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这番话的中心,就是教育惠王,作为国君,心里要装着百姓,把百姓当人看。这只是初步。孟子在以后谈论自己的政治思想时,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章句下》第十四章)的观点。这一观点,即是儒家在政治上的民本思想。
原文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而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译文
梁惠王说:“魏国以前,天下没有哪个国家比它更强大的。这一点,老先生您是知道的。到了我即位之后,东边被齐国打败,长子申也死了;而西边又败给秦国,丧失西河之地七百里;南边又受到楚国的凌辱。我深深感到耻辱,希望能替战死者报仇雪恨,您说怎么办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孟子回答说:“只有土地方圆百里的小国,也可以称王于天下,何况魏国是个土地超过方圆千里的大国呢。大王您如果对百姓实行仁政,减免刑罚,少征赋税,叫百姓能够深耕细作,及时除掉杂草;农闲的时候,年轻人学习孝悌忠信的道理,在家里做到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出外做到事奉长上。这样,即使用自制的木棒,也可以打败秦、楚的坚甲利兵了。
“秦、楚等国为了打仗不断征兵,侵占百姓的农时,使他们不能深耕细作来奉养其父母,父母受冻挨饿,兄弟妻离子散。它们使百姓陷入苦难的深渊,大王您去征讨它们,那有谁能与大王对抗?所以说:‘仁者无敌。’大王您不必怀疑了。”
解读
粱惠王对于几十年来的几次大的战役的失败,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向孟子请教洗雪耻辱之道。但孟子还是劝他从为政的根本处着手,施行仁政,不要只着眼于眼前一时的成败。孟子的仁政主张是:一方面“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使百姓生活富足;一方面要加强教育,使“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富而后教”,使百姓既无生活之忧,又懂得孝悌忠信之道。这样,他们就会一旦国家有难,必效死杀敌,如孟子所说:“可使制梃以达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孟子还告诉惠王,当前秦、楚等国的百姓正在苦难之中,“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惠王如能率仁者之师去征伐,必胜无疑。
本章孟子提出的“地方百里而可以王”,那是周文王时代的事了。战国时代,弱国都先后被吞并,虎狼一样的大国岂容你行仁政?但是,孟子“民为贵”的民本思想和行仁政的主张是救民于苦难的最佳思想和主张,却是不客怀疑的。
原文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稿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淳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译文
孟子见到了梁襄王。出来以后,告诉人说:“一眼望去,不像个国君的样子;走近了,也看不到他有什么威严。突然就问我:‘天下怎样能安定?’
“我回答说:‘天下统一了,就能安定。’
“他问:‘谁能统一天下呢?’
“我回答说:‘不喜欢杀人的国君能够统一天下。’
“他又问:‘谁能跟随他呢?’
“我回答说:‘普天下没有不跟随他的。大王您知道禾苗生长的情况吗?如果七八月间干旱,禾苗就干枯了。但是,如果天上出现浓浓的乌云,哗哗地下起大雨,禾苗就又很快茂盛地生长起来。像这样,谁又能阻挡住禾苗的生长呢?谁也挡不住,这是自然规律。如今,天下的国君没有不喜欢杀人的。如果真有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会伸长脖子期望他的解放了。如果真是这样,老百姓归附于他,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奔流直下,谁又能阻挡得了呢?’”
解读
梁襄王见到孟子后,第一句话就问:“天下恶乎定?”孟子当即回答:“定于一。”孟子说的这个“一”,究竟意味着什么?许多人作了种种猜测。“一”是指“一个人”呢?还是“一个国家”?或者是“一个主张”、“一个理想”?梁襄王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国君,把“一”理解为“统一天下”。战国时代,七国之君都想统一天下,包括新即位毫无治国经验的梁襄王也怀有这种野心,所以他问孟子:“孰能一之?”这个“一”在这里是动词,意思是“统一”。“之”是“一”的宾语,代指“天下”。既然梁襄王这样理解“一”,孟子也就顺势回答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孟子的这一断语,一是根据人心——好生恶死人心所同,生活在生死边缘的百姓,“引领”盼望不嗜杀人的国君出现,如果真有不嗜杀人的国君出现,百姓必然“悦而归之,如水之就下”,不可抗拒;另一根据是历史——商汤灭桀,文王灭纣,都是由于他们爱护百姓,不嗜杀人。当时七国之君,都想杀人取胜,不想救民于水火,所以连年战争,永无宁日。
再往后看,秦始皇凭武力统一了天下,但他没有改掉杀人的恶习,所以仅仅十几年,就被汉王刘邦推翻了。汉朝建国后,实行了休养生息的政策,出现了“文景之治”,为汉朝四百年的天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不嗜杀人”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为政者必须有一颗关爱百姓的心。
孟子周游列国是先到齐,后到滕,再到魏。《孟子》一书所以把孟子见梁惠王、襄王父子的谈话放在最前面,是因为这些谈话集中体现了孟子的政治思想,放在最前面,以显示其重要。
梁襄王即位不久,孟子就离开魏国又来到齐国,这时齐宣王刚刚即位。
原文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齿乞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事迹,您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弟子们,没有谈论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事迹的,因此没有流传到后世,我也不曾听说过。大王您一定让我说,那我就谈一谈以德统一天下的王道吧。”
宣王问道:“有怎样的道德修养才能统一天下呢?”
孟子说:“努力使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以此统一天下,就没有人能阻挡得了。”
宣王问道:“拿我来说,能使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吗?”
孟子说:“能够做到。”
宣王问道:“凭什么知道我能做到?”
孟子说:“我听胡龅说,有一天大王您坐在朝堂上,有一个人牵着牛从堂下经过。大王见到了,就问:‘牵着牛去哪儿?’那人回答说:‘将用它衅钟。’大王说:‘放了它!我不忍心看它那发抖的样子,好像无罪却被送进屠场。’那人问:‘这么说就不衅钟了吗?’您说:‘怎么能不衅钟呢?用只羊换下它。’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凭这种好心,就可以称王天下了。不过百姓们都认为大王吝啬,我一开始就知道大王您是不忍心呀。”
宣王说:“是的,的确有百姓认为我是吝啬。齐国虽然不大,我也不至于吝啬一头牛。我是不忍心看它那发抖的样子,好像无罪却被送进屠场,所以才用羊把它换下来。”
孟子说:“大王您不要因为百姓认为您吝啬而感到奇怪。用小的换大的,他们怎么知道您的真实想法呢?大王您如果真是可怜牛无罪却被送进屠场,那牛和羊又有什么两样?”
宣王笑着说:“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我不会贪吝财物才用羊换下牛的。经你这么一说,百姓说我吝啬真是理所当然的了。”
孟子说:“百姓的误解对您并无影响。您的不忍之心正是仁爱之心,因为您看到了牛,并没看到羊。君子对禽兽,看见它们活着,就不忍心再看到它们死去;听见它们死前的哀鸣,就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因此君子总是把厨房设在远离自己的地方。”
宣王说:“《诗经》上说:‘别人有什么心,我能揣摩到。’说的就是您啊!我只是这样做了,再反过来问问自己,我也说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老先生您这么一说,使我的心很受触动。但我这种心情合于王道,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假若有一个人向大王禀告说:‘我的力量足以举起三千斤,却不能举起一根羽毛;我的目力能察秋毫之末,却看不见一车柴火。’您能听信他的话吗?”
宣王说:“不能。”
孟子马上接着说:“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够推及禽兽,却不能使百姓得到好处,那是为什么呢?这样看来,一根羽毛拿不起来,是因为不肯用力气;一车柴火看不见,是因为不肯用眼睛看;老百姓不能过安定的生活,是因为您不肯施恩惠啊。所以,大王您不行仁政统一天下,是不肯干,不是不能干。”
宣王问道:“不肯干和不能干的表现形式有什么不同吗?”
孟子说:“用胳膊夹着泰山跳过北海,告诉人说:‘这个我办不到。’这确实是办不到。替老人折取树枝,告诉人说:‘这个我办不到。’这是不肯干,不是不能干。大王您不行仁政,不是属于夹着泰山跳过北海这一类,而是属于替老人折枝这一类的。
“敬重自己的老人,进而推广到敬重别人的老人;爱护自己的孩子,进而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孩子:这些都能做到了,统一天下就像在手心里摆弄东西那么容易了。《诗经》上说:‘示范给他的妻子,影响他的兄弟,也推行到一国里。’这就是说把这样的好心扩大到其他方面去就行了。所以,恩惠推广开去,就足以安定天下;不能推广恩惠,就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无法保全。古代的圣贤之所以大大地超过常人,没有别的诀窍,只是善于推广他们的嘉言善行罢了。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够推及禽兽,却不能使百姓得到好处,那是为什么呢?
“用秤称一称,才知道东西的轻重;用尺子量一量,才知道东西的长短。什么东西都如此,人的心更需要这样。请大王考虑一下吧!难道说,动员军队,使将士去冒生命的危险,去和别的国家结仇构怨,这样做您心里才痛快吗?”
宣王说:“不,这样做我有什么痛快的呢?我之所以这样做,是要追求我的最大的愿望。”
孟子说:“大王您的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呢?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宣王笑了笑,却不说话。
孟子说:“是为了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呢?是为了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呢?是为了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呢?是为了美妙的音乐不够听呢?还是为了您的宠臣不够您使唤呢?这些,您的大臣们都能充足供应,难道您真是为了这些吗?”
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如此说来,您的最大的愿望就很清楚了。您是想扩张领土,使秦、楚大国都来朝贡,自己做天下的盟主,同时安抚周围的落后民族。不过,以您的做法去追求您的最大愿望,就像爬到树上去找鱼一样,将会劳而无功。”
宣王说:“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更严重呢。上树找鱼,即使找不到鱼,也不会带来什么灾祸;以您的做法去追求您的最大愿望,如果为此费尽心机,不但达不到目的,而且以后必会招来灾祸。”
宣王说:“能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如果邹国和楚国打仗,您认为哪一国能打胜呢?”
宣王说:“楚国会打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