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政治上的神国观
按神道的理论,日本民族是由所谓“万世一系“的天孙(天皇)统治的国家。这种主张构成了神道自身的特色,同时在神道中展示出的各种表象中,也是一条万变不离其宗的底流。循流溯源,人们不难发现,它源于尚未深受儒学、佛教等外来文化影响之时的古神道思想的野原之中。
《古事记》的神代传说中包罗了日本原始思想的基本要素。从其要素构成中,人们可以观察到日本民族原初的观念和理想的雏形。当然,从本质上严密讲来,神代传并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经卷,不如说在某种程度上倒是迫于当权者意识的驱动,政治色彩涂得分外浓绝了些。虽然如此,也只能透过神代传说扑朔迷离的表层去发掘神道的原生质。在这一个过程中,可资利用的典籍,惟有日本最早的历史兼文学书籍《古事记》。
《古事记》的中下卷记载神武天皇时代至推古天皇时代穿凿附会臆想出来的各种内容,上卷则以神代传说为主。《古事记》编写的目的,主要侧重于撰述日本史和天皇史,它认为日本史和天皇史的源头发自神代传说。根据本居宣长在其《古事记传》中发表的观点,他把神代传说大致划分为三个部分。第一,关于天地初发与素盏呜尊被放逐;第二,关于八俣大蛇神和大国主命的氏族们;第三,关于天孙琼琼杵尊的降临,神代传说中的这三大阶段,既相互关联,又有独立的情节。三大阶段中贯穿一个既统一着神话又逐渐展开的主体理念,这就是天照大神的神格化。天照大神即为太阳神又身兼皇祖,煌煌然具有二重性格。神代传说做这样的安排,其意图显而易见,要将宇宙中最大存在的太阳仰慕为至尊的日本皇室祖神。不消说,这里蕴藏着深长的神道意识。
天照大神一旦成为神话中的原点,神话便绵延一统地展述此神出生之前与出生之后神意的变化。在高天原神话中,天照大神藏入岩窟“天岩户”事件,是最富有传奇色调的章节,虽然出云神话以大国主神为中心,但出云神话以素盏呜尊为中心,筑紫神话以琼琼杵尊为中心,素盏呜尊是天照大神的弟弟,琼琼杵尊是天照大神的孙子,相互血缘相系,神话的神经中枢依然是天照大神。借助天照大神至高的神格,顺理成章地反映出作为神的替身的“现人神”——天皇的尊贵性,昭示了天皇位居国家中心的合理性。
至于生出了“大八洲”(日本国土)的夫妇神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可谓是世界神话领域中颇为特殊的形态。自古以来,神道史上的神道各派都站在自圆其说的立场上,对其做出不同的诠释。儒学神道以阴阳二气相交而生万物的理论阐述之;垂加神道则套用了“天人惟一”的原理阐述之。“天人惟一”的真意不外乎自然与人虽然形异,但根本原理归一,阴阳相交,则生万物。夫妇神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繁衍的诸神,后来分别成了各氏族的祖神,女神伊邪那美命一命染黄泉,男神伊邪那歧命又生出了天照大神。由此推想,组成国家三要素的国土、国民、元首,无一不起源于同一神族,日本元首是神,日本自然地也就成了神国主义统治的国家。这种理想最后又铸成日本开国之初神武天皇实现统一大业的理论基础。
在古神道中萌生的神国主义政治氛围笼罩下,无论是而后的佛教神道抑或是儒学神道,都披着神国主义的外衣。例如山崎暗斋创立的垂加神道是一个代表性的儒学神道,他利用朱子学为神道附上了新论。垂加神道思想中的神髓便是神国观。垂加神道认为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子孙,并以狂热的态度鼓吹天皇的绝对性,言称:同中国的天子相比,日本天皇更高一级,天皇是天的本身,天皇即天帝,敕命即天命。垂加神道以这种绝对的崇敬作为日本民族道德的核心。在垂加神道的典籍中,不惮烦厌地宣扬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之一,是“宝历事件”的中心人物竹内式部。他在《堂上门人御心得书》一书中提出如下主张:天皇是天神子孙,故生于此国者,无论人还是草木禽兽,都必须绝对敬仰天皇,朝臣尤须如此,事君如事天神,绝不可有丝毫怨心,一命当献给天皇。从中可见,在古神道中,人们对作为神国主义根底的“现人神”天皇的崇拜,得到了充分发展。这就是儒学神道的宗教观。即便是后来猛烈批判垂加神道的复古神道,以及本居宣长以“忠本主义”取代了垂加神道的“孝本主义”,但仅就异常强调神国观这一点而言,不能不说仍以垂加神道为先驱。本居宣长就是个“一君统万民”式神国主义的鼓吹者。
国学培育出的复古神道,在平田笃胤手中有了进一步发展。他和他的门徒为复古神道开拓出若干新生面,其中鲜明的神国观,比他们的祖师本居宣长显然有过之无不及。他们宣称日本是世界的中心,神道是世界所有宗教的渊源,天皇是世界的总领袖。平田笃胤的这种思想,又反映在江户后期的农政经济学者佐藤信渊(1769~1850)的学说中。佐藤信渊认为,天御中主神是宇宙的最高主宰,高皇产灵神和神皇产灵神是实现天御中主神神德的神,“产灵”意即生成并养育人类乃至万物之道;所以,农政和经济,无非是要考究“产灵”之道,实践其神德。为了将这些根本原理在社会上付诸实现,佐藤率先提出了“垂统法”。其内容是:一切商业活动统归于公共经营,国民都作为国家的官吏或劳动者,是国家有权直接调动的对象,取缔商业私营雇佣;废除既成的按士农工商业划分的社会阶级,按行业特色把民众分成草、树、矿、匠、贾、佣、舟、渔八民,民众只能各操一业;与此相匹配,国家的行政机关可分为本事、开物、制造、融通、陆军、水军六府,八民隶属六府,任命官吏各执其政;在六府之上又设太政台、神祇台、教化台,三台是国家最高行政机关,分管大中小三师,任命上中下三官,其中最高掌权者是教化台的大师;三台祭祀天御中主神、高皇产灵神、神产灵神、伊奘诺尊、伊奘冉尊、天照大神以及素盏呜尊,神祇大师每日管理神事;设议事堂,作为天皇议论政治的场所;设法座,教化台大师代替造物主每日在此处主管教化,为天皇讲授“产灵”之大道。这些苦心奇想的理论,是佐藤信渊学说中神国观的骨干内容。他在《宇内混同秘策》一书中设想,帝都迁到江户(东京),建三台六府;全国分八个行政区域,把日本作为世界的中心国,天皇是世界的总统领;为了将中心国日本的社会体制扩而推向全世界,必须把宇内海外统一起来。
佐藤提倡的神国观,一言以蔽之,实质上是一种帝国主义领土扩张逻辑。人们注意的是,这种“崇论宏议”不仅是一种武力侵略主义理论,还是援引古神道中“产灵”观念之后的神国观的“新发现”。
日本是一个资源贫乏、国土狭窄、文明起步较晚的岛国,相对于灿烂悠久的大陆文明,日本长期以来抱有自卑心理。为了取得心理上的某种平衡,提高民族自尊,便借助“神国”这一虚无的宏大假象来激扬日本人的民族意识。不容否认,神道的神国观,大大地提高了日本国体的尊严和日本民族的优越感。
明治维新后到二战结束之前,日本政府大力推行作为国家宗教的国家神道,这无疑是神国观在政治上的具体实践,其他诸如教派神道中的黑住教、金光教等,也都曾借题发挥,宣扬神国主义。由此可见,神国观是神道在政治方面的特色。
二哲学上的现实观
神道具有立足现实、编织理想的所谓现实观特色,并同神国观的生命力一样,以多变的外形贯通于神道史,构成了神道的哲学特色。神道的现实观大体可划为人生观和世界观两个侧面。
首先,对于人生观,可从生死观和吉凶善恶观等方面分别加以考察。在原始时代日本民族的意识中,存在着具体的和抽象的两个对称的世界。由抽象物变成具体物,这种现象即所谓“显”;由具体物变成抽象物,即所谓“失”。观察其变化过程,由抽象的世界出现的具体的世界,此所谓“生”;反之则谓“死”。神道认为,死的结果归于隐,未必归于“无”。由此形成了相对的概念:现身与隐身,现世与隐世。二者相比,神道认真为惟有现实才尤其显得重要。剖析古神道中的吉凶善恶观,吉与善意味着福、贵、佳、良;反之,皆意味着恶,道德上的善恶归属,也与其同理,所以,神道中便有了善神和恶神。
其次,让我们一瞥神道现实观中的世界观。古神宣称现实世界中惟有叫作“苇原中国”(大八洲)这个天皇统治的国家。古神道还虚构出三个世界:高天原、根国(黄泉)、人间。在古神道的观念中,根国是死后的去处和秽土,是在现世看不见的隐世;高天原是充满理想的世界。对这种理想的判断基准,都是立足于现实世界的思考,这是古神道思想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远古时代,人们把在某种意义上的威力尊敬为神。对于神话中的八百万神,人们尊敬的神,多是其中的吉神而非凶神,这是以现实生活为主的神道现实观的体现。对于古神道的现实观,国学大家本居宣长补充式地提出了吉凶相生观:即“吉”有生成万物的作用,而“凶”的作用是阻止吉的发展,这就是二元存在。将这种原理转用到神的领域,则有逢凶化吉的神和阻止逢凶化吉的神。前者的代表是直日神;后者的代表是祸日神。如此这般,吉凶相生,最后凡“凶”皆由直日神将之化吉。这种观点在神代传说中得到了具体的反映。
例如,夫妻神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下凡,生万物,成世界,达到了天御中主神的开初始构想的“吉”的目的。可是火神轲遇土智神的出生便一反初衷,把女神母亲送入黄泉路,吉转成凶。男神伊奘诺尊访妻自黄泉归来,逢凶化吉,生出了天照大神。天照大神位居高天原的统帅,达到了吉的顶峰,随之又出现了素盏呜尊做乱犯上骚扰天庭的暴行,吉转为凶。天照大神躲入天岩户,凶走向极端后,天照大神复出岩窟而转吉。可见神道其中含有朴素的辩证法:即有吉就有凶,凶为吉而存在,吉凶相生,凶是促动诞生新“吉”的契机,世界运行的最终结果是吉。总括而言,凶并不是绝对的,它为吉的诞生而凶,惟有吉才是现世中积极的东西。这是神道中至善观的哲学。
神道重视现实观,这一点可以在佛教神道中找到佐证。佛教的真谛本来主要是厌世或修行来世。但纵观经过异化的日本佛教,显著的事实是,大乘佛教却促进了现世国家的逐步发展。与这种意味的佛教相结合的各派佛教神道,只能重视现实观。只要看一眼两部神道和伊势神道,其义一目了然。
复古神道的问世,使神道的现实观更加明显了。北畑亲房在《神皇正统记》中宣扬的现实观,同镰仓初期的僧人慈圆(1155~1225)撰写的著名史论《愚管抄》(1220)中飘荡的悲观厌世历史观,构成了明显相反的两极。《愚管抄》认为,现世是有限的末世,神武天皇之后有百代王,至今已传到第84代王,再度过16代王,现世必然衰微枯竭,寂然尽灭。至于《神皇正统记》的主张,则与之恰恰相反,它针锋相对地批驳《愚管抄》的见解,称现世:
不止有几十个百代王,有无穷个百代王。……况有三种神器留存现世,此乃传日本于无穷之宝。
《神皇正统记》宣称日本历史是无限的,神孙为君,皇威绵长永恒。北畑亲房还解释道:“人能忘古昔,但天不失其道。邪久必亡,乱世归正,古今之理。”(《神皇正统记》)这种世界观和历史观,实际上是古神道中的吉凶相生观、至善观乃至现实主义的深化与再现。
本居宣长在其《玉小梳》、《石上私淑言》等文学论著中,殚思极虑地或者肯定现世,或者拒斥急速的社会改革,或者反对违背人情人性中的自然天性的各种学说,归根结底,都是肯定现实观的一种表现。本居宣长站在这种立场上,严厉批判佛教消极的出世观及禅宗的悟道和儒学的伪善行为。本居宣长的正统门生平田笃胤,虽然为神道又添加了来世观的要素,使古神道后来带有来世教的倾向,但仍然肯定了其师长学说中现实主义的基本要义。至于其后作为庶民宗教兴起的教派神道等,不否认其中含有俗陋的一面,但在现实观这一主线上,与神道史上的大趋势依然是保持一致的。
三伦理上的明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