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工作既要具备某种程度的硬心肠,也需要某种程度的宽容态度。有时,那些善良的人会指责这种硬心肠,“世界大同”的鼓吹者们坚信,“东方”和“西方”,白人和黑人,基督教徒和伊斯兰教徒,这些差异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整个人类的内心都是相通的,相差无几。这种观点有时被称作“四海之内皆兄弟”,他们向全世界各地人们灌输这种信念。但是,我不能理解,难道信奉了世界大同的观点,日本人就不能有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美国人就不能有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吗?有时,这些软心肠的人似乎认为,全世界各民族都来自于同一张底片。如果不是这样,国际亲善的良好目标就无法建立。但是,如果强求其他民族接受单一性,并作为尊重他们的前提条件,那么就如同强求妻子儿女都要跟自己一模一样,这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那些“硬心肠”的人认为,差异理所当然应当存在。他们尊重差异性,并试图建立一个能容纳各类差异的和谐世界。美国可以彻头彻尾都是美利坚,但却不威胁世界和平。法国、日本等任何国家也可以如此。差异就像悬在世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对于任何研究者来说,如果他们自己不相信这一点,试图用外部压力来干预人生态度的成熟,那么这类想法就显得很荒谬。他也不需要担心,如果坚持这种立场,就会使世界凝固不变。其实,承认文化上的差异,并不意味着世界要停止发展。英国伊丽莎白时代之后,又有安妮女王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并未因此丧失英国的特性。因为英国人一直是英国人,他们不是别人,他们能够适应不同的时代,在这些不同的时代中,变化的标准和民族心态证明了他们是以英国的方式存在着。
系统研究民族之间的差异,既需要有某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也需要有某种程度上的宽容。只有坚持自己所深信的信仰,才能对那些差异有着不同寻常的宽容。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宗教的比较研究才能有所发展。那些研究者也许是基督徒或阿拉伯学者或者是唯物主义者,但他们绝不是极端分子。比较研究文化之间的差异也是一样,如果人们只是一味地维护自己熟悉和习惯的生活方式,并坚信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世界上唯一能解决这类事件的办法,文化的比较研究也就不可能发展。这类人已经把自己置身快乐和充实的体验之外,他们绝不会懂得,吸收和学习其他生活方式会使人们更加热爱自身的文化。他们如此保守,以至于只会要求其他民族采纳他们的特殊生活方式。作为美国人,他们就强求其他民族接受自己偏好的原则。但是,其他民族是很难接受我们特有的生活方式的,就好比我们无法学会用十二进位制代替十进位制进行计算,或者无法学会像东非某些土着人一只脚站着休息一样。
本书阐述日本人的心理预期,以及公认的习惯;日本人对自己的要求,比如他在哪些情况下想得到恭维,在哪些情况下不想;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感到惭愧,什么时候会感到尴尬等等。本书所论述的事项的依据,最理想的就是大街小巷中平凡的普通人。这并不是意味着他们置身于我所说的每一个特殊的情境,而是意味着他们愿意承认在那些情境下会去那样做。如此研究,就是想要描述出那些埋藏在日本人思想深处的想法和态度。也许达不到这种目的,但这是我写这本书的理想。
在这项研究中,研究者很快就发现,不需再增加调查材料数量,也能提供更多的证据。比如说,某人在何时何地对谁行了礼,这一点就没有必要对所有的日本人都进行统计研究。这种大家公认的习惯性行为,任何一个日本人都可以向你证明,不需要为了同样的结论再去调查成千上万的日本人。
研究者若想弄清日本的生活方式是如何一直延续下来的,那他的工作肯定远比证实统计学里的观点要艰巨得多。我们要求他表明,这些被公认的判断是怎样成为观察人生的焦点的。研究者必须努力使用完全不同的焦距,让美国人也能明白日本人观察生活的焦点。在这种分析工作中,最具权威的法官可不一定就是“田中先生”,即任何普通的日本人。因为“田中先生”并没有说清楚自己的观点。何况对他而言,为美国人写的那些东西是费时费力的,而且很有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美国人在研究社会的过程中,很少留意文明民族的文化被建立时的那些前提。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这些前提十分清楚明白,根本不需要去证明和研究。多数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关注“意念和行为”的分布,他们通常使用统计作为研究方法。只需收集大量的调查资料、调查问卷、访谈记录、心理测试等材料,然后进行系统的分析,再努力从中找出某些事实因素的独立性或相互依存性。在全国范围内可以通过科学方法,进行抽样调查,再进行民意测试。在美国,这种方法已高度完善。通过这种手段,可以了解到对于某一公职候选人或某项政策,到底有多少人支持或反对。这些支持者或反对者又分为乡村或城市、低薪阶层或高薪阶层、共和党或民主党等类型。在一个凡事都要选民投票的国家里,法律由民众代表制定并实施,因此,这种调查结果具有很重要的实践意义。
美国人可以调查民意,也能够理解调查的结果。但他们之所以能够这样做,有一个很明显却被大家忽略的前提条件,那就是他们是美国人,熟悉美国的生活方式,并且认为这件事天经地义。民意调查的结果只不过是在已知的事情上再多加些东西而已。要想了解一个国家,则必须先对那个国家的人民的生活习惯和观点进行系统的研究,然后民意调查才能起到作用。通过研究抽样取得的调查的结果,我们可以了解有多少人支持政府,有多少人反对政府。但是,如果事先不了解他们对国家的态度,那么抽样调查的结果又能表明什么呢?只有了解他们对国家的观点,才能帮助我们弄清各个派别在街头或国会中到底争论些什么。一个国家的民众对政府的观点,要比标志各政党势力的数字更具有持久性和普遍性意义。在美国,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被认为是邪恶的,因为它限制了个人的自由。也许除了战争年代,对于美国人来说,政府官员可能还没有私企任职者的社会地位高。这种观念与日本人几乎完全不同,甚至与许多欧洲国家也存在着很大差异。我们首先必须了解的是他们的这类观念,这些观念表现在风俗习惯、民族历史神话,以及民族节日的活动中。当然,根据这些间接表现,我们也可以进行研究,但必须是系统性的研究。
每个民族都有一些解决问题的方式和基本观点,这些方式和观点都适合自己的民族。就像我们对于选举,十分关心赞成票、反对票各占的百分比一样,我们也该仔细详尽地研究某个民族在生活中形成的基本观点,还有他们认同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日本正是这样的民族,他们的基本观念和行为习惯都值得我们进行研究和探讨。我发现,一旦弄清了西方人观念中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掌握了一些他们经常运用的方法和符号,那么西方人眼中经常看到的那些日本人,他们行为中匪夷所思的部分,都不再那么难以理解。我开始明白,日本人为何会把某些摇摆不定的行为当成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些与他们的体制是完全一致的。我可以说明其中的原因,我和日本人一起工作时,最初他们使用的习语和概念都让我感到困惑,但后来我发现,那些习语和概念具有丰富的含义,而且充满浓厚的情感。这一体系同西方人所了解的伦理观和善恶观存在着巨大差异,它是独一无二的,既不属于佛教,也不属于儒教,而是日本式的——包含着日本的优势和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