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明之所以决定去找夏雨生,一方面当然是因夏雨生位居县政府常务副县长职,向他反映问题应该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再一个原因则是他与夏雨生熟。因为夏雨生便就是高思明当年任县武装部政委时政工科的一名干事,是他的下级。
高思明虽退休已经好多年了,但因他常与同样退下来的军队干部或地方干部,一起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门球,或打太极拳、太极剑,年逾七十而身板却颇为硬朗。他脚步噔噔地出门往北,再一拐便来到了县政府大门口。途中他一直低着头,眉头高高蹙起,忿忿然的样子,但思索大于气愤。他甚至已经穿过县政府门前东方红大街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都不曾记得自己是怎么过的大马路,以至于拐进县政府大门口,头都不抬一下,两眼都不曾向高大的门楼下就坐在一张桌子前负责门卫兼传达的两个年轻人斜一眼。两个年轻人仍坐在桌子前,但却突然将胳膊伸出,作出拦截的样子,向着他大着嗓门喊:“哎!说你呐!站住!”高思明猛地醒过味儿来似的,真的站住脚步,朝着大门楼下的两个人看。显然他此刻颇坏的心绪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盯着对方的眼神里透出一股敌意,却不说话。对方将已放下的胳膊重又抬起,手指几乎点到了他的鼻子尖上,声音也更大了一些:“说你呐!”高思明也抬起自己的右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对方:“说我呐?”对方依然大腔大嗓:“啊,说你呐!”高思明突然亮起长期在部队练就的高嗓门:“说我哪?我是谁?我是和你爷爷一样岁数的人!我是将脑袋掖到裤腰带上打下天下的人!你跟你爷爷就这样说话吗?我打下的天下,就是为了你这样的混账小子吗?”
那个门卫年轻人站起身来,正欲发作的样子,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张立强正自大门外走进,见到高思明,忙下了车,便喊着“老领导来了”,便将高思明扶住。这时,他扭过脸去,要训那个年轻人,但还没开口,那个年轻人即变了一副面孔,向高思明低头哈腰陪着笑脸,说:“我没认出是老领导,对不起,对不起!老领导请进!”高思明朝着他看看,鼻子里“哼”地一声,简略了其他来客须登记的手续,进了大院。而高思明并不清楚底里,这个年轻人仅仅是看到办公室主任出现,才一改蛮横态度的,如若办公室主任不在身边,你高思明算什么‘老干部’!只要你退了,不在位了,没权利了,便狗屁不是!
高思明推开夏雨生的办公室时,门都不敲一下,“砰”地推开门,便一屁股坐在位于靠墙一侧的沙发上。本埋头在自己办公桌文件上的夏雨生见自己的老领导到,即自座位上弹起,边问好边自室内一角的饮水器下,拿出一只一次性纸杯,斟上水双手敬上。再就近坐到高思明并排的另一只沙发上,扭着脸亲切地望着高思明的脸,立即看出老领导今天的气色不对头,便问:“今天老政委怎么好像……”高思明仍忿忿地样子,鼻子先“哼”一声,却并没说自己在门卫的遭遇,但也没直接说出方红生提任水泥厂厂长的事,却先问:“夏雨生,我专门跑来是想问你,党的干部政策变了?”夏雨生显然听出了老政委高思明的话外音,说:“谁说党的干部政策变了?”高思明说:“那么,我问你,当初将‘三种人’清理出党的干部队伍,怎么现在却又将‘三种人’拉进了干部队伍?不光拉进干部队伍,还让其任了要职?”夏雨生仍是一脸亲切的笑,说:“没有这事呀?”高思明便将视线逼视着当初自己的下级而今的常务副县长:“没有这事?方红生怎么当上了县水泥厂的厂长?”高思明不说则已,这话一旦说出口,本一脸笑意的夏雨生倏地敛起了笑脸,反问:“是真的?怎么我一点不知道?”高思明仍将眼睛逼视着对方,说:“你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这时的夏雨生终于不说什么了,他没有向老领导就“知道不知道”作任何的解释,眉头立即蹙了起来,嘴里喃喃道:“我要过问此事。方红生的历史我是最了解的。如果这事是真的,我将……我将……”夏雨生本拟说“我将敦促相关部门罢免他的厂长职务”,但他没说出口。
一个县政府常务副县长竟然对县属水泥厂的厂长任免事宜毫不知情,这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了。而当夏雨生真的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阐述了党的干部政策,做了不少工作,却并没能动这个方红生的一根汗毛,这就不能不让我们感慨:这岂非咄咄怪事?而这件事,不仅令后来的高思明不解,同样令夏雨生感到心底的阵阵隐痛了。
因为对于方红生,夏雨生说,“是知道底里的”,实际上,还远非仅仅了解其诸如“文革”中揪斗老师挑起武斗等事实,更因方红生作出过伤害自己,并令其永远无法饶恕的行为。
方红生的老家是大河滩村的,而夏雨生也是大河滩村的,二人本是同村。这个村庄位于静河县城西八里地的样子,而正与白景丽、赵长增等所在的小钓台村,以及赵晓青的爱人郑玉凤所在的义渡口村,互为邻居,位于大清河西岸,当然也同样位于县城的西侧。
还是在夏雨生小的时候,当然是参军前的事了,大概学龄前五六岁的样子,夏雨生便注意到自家正屋靠里屋门南侧依墙放有一只木箱子。木箱子下边用两摞砖头搭起,两摞砖头上面放一块整齐的方方正正的石板,石板上才放着这只木箱子。木箱子足有三尺高,二尺宽,三尺长的样子。自夏雨生记事儿的时候起,这只木箱子便在这里放着。夏雨生稍大些的时候,便如一般男孩子那样,捣起蛋来。家里所有的角落全让他翻腾个遍。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什么都要研究一番的样子。初始尚没动过翻腾这只木箱子的主意。一旦其他可以翻腾的地方都翻腾了一遍后,便开始打这只木箱子的主意了。只可惜这只木箱子是上翻盖儿,而偏偏在箱盖的上面压着一只小橱,橱的各个条隔里又满放着油罐子、醋瓶子之类,这些东西便实实地压住了这只木箱子。夏雨生用两只小手用力地往上揭箱子盖,但任凭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夏雨生只好放弃了打开这箱子的念头。然而,不久,他打开这箱子的念头又一次萌动了,便又动手,但又一次失败了。事情总是这么有意思,越是如此,夏雨生便愈发地燃起要弄清这只箱子的秘密的愿望。夏雨生便不止一次地在箱体上敲打,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终于有一天,家人上工的上工,外出的外出,夏雨生便又一次行动起来,要彻底探寻这木箱子的秘密了。夏雨生站在这只木箱子前认真地观察着,思索着,他突然醒过味儿来,过去箱子打不开是由于箱子盖儿上有立橱,将这立橱搬开不就得了?尚是孩子的夏雨生为自己的发现兴奋起来,他即搬来一把椅子,爬上去,搬起立橱上的一个油罐子,再小心翼翼地下了椅子,轻轻地将油罐子放到屋地上。再爬上椅子,重新抱起另一只醋瓶子。如此三番,立橱腾空了。再将那立橱搬倒,由于措施不当,那立橱自箱子上“啪”地一下子倒在地上。这一点是夏雨生万万没想到的,好在并没有摔坏。夏雨生顾不得这些,抑制不住怦怦的心跳,便即将那箱子盖儿打开。这时,夏雨生将脑袋伏下去,但即大失所望,箱子里满满地又整齐地码放着的全都是书。那书底下藏着什么?夏雨生又兴奋起来,便即一本一本地将那书拿出来,放到屋地上。而当他一本一本地将整箱子的书全部摆放到屋地上,箱底已经露出来时,仍不见有任何稀奇玩意。这时,夏雨生回过头来,再来看这些书,便发现,这些书有厚如砖头的,有薄如哥哥的书本的。夏雨生拿起来看,上边密密麻麻地全是黑字,在他快速地翻那书页时,竟真的发现里边有图画。他认真地端详那画,是一个人像,有着一撇小胡子,两只眼睛很厉害的样子,盯着他,脸上没有笑意。大了之后,夏雨生知道那是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的画像。但他对他不感兴趣。他有些失望。
但他不甘心,又立即想到里屋还有一只与此箱子相似的箱子,那只箱子里定有稀罕物件。便即跑到里屋,用同样的方法,运作一番。同样把箱子上放的东西,搬到地面上,再满怀希望地将它打开来,而他又失望了。里边仍全部是书。只是这书与那书大不同,是更厚的大块头,夏雨生搬出一块研究,只见那大块头全有着蓝布封面,上面的字是竖着的,搬在手中沉甸甸的。夏雨生将它颠倒过来看,发现旁边有一个白色的硬东西别着。他大了之后,才知道那叫骨针,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做的。夏雨生好奇地将那东西打开,那硬硬的包装封面便被打开来。他再看,里边包着的是一本本摞着的书。这书的纸张已经发黄,在书的一侧用线缝着。打开来看,里边竖行的字,一条一条的。夏雨生再拿出一本薄些的,这薄的不用书皮包裹,夏雨生打开来,便觉得奇怪,这书一页页连着,一折一折地叠为一本,拉开来,竟拉出一大长条,上边全是大黑字。那大黑字像是胡乱涂画的一样。大了后,他才知道,那是老辈儿人写的字,那龙飞凤舞的字,不知迷倒过多少文人墨客呢!
总之,那时的夏雨生非常失望,但他终究为自己弄清了箱子里的秘密而感到满足。只是爹回来之后,他也为之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他被痛打一顿。他站在那里,抽泣着,看着爹将他看作一钱不值的书,宝贝似的,重新放回到原处,箱子上边也复原成原样。
至于这两箱子书的来历,他显然远远不知道,当然依他学龄前的岁数看,也远非知道去追问这书的来处。然而,随着他年岁的长大,直到他上了中学,以及后来参军之前,他才陆陆续续地自爹那里了解到了这两箱子书的来历。那北屋靠里屋一角木橱下那一箱子书是娘留下的。娘的娘家是大河滩东十五里地远的邻县县城的,娘的爹娘承袭祖上一银器店铺,相当于现在的金银首饰店铺,家道应该会相当的富裕。而偏偏仅有娘一个独女,大概也缘于这因由,便影响了娘一生的命运。本来那应是重男轻女的时代,而姥爷、姥姥却把所有的希望全部放到了娘的身上。真要感谢那时正有一开明绅士曹钰老先生大力倡导女学,筹办了一所女校。虽然初始仅有六名女学生,而娘也有幸成为这六位女生中的一位。几年后,娘又到五六十里地外的顺德女子师范就学。要知道在当时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女子能够读书便已了不得,读到师范,便更属难得。后来大了些的夏雨生清楚地记得娘说过,在顺德师范读书时,吃饭的时间仅有十多分钟,看来学习安排得应是很紧的。学生的学习也应是相当刻苦的。而后来的夏雨生常思考一个问题:本是知识分子的娘后来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轨迹呢?他想象不出。反正自记事起,便只记得娘一直有病。大了之后的夏雨生才知道娘得的是肺结核。再大些之后的他在不止一次地读到鲁迅先生得的也是肺结核等文字时,他便想到娘病时的状态和感受,一定与大师鲁迅先生差不多的。也便知道娘如鲁迅先生一样,身体日渐一日地垮了下来。终于有一天死了。娘留下来的便是那一箱子书。她是否曾想过,要将这些书留给自己的子孙,以教他们读书识理?以滋养他们成就对社会有用的人?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而里屋那一箱子更古老一些的书则是爹的爹的弟弟留下的。对于夏雨生来讲,当然是爷爷的弟弟,那显然也是应被称为爷爷的留下的。关于这个爷爷的情况,连爹了解的情况都不多。但基本情况明白无误的是,这个爷爷自幼便聪颖好学,读书也多有成绩。能够证明他的学识的,便是他在弱冠之年便参加乡试,并一举而中为秀才。这一下子,我这个爷爷便在当时显然文化尚并不发达的本村及周边村里声名鹊起。而真正受鼓舞最大的该是爷爷的爹了,即夏雨生的祖爷了。祖爷在极为高兴的同时,也便愈发地对这个爷爷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继续努力读书,以便在将来考取更大的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