落榜,很可能会自杀。每位老师都知道几个类似的故事。
把直接竞争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点,这种做法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极为普遍。他们的伦理基础是“恩情”,所以不愿给竞争留空间。美国人奉行的原则是:在与同辈的竞争中,要表现得出色优异。在日本的等级制度中,对每一个等级都有繁琐而具体的规定,这就把直接竞争控制到最低点。日本的家族制度也限制了竞争,在美国,父子之间可能存在竞争,但在日本绝对不会,父亲与儿子也许互相看不惯,但不会相互竞争。日本人常常批评美国的家庭生活,同时又感到惊诧奇怪,因为在美国,父子俩会争着用家里的汽车,还会在母亲或妻子面前争宠。
为了避免直接竞争的冲突,日本人通常请中间人进行调停,这是防止双方直接对峙的最佳办法。一个人在失败时往往感到羞愧,这种情况下他需要鼓舞和安慰。因此中间人在日常事务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提亲、找工作、离职以及不计其数的琐事。中间人传达双方的意见,如果碰上结婚这样的大事,双方都要请媒人,两个媒人先交涉细节,然后各自向己方汇报。用这种间接方式处理问题,当事人就不至于当面听到对方的要求和责难,因为在直接交流中难免发生伤及情分和道义的事。正因为中间人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往往能获得声望和尊重。谈判如果顺利,中间人就赢得赞誉,脸上增光,日后的谈判机会会更多也更顺利。求职者如果想打探雇主的意向,或者员工想递交辞呈,也都请中间人以委婉的方式帮忙。
有些时候,自己的“道义名誉”遭受质疑,这会令人感到羞愧难当,所以要尽可能避免这类情况的发生,为了减少这种可能性,人们就会远远地避开直接竞争。日本人认为,主人有责任用庄重的欢迎仪式来招待客人,而且自己也要穿上规整正式的礼服。因此,如果你来到一个平民家里,他穿着日常的工作服,那么你需要等一会儿,直到他换好合适的礼服,安排好欢迎仪式,才正式欢迎你来家里做客。哪怕客人正坐在屋里,主人也没有欢迎一下的意思,在他换好衣服置备仪式之前,客人就仿佛不存在一样。在农村也是一样,青年男女约会见面,男的要等到夜晚家人都入睡之后,甚至女孩已经上床。男的来了之后,女孩子可能会接受,也可能会拒绝。但是男的会带一条毛巾,把脸包裹起来,这样哪怕女孩拒绝他,第二天也不用感到羞愧。这类蒙面术不是掩饰身份,防止女孩认出他,而是为了将来否认曾经遭受过被拒绝的侮辱,其实这是一种鸵鸟方式。日本人的礼节,要求在任何事情成功之前,尽可能不让人知道。在缔结婚约之前,媒人要想办法撮合婚事,让男女双方的相逢看起来是偶然邂逅,然后再努力让他们走到一起。如果在见面阶段就把婚事目的说出来,那么万一婚事告吹,就会影响一方或双方家庭的声望和名誉。一对年轻人必须由双方父母陪同,由媒人安排,严密谨慎地安排双方“偶然相遇”的情形。见面的场合要么在每年的菊花展上,要么是观赏樱花的时候,要么在某个公园里,要么在某个娱乐场里。
还有许多其他方式,总之日本人就是想避免挫败感,不要伤及名誉和脸面,虽然他们强调自己有责任洗刷受辱的名声,但实际上,日常生活的许多事情都进行了精心安排,很少人会遭受侮辱,不会产生羞耻的感受。这与太平洋群岛上的许多民族风俗迥然不同,尽管这些民族也跟日本人一样,把洗刷名誉的事情看得无比重要。
在新几内亚和美拉尼西亚的原始部族,人们通常从事园艺种植劳动。遭受侮辱而产生的愤怒,往往会成为部族或个人行动的主要动力。每当举行部族宴会,大家彼此议论,说某个村子的人是吝啬鬼,穷得连十个客人也请不起,还把芋头和椰子都藏起来,他们的首领都是蠢货,连宴会都组织不起来,等等。于是遭到侮辱的村子就必须行动起来,他们举行宴会,每个角落都堆满东西,以炫耀豪奢和慷慨,一定要让来客感到惊异,才能洗刷羞辱和污名。在婚姻安排和经济交易上也是这样安排的,即便打仗交战也是如此,敌我双方在搭弓射箭之前,必须互相谩骂一阵子。哪怕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他们也要当做大事一战到底,然后拼个你死我活。这种“荣誉感”刺激部族采取行动,他们往往精力旺盛、活力四射。不过,也不会有人说他们是礼仪之邦了。
相反,日本人却是尚礼的模范。礼仪名誉可以衡量他们的自我控制达到何种程度,他们极力限制那些需要洗刷受辱污名的事情。虽然侮辱会引起愤怒,而愤怒则是取得成就的良好鞭策,但日本人却极力避免挑起事端,只有在特定场合,或者无法用正当途径消除耻辱时,他们才愤然而起洗刷污名。这种对名誉的刺激鞭策,使得日本在远东地区取得了主导地位,近十年对英美开战的政策也受到“名誉道义”的推波助澜。关于日本人对侮辱敏感,而且热衷复仇,西方人已经作过诸多讨论,但是,这些议论更适用于新几内亚那些以侮辱为动力的部族,而不适用于日本。日本战败之后,将来会如何?西方人作出过多种预测,但都不切合实际,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日本人对名誉的“道义”,有很多特殊的需求和限制。
日本人讲礼貌,但美国人不应当被这点误导,以为他们对诽谤不敏感。美国人随便评论人,把说闲话视为游戏。我们很难理解,日本人会把轻微的批评当做要命的大事。日本画家牧野芳雄在美国出版的英文自传,生动描述了日本人所理解的“嘲笑”,以及他对“嘲笑”作出的典型反应。写这部传记时,他已经在欧美度过了大部分成年时光,但他仍然强烈地感到,他好像还生活在故乡——日本爱知县的农村。他的父亲是一位颇有地位的乡绅,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在幸福的家庭中成长,受到无比的呵护和宠爱。在他童年即将结束时,母亲去世了。不久父亲破产,为了偿还债务,父亲变卖了全部家产。家庭败落之后,牧野身无分文,他的一个梦想是学习英语,而这时却无法实现宏愿。他投靠附近的一所教会学校,在那里当门房,目的是要学英语。直到他十八岁时,只去过附近的几个乡镇,他没出过远门,却决心要去美国。
我去拜访一个最信赖的传教士,跟他说,我想去美国,希望他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是,却让我大失所望,传教士惊叫道:“什么?你要去美国?”他的夫人刚好也在房间里,他们俩一块儿嘲笑我。刹那间,我似乎觉得满脑子的血液都流到了脚底!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没跟他们说“再见”,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跟自己说:“一切全完了!”
第二天早上我就离开了。现在,我要说一说原因。我一直坚信,世界上最大的罪恶就是待人不真诚,而嘲笑人则是最不真诚的。
我常常原谅别人发怒,因为脾气不好有时是人的本性。如果有人对我说谎,我一般也能原谅,因为人性很脆弱,面对困难时不够坚强,不敢讲真话。对那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我也能原谅,因为人们很容易被谣言蛊惑。
甚至对杀人犯,我也可以根据具体情况酌情体谅。但对嘲笑,则无法原谅,因为只有内心不真诚,才会嘲笑无辜的老实人。
让我来对两个词下一个定义。杀人犯:杀害别人肉体的人;嘲笑者:杀害别人心灵的人。
心灵比肉体珍贵得多,因此,嘲笑是最恶劣的罪行。事实上,那一对传教士夫妇企图残害我的灵魂和心灵,我的心感到一阵剧痛,叫喊道:“你为什么……”
第二天早上,他把全部家当打成一个包袱,背着走了。
他感到被传教士的嘲笑“残害了”,传教士不相信,一个身无分文的乡村少年想去美国,想成为艺术家。他的尊严和名誉都被玷污了,只有实现他自己的目标,才能雪耻污名。遭受传教士的嘲笑之后,他别无选择,只能离开那里,努力证明他有能力去美国。他指责传教士时,用英文“Insincerity”(不真诚、不诚恳),这让我们感到奇怪,在我们看来,那位美国传教士的惊奇完全符合“Sincere”(诚实、正直)的含义。而牧野则按日本人的理解使用这个词,他们通常认为,蔑视别人、恶意挑起事端的人,都是不真诚的。传教士的嘲笑就是这样的行为,放肆而且毫无顾忌,既不道德,也不真诚。
“甚至对杀人犯,我也可以根据具体情况酌情体谅。但对嘲笑,则无法原谅。”既然嘲笑无法“原谅”,那么唯一可行的就只有报复。牧野来到了美国,成为了画家,也就洗刷了受辱的名誉。遭到侮辱或失败之后,“报复”是一件“好事”,是日本高尚的传统。日本人给西方读者写书时,常使用生动的比喻和修辞,来描述日本人对于报复的态度。新渡户稻造是一个富有博爱精神的日本人,他在1900年的书中写道:“复仇中存在某种满足正义感的东西,有时像数学题一样精确严密,如果方程式两边未求出相等结论,事就没完。”冈仓由三郎在《日本的生活与思想》中,把复仇与日本一种独特的风俗作了比较:
“日本人那些所谓的精神特性,源于喜爱洁净和厌恶污秽。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因为我们从小被训练要关注侮辱,事实也是如此,无论遇到家庭名誉受辱,或是国家荣誉遭诋毁,都是污秽和创口,必须通过申辩和反击,来彻底洗刷干净,否则就不能恢复清洁和健康。在日本的公私生活中,常遇到复仇事件,不妨把这些看做是日本人的晨浴,日本人都喜欢早晨洗澡,因为人们喜爱清洁的习惯已经成了一种洁癖。”
他又说,“日本人过着清净无尘的生活,犹如一树盛开的樱花,美丽而凝静。”书中“晨浴”的意思,就是洗净别人扔到你身上的污泥,只要身上沾到一丁点,就不可能贞洁。世上有一种伦理教导说,只要自己不感到受侮辱,就不算是受辱。所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受辱的根源全在于“自辱”,并不在于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但日本人从来不这样认为。
日本的传统公开提倡“晨浴”式的报复。数不清的复仇事件和英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其中流传最广、最脍炙人口的就是历史故事《四十七士》。人们在教科书里看到这些故事,在剧场中演出,改编拍摄成电影,改写成通俗小说。它们俨然已成为日本当代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许多故事讲的是对偶然失败的愤慨,例如一个故事中,大名叫来三个随从,让他们猜一柄宝刀是谁打造的,三人说法不一。后来请来专家揭晓谜底,只有山三说的正确,那是一柄“村正”宝刀,另外两人猜错了,他们就把失败看成一种耻辱。夜里其中一人等山三睡着,就去刺杀他,但山三没有死。后来那人一心要报复,最后终于成功杀了山三,保全了自己的名誉和尊严。
还有一些故事是讲被逼无奈的人对主君实施复仇。按照日本的伦理,“道义”具有双重含义,意味着家臣必须终生效忠主君,同时如果家臣受到了主君的侮辱,也会转变为不共戴天的仇人。有一个故事讲道,家康是德川时期的第一位将军,有个家臣听到家康在背后嘲笑他“会被鱼骨头卡死”,觉得侮辱了他的武士尊严,绝难容忍。于是,这位家臣发誓,至死不忘此辱。当时全国尚未统一,家康刚刚迁都江户,敌人势力仍然强大。这位家臣暗中勾结敌方领主,策谋做内应,试图纵火烧毁江户。他认为这样就保全了名誉“道义”,向家康报仇雪恨了。西方人讨论日本人的忠诚,很多结论不切实际。原因在于他们没有认识到,“道义”不仅是忠诚,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背叛也彰显一种美德。正如日本人所说“挨打的人会成为叛徒”,遭受侮辱的人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