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情况没有人知道,高志远同样无从知晓。高志远下了班,刚洗过澡,换过干净衣服,何君兰一闪身迎上前去。高志远一愣,还没得醒过味儿来,她已经贴上来挽住了他的一只胳膊。他本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即被一股浓烈的女人的气息抑或是浓浓的香水的气息包围了。高志远性格爽快,但还没这样与一个女青年接触过,他的全身被电击一般,一股热浪倏地流遍全身。他有点不知所措,他不敢扭过头去看她的脸。还是何君兰主动,又有经验,脸扭向他,轻轻地说:“傻样!”他突然觉得这话耳熟,是常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听到过的,生活中竟真是这样子。高志远的头脑还没有活泛过来,木木的,没有反应。何君兰仍轻轻地说:“你真好。”他的脑子里即有了反应。在心里说:“说瞎话。我哪儿比得上人家团支部书记?”但他没说出口,依然木木的,傻傻的。何君兰接着说:“厂子里的人们都夸你哩!”高志远醒过味儿来了,原来她说“好”是指这个。而这一句话,也便使他对自己渐产生了自信。他渐渐地“活”了过来,说:“该下班了。”他的意思很含糊,但显然明显地暗示着:我该回家了。而何君兰显然比他有经验得多,嗔怪似的:“下班了,就不能带我到你家见见政委伯伯?”只这一句话,便再清楚不过了,她不仅了解高志远为厂子解难的两次壮举,更熟悉其父为武装部政委并县委常委的全部情况。事物的复杂性也便反映出来了,她看上了高志远?还是看上了其父高思明的职位?还是二者兼而有之?除非她自己,别人谁也说不清。反正何君兰真的跟着高志远到了他家。而她的表现便一下子将高思明这个领导干部征服了。
当高志远按响了自家的门铃,提前下班的高思明亲自去开门。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的眼前倏地一亮,心里突然地一阵惊喜。一位姑娘跟着儿子进家来,这意思不是很清楚的吗?当然惊喜的另一个重要成分,是这姑娘很漂亮,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高个头,皮肤白皙,眼睛很大且有神。最突出的特点是喜兴。一脸的喜气,让人一见了便喜欢。她显然自本县的有线电视里或者在大会上认得他,不待高志远介绍,便先叫一声:“伯伯。”高思明“哎”地应着,便忙往家里让:“快进来!快进来!”高志远倒像是不存在似的。一旦进到客厅里,高思明依然热情地邀这姑娘:“快请坐!”看来作父母的,再对自己的子女不满意,对子女的婚姻大事,却都是极为关心的。这时,她却反客为主似的,说:“您老先坐!您老先坐!”之后,伸出双手扶高思明在客厅正中的大沙发上坐下,自己再慢慢坐到一边的单人沙发里。
只有在这时,姑娘的眼神才向高志远飞了一眼,又即将视线收回,投到了高思明的脸上。而高思明便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他便在胸际映现出了一对幸福恩爱小夫妻的影子来,便愈发地从心底高兴起来。然而也怪,如果是常人,作为未来的公公,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儿媳,哪怕是一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中的陌生的女孩,作为长辈,第一次见面,一准会关怀地问对方:“叫啥名字?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与某某同岁?在一个学校念书?”等等,而高思明,他不。他甚至一句话不问,只是自顾说:“年轻人一定要要求进步。要学习,学习政治,学习时事。要积极向上,对待工作要负责,要认真,要一丝不苟。还要遵守纪律,遵守厂的各项规章制度。女孩子嘛,爱美是正常的,但不要只追求外在的美,要追求内心的美。那作美容的,作个双眼皮什么的都大可不必了。至于那些隆胸的,往里边注一些啥东西。那不是注水了嘛?那不是赝品了嘛?赝品就是假的,假的能值几个钱?”
高思明的思维活跃起来,不管对方是谁,便一味儿地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自己的好恶标准,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高志远都听出他说多了,说得人家女孩子都脸红了。便在一旁说:“爸,看您净说些啥?”高思明“哦”地一声,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面前坐着的是第一次见面的新人,话便打住。好在她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很喜欢听的样子。边听,边点着头,嘴里一直在附和着:“对,对,您老说得对,您老说得对。”高思明不说话了,但依然觉得对方反响很好,也愈发地觉得这个女孩子不错。一直听到高志远的母亲在厨房里喊:“饭好了,开饭了!”高思明又热情地邀女孩子:“吃饭!”女孩子表现出犹豫的样子,甚至还征求意见似的,向高志远瞟了一眼。这时,高思明已经将一只父亲的大手,推在了女孩子的背后,“走,走,吃饭!一起吃饭!”其实,女孩子吃得不多,吃相也很文明。见大家都放下了碗筷,便即起身,动手捡碗筷,收拾饭桌,又到洗菜盆洗全家人的碗筷。高思明及老伴儿在背后看着,老伴儿嘴里还喃喃念叨着:“看这孩子好的,看这孩子好的。”脸上乐开了花。
高志远的婚姻大事竟是这样的一帆风顺,成的快,结婚也快。
然而,任何事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着的。当供电局的王局长拟将高志远小夫妻的工作岗位调到供电局,据说,还拟将她安排到办公室,她很是兴奋激动了一阵子,但随即心便凉了。当知道正是自己的公公从中阻拦,便对公公的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心里想,哪有这样当老子的?嗯?人家哪个当官的老子不是将自己的子女安排得好好的?他可好,人家要给安排,他都从中阻拦,还有这样的老子?嗯?从此她回到家见了公公,不仅一句话不说,也没了笑脸。将身子一转,给他一个后脑勺看。而一当高思明自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那可好了,她几乎见了人便叽叽喳喳地说:“啊,他当了回领导,没沾他一点儿光。啊,不光没沾一点光,还坏了我们的好事!要不是他,我们早调到供电局去了。供电局一个月多少钱?水泥厂一个月多少钱?差老鼻子啦。哼!”有人觉得她太过分了,便悄声说她:“你别说了,你这一说,好像你嫁给他的儿子就是为了让他给你调个好工作似的。”她的嗓门反而更大:“啊,好像?就真的是嘛!要不是为了让他给调个好工作,就他儿子的那德行样,嫁给他?”
这一切,高思明当然都听到了,看到了。但他不说一句话,只是一遍遍地在心里检讨自己:错误!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误!错在对于她只看到一时的表现,便妄下结论,便点头同意。他在心里感叹:看一个人,仅看一时怎么行呢?仅看一时的表现实在是不行的呀!
她后来果真对自己的丈夫也不满意起来,以上这些话也便在自己的丈夫高志远的耳边,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地说,直到那天厂子大门内侧的专栏里贴出了下岗人员名单,高志远的名字列为第一名为止,上边的话她便不说了。她回家来,见了高志远便将后背给他,他便听到她鼻腔里发出的“哼,哼”的动静。后来,听说了她与新任厂长方红生的态度暧昧起来。高志远不信,她小方红生十多岁哩,人家也有家室的,但后来的情况证实,他错了。这是后话。
而眼下,高志远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自己的工作问题,下岗了,自己干点啥?过去,自己一直上班、下班,累是累了。而此刻,一旦失去那份工作,下岗了,没活儿干了,没人给你发钱了,也就是说丢掉了那个饭碗,高志远才真正地在心里不踏实起来。心里惶惶的,不是滋味儿。夜不安寝,食不甘味。
高志远一到饭后,便又骑上他的那辆自行车出家门了。他当然不是去上班,而是满县城转,实是城里城外地转。他要去寻找自己新的工作,不,应该用时下时髦用语叫“事业”更准确些。他反复地听过刘欢“从头再来”那首歌。他听了曾流过泪。流泪的成分很复杂。有委屈的成分,干了这么多年,说下岗便让下岗了!有激动的成分,他在心底真的似曾看到了契机,看到了改变自己命运,干出点名堂的契机。高志远骑着自行车,城里城外地转。城里城外的各个角落,他几乎都转遍了。转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便停下来看,也由此看到了诸多的情况。
他先到火车站对过下了自行车看。火车站对过的十字路口南侧为“贾园饭店”。看到这名字时,他在心里笑。他想起自己在第一次见到这名字时,曾将“贾园”念作“贾(jia)园”的。后来听别人念“贾(gu)园”,自己回家来,查过字典,才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也才意识到自己知识的失缺。此刻,他站在路口看,只见这贾园饭店十层楼高,一层层蓝盈盈的玻璃,日照下,闪耀着强烈的光,直刺眼睛。一层借拐角往路口处突出好大一截,那下边是高出了路面不少的弧形的路,客人的车辆倒可直抵饭店门口。两个左肩右斜披着红绶带的漂亮小姐便早开了门迎着呢。只须自楼下停车场那一辆辆高级轿车便可知其不错的经济效益。据说其三楼那总统套间里曾接待过到此演出的明星毛小敏呢。但他想到这儿,即自鼻腔里发出“哼”的动静。那一次,她只唱了一首歌,却拿走了四万哪。连唱“长长竹排”的那个人都来了呢,也拿走了四万。四万是个啥概念?恐怕一个老农民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够得到的呢。高志远还了解到里边有舞厅,有小姐,几乎通宵响着乐器。高志远便在脑子里映出那男女搂抱得紧紧的旋转的场面。高志远便在心里想:哼,这鬼地方,让别人去承包去经营吧,咱干不了!
健身广场对面五层高的购物中心,即将竣工,有线电视里播放过他们的招商广告。高志远也骑自行车去看了,这地方位于县城中心,对过即为健身广场,系人员集中,经商的最佳地段。只可惜高志远自己先在心里退了下来。自己根本没有经商经验,时下商场竞争又如此激烈,小的自己尚且干不了,更别提大的了。
高志远骑上自行车去了开发区。开发区南侧有一颇有特色的建筑,从建筑外观上看,这座建筑基本上是圆形的,有三层楼高的样子,整体为灰色的。走近了,高志远发现静静的,一看便知这儿少有人迹,甚至那圆弧形外围的一排排的窗子,有几块都被打破了。高志远很快便得知,这是当年红火一时的静河五街留下的。五街在县城西南搞了一个相当大的化工厂,但一到西南风起,一股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似甜非甜让人实在叫不出名字的怪气味袭来,整个县城便被笼罩起来。后来,听说这个企业是人家外国人因污染问题早被淘汰下来的,而无知的五街人竟以相当高昂的条件接了过来,仓促上马。但由于诸种原因,很快垮了下来。也就是在其没垮前,五街在开发区搞的这个药厂。随着那化工厂的垮掉,这里的建设也即因种种原因终止了。轻率地决策,使其尝到了苦果。这所不小的建筑便在此趴了几年了。高志远想,这企业还真的不是说干就干的。资金、原材料、销售渠道、技术管理人才,这里有一套东西需要具备呢。高志远又退了下来,不多去研究它了。后来听说这半拉子工程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了别人。高志远想,那咱就不管人家了。
高志远看了这几处,发现了自己思想上贪大的问题,便即将目光转向了小的。小的干大了,也就大了嘛。高志远听说农业局门前有一处卖光碟的地方,据说很火,便骑着自行车去看了。但他很快便发现了问题,这个光碟店净是些“性”呀“床”呀的,自那光碟封面上光裸的画面便可看出问题。这里卖的是黄碟。是不是盗版的?怕是呢。这里只能吸引那些不健康的男女青年。高志远想,打死我,咱也不干这个!
高志远又在教育局对过发现了一处理发店,他心想,理发这个活儿虽小,但也应该可挣到钱。男同志一个平头5元,一天怎也理他二十个吧?就是100元。何况更复杂的女士头呢,那钱怎说也得几十块钱一个吧?何况一到了元旦、春节、五一、国庆什么的,青年男女结婚的旺季,哪一天也能接不少的活儿呢。高志远便欲进去看看,而恰自里边走出一对男女,一个满头染成红色的,另一个则满头染成黄色的。高志远则在心里说,这是什么玩意!再往里走,高志远终发现了问题,因有一女子着超短裙,那仅能包住屁股的皮质的超短裙偏偏将屁股蛋子包裹得紧绷绷圆滚滚的,很性感呢。连高志远这样的正人君子看了,心里也电击一下似的,猛地悸动了一下子。而这小姐便热情邀他:“玩玩?”他便即看到里屋的床。高志远也便清楚这所谓的理发店为何物了。他害怕了,边走边在心里骂着,什么他娘的玩意儿!边跑了出来。
这时,一辆小汽车在他的面前缓缓地停了下来,高志远的心里尚在怦怦跳着呢,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面前停下的汽车。而这时车门便打开来,驾驶座位旁的窗玻璃“呲”地落了下去。与此同时,便有个脑袋探了出来。高志远仍没在意,那个自车窗里探出的脑袋却朝他喊:“志远!”高志远一惊,心想,喊我?心里嘀咕:我不认识你,你怎认识我?喊我的名字?那只脑袋一定发现了对方的疑惑,笑了。又说:“志远,不认识我了?”高志远嘴里“哦哦”着不好说不认识,但那惊讶的表情却是肯定的。那只脑袋又说:“我是田长安,前几年,在县武装部当干事,你还是半大孩子,总到那儿去玩。你爸是我的老首长哩!”对方一经提醒,高志远一下子想起来,惊喜异常的样子,边拍着自己的脑袋,说:“瞧我这记性。”边拿视线朝着那车身一瞥,惊喜地问:“当司机了?在哪个单位开车?”车窗里探出的那个脑袋只是笑,笑得很灿烂,不正面回答高志远,却说:“开发区腾飞钢管厂,啥时去找我玩!”高志远答应着,看着那车窗玻璃缓缓地又升了上去,关上了。小汽车缓缓地开走了。
第二天,高志远借找活儿干的机会,真的去了开发区找了田长安。然而,不去则已,一去让高志远大吃一惊。曾是父亲的下级,后转业了的田长安并没在此当司机,却当一个别的角色。而这个角色,竟让高志远以及听说了此情况的父亲高思明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