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爷之所以如此重视后辈的读书成材,皆因祖爷自身即是一非凡的人物哩。夏雨生对这个祖爷的情况了解得少之又少,但多少年后的一次偶然机会,使他才终于了解到祖爷的一些概貌。那是已届不惑之年的夏雨生一次探家,与同样长期在外工作又同时回家省亲的身为高级电力工程师的堂兄团聚,在堂兄家的祖宅聊天,聊得多了,不知一个什么话题,便聊到了本家的家史上了。这时,长夏雨生十多岁的堂兄突然问:“你了解咱们的祖爷吗?”夏雨生摇头,老老实实地说:“一无所知。”堂兄便即起座,说:“你跟我来看。”夏雨生疑惑地跟堂兄进了里屋。里屋内光线很暗,因那墙壁老旧又少有修缮,已到了破烂不堪的地步。堂兄将里屋已旧得发黑了的门帘挑开,夏雨生便看到放到里屋的一只箱子。那箱子也显然破旧得不成样子。这箱子里能放有什么?夏雨生这样想着,堂兄却上前将那箱子挪开。夏雨生正纳闷,堂兄说:“你看这是啥?”夏雨生问:“你让我看啥?”堂兄说:“你看支箱子的这块木板。”夏雨生一看,果然横卧在那里的木板绝非一般的木板,那上边刻有字迹。夏雨生颇感惊奇,细看,这是一块老牌匾,足有八尺长,三尺宽,红木质地。匾心雕刻有四个大字:“六部兼优”。系浮雕式的阳刻。细看,系草书,字体遒劲,那字,绝非一般手笔所能为。原来应系金字,只是年代过于久远了些,金色已经变得灰暗。堂兄便讲了这匾额的历史。说这牌匾系我们的祖爷所得。“六部”,相当于现在的政治、军事、教育、民政、法律、卫生等六个部门。祖爷曾在本县的官衙供职,详情不得而知,但这匾心四个金色大字便足以证明,祖爷不仅在官衙的各个部门均有作为,且为优秀,这就足以证实祖爷在当年一定是一位相当显赫的人物哩。
有祖爷自身如此显赫的身份,对子孙寄予厚望,希望子孙超越自己,那便是很自然的了。而自己子辈中的一个,小小年纪果然中得秀才,祖爷一定看到了不久的将来子孙更加光宗耀祖的日子。然而,真的应了那句话,希望越高,跌到地上的时候,便摔得越重。小爷爷在中得秀才的第二年,竟不幸溘然病逝。这对祖爷无疑是致命的打击。祖爷自此对一切社会活动统统失去了兴趣,并开始抽大烟,即吸食鸦片。本来烟酒不沾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终日斜依在火炕的铺盖卷上,用手托着烟枪,深深地吸进肚,再缓缓地吐出,眼前便飘荡起蓝盈盈的烟雾,这烟雾漂浮缭绕,经久不散。所有的痛苦也便随之淡了去,所有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抽大烟是需要资金支持的,偏偏祖爷的另一个儿子即夏雨生的亲爷爷又极孝顺,用家中的积蓄满足祖爷的大烟瘾。积蓄没了便挑(即卖)房子卖地。
堂兄接着告诉夏雨生,也真神了,就在那些日子的某一天,蓝天丽日,没风没雨,本挂在夏家大门上首的这块牌匾,却突然间凭空掉了下来,“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到地上。所有的家人便脸色如腊,都预感到这是个极坏的兆头。果然夏家家道从此便落败了下去。
然而,世间的事情竟总是这样的耐人寻味,也正由于这牌匾的无故落地,才被家人从此收起垫了箱子。也正由于垫了箱子,它自身也便躲过了几十年后的“文革”的浩劫,而得以保存至今,也便使夏雨生因此了解到祖爷这个人物。也正由于家道落败,夏家也便在后来的土改运动中得以避免被划为地主或富农成分,家人也因此免除了几乎所有地富分子及地富成分的家庭,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所不可避免地遭遇到的诸如挨批斗、挂牌子游街、扫大街等悲惨的遭遇。
如上所述,夏家这两代先人没有留下多少物质财富,然而,却留下了两大箱子的书。也就是这书,成了夏家任何物质财富都无以比拟的巨大的精神财富。同时,也为夏家铸就了耕读传家的良好家风。
然而,也就是这被夏家视若珍宝的两箱子书,在“文革”中,却终没能逃脱被洗劫的厄运。而洗劫这视若珍宝的两箱子书的,正是老政委高思明现正欲追究的那个方红生。
那是在夏雨生参军后的第五个年头,“军队是个大学校”,由于夏雨生接受了部队多年的教育,政治思想、军事技术、组织纪律当然也包括文化知识等诸方面,都有显著的提高。这愈发激起夏雨生对原籍家中存留的由于幼时好奇而倒腾过的两箱子书,重新翻阅重新认识的强烈欲望。终于有一天,他探家来了。一进家门,他把带给爹的点心、糖果之类的礼品放到爹的面前,便急不可奈地奔向屋角摆放娘留下来的书箱子。爹看到他这样子,问:“你要干啥?”他兴冲冲的样子,说:“我想看看我娘留下来的这箱子书!”爹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地“啊”地一声,便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没了声音。爹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只顾喃喃道:“别看了,不用看了。”夏雨生显然不知道爹此刻的苦衷。说话间,便动了手,将自己儿时曾经搬倒过的摆放在书箱上的立橱搬下,将箱子打开来。然而,夏雨生不觉“啊”地一声惊呆了。箱子空了。夏雨生又急蹿进里屋,将爷爷留下的那书箱子打开,又是一声“啊”的惊叫。他转身扑到爹的面前:“这是咋啦?啊,那书呢?我娘留下来的那箱子书呢?我爷爷留下来的那箱子书呢?啊?”夏雨生张大着眼睛,逼视着爹,一声连一声地逼问着爹。此刻的爹已经泪流满面。夏雨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爹的面颊抽搐着,嘴角哆嗦着,两行老泪划过岁月留下的刀刻似的道道褶皱滴落下来,喃喃地说:“都让人家抄走了,烧了……是方红生带人来抄走的,烧掉的……”说完,爹终于控制不住,双腿一屈,一下子蹲到屋地上,裂开嘴,无声地哭了。
那天后半夜,天远没亮,村庄的夜黑得出奇也静得出奇。突然,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接着,便听到西侧的胡同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被惊醒的爹,睁大了眼睛,两耳支棱起,努力地捕捉着外边这突然响起的异常的动静。果然,“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爹的心里“咚咚”地一阵心跳,不语。那“嘭、嘭、嘭”的敲门声愈发地强烈了些,便穿衣起床,隔着门,高声问:“谁呀?”街门外便听到一个人喊:“开门!开门!”还没等爹应,又听到另一个人高声叫:“谁呀,谁呀,让你开门你就赶紧开门,还谁呀谁呀的!”爹便听出来是本村正走红的方红生的声音。方红生本来系在校学生,但他又“杀回老家干革命”,正是运动骨干分子。爹抑制着“砰砰”的心跳,抽开门闩,便见大门口的黑暗中拥着六七个人的样子。突然,方红生按一下手中的手电筒,一股强光射来。那强光直射爹的眼睛,爹的眼睛一闭,那强光又倏地灭了,爹的眼前又是一团漆黑。但依然问:“啥事?”然而,不待爹问“啥事”的话音落下,方红生便“呼”地一下子撞了进来。爹被拥得踉跄了一下,站稳脚,朝着随之“呼啦”拥进的七八个人的背影喊:“干啥?这是要干啥?”方红生站住脚步,跟爹说:“告诉你吧,我们奉县革委会命令,对你家进行搜查!”爹心里一惊,但仍气冲冲的样子:“县革委会的命令?搜查?到我家要搜查啥?”方红生大声地说:“搜查啥?凡封资修的东西,统统搜查!”
方红生向爹这样说的时候,那另外的几个家伙早已拥进了院子,又拥进了屋内。这时,已经有人将手中火把点起,屋内的角角落落便亮如白昼。与此同时,其他人也便开始动手乱翻一气。已经追到屋内的爹便没了一句话,站在那里,四下里盯着这些胡乱翻腾的家伙,想看看这些家伙究竟会从自家搜查出什么封资修的东西。突然,方红生的目光盯到屋的一角上边本摆放着立橱的箱子,但他不动手,却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长长的手电筒猛地按亮,那光柱直射到那箱子上。同时,向其他众人喊:“打开这个箱子!这箱子里肯定有东西!”本站在屋角一言不发的爹,此刻“呼”地扑上前去,用身体挡在了那箱子的前边,冲着这些家伙喊,声音有些颤抖:“不准动这箱子!”然而,他的这个行动,显然更激起对方打开这箱子的欲望。方红生继续命令他手下的几个家伙:“打开!”便即有两双手揪住爹的衣服,猛地将他拽离那箱子,同时有人上前,几下子便将娘保存了几十年的书翻了出来。方红生上前抓起一本,几乎所有的人都抓起来一本,快速地翻看,竟然即有人极容易地翻到印有孙中山像的一页,便听到有人惊喜地叫:“看,这是什么人?”方红生抢到手,看一眼,便断言:“这是国民党的大官儿!”很快,里屋也便拥进了人,并即有人将存放爷爷留下的书箱子打开来,并将那满箱子的古籍翻出。方红生不待去翻,一看,便断言:“这都是封资修的货色!”随之,命令他的同伴儿:“将这两箱子书统统弄走!”这些家伙便即将一摞摞的书往外搬运。看到眼前的情形,爹的两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边叫着“你们不能动这些书”,边扑上去阻拦,但自然无济于事。
爹后来追到大队部的时候,被抄来的这些书已被胡乱堆积到了大队部的院子里,方红生正指挥者他手下的人点火焚书。只见那火渐渐燃起,且越烧越大,有人拿木棍不断伸到火里拨弄,那火势便愈加旺盛,吐着火舌,火星子随着那火舌飞上夜空,将夜色映得通红。爹的心里在泣血,喃喃地骂出了声:“你们这帮混账东西!你们烧的这些都是书呀!那书能烧吗?”
真的,那书能烧吗?几千年来,人类的全部文明的传承不都有赖于这些书吗?然而,那时,这些家伙竟真的作出了这等异事、蠢事。
夏雨生后来自新出版的本县县志里查阅到,就在1970年3月21日,全县组织20952人的搜查队,在全县范围内进行了一次大清查活动。这些人无需履行任何的法律手续,只凭一纸“黑名单”,便随意闯入民宅,进行翻箱倒柜式的大抄家。这次,共搜查1670户。据说作出这一决定的便是后来在大清河溺水而死的刘中意。
无论如何,那书所遭遇的如此劫难,给探家归来的夏雨生带来了无尽的悲哀。当然,对具体实施这次行动的方红生的憎恨,也便由此产生。以至于二十多年过去了,夏雨生的身份也变了又变,可对这件事却依然耿耿于怀。然而,先人们留下来的书虽被烧了,读书求知的家风却愈发地在夏雨生身上被继承了下来。夏雨生借助于部队提供的种种学习机会,刻苦学习文化知识。尤其幸运的是,在1973年已任了政工科干事的他,竟幸运地赶上了千载难逢的读书机会,被部队作为工农兵学员选送到了多少人所仰望的高等学府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也就是因了这样的学习机会,使已经充实了的夏雨生在毕业后又回到了推荐他学习的原单位,并即被提升为副政委。只是不久,裁军百万的决定没能使他在部队有更大的发展机会,转业后却也平职被安排到了现任常务副县长的位置上。这也便有了本章开始的发现“三种人”方红生竟被提任县水泥厂厂长怪事的高思明,去找夏雨生解决问题的情节。
然而,本对此事同样耿耿于怀,又完全有资格去过问此事的夏雨生,一旦真的去过问此事,却偏遇到了始料不及的问题。
夏雨生来到县委组织部,问组织部长:“县水泥厂的老厂长退了?”组织部长说:“退了。已经下了他的退休命令。”夏雨生问:“谁接班了?”其实,夏雨生这是明知故问。组织部长答:“方红生。”夏雨生显出了不解的样子,问:“方红生的情况,咱组织上又不是不了解,一个符合‘三种人’条件的人怎么能任厂长?”组织部长将两手一摊,竟表现出与夏雨生同样的不解情绪:“是呢,可是县委不是刚下发了科级干部任免权限下放到局级的通知了吗?人家工业局党委有权任命下属一个科级厂长的呢!”夏雨生便突然想起,县常委真的刚刚下了这么一个文件。后来,待夏雨生追问工业局党委书记的时候,书记说:“是老厂长极力推荐的嘛!”当他再一次追问时,却得到了一个使他更加震惊的消息:市委某重要领导崔跃成曾亲自下来说:“方红生是个人才,干得不错,地区经济发展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嘛。”夏雨生便即意识到,问题绝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紧接着,便听到了来自于县水泥厂的反映,先是说方红生克扣工人工资,很快便又传来消息说方红生正在根据上级精神,作工人下岗的工作,而他宣布的下岗名单中的第一人,便是高思明的儿子高志远。形势发展的就是如此之快,世间的事情竟是如此地值得人们去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