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社会,更要分明。社会上公益事业,我现成享受,也不是当然的。例如这个春晖学校,是社会上的一件公益事业,故陈春澜先生对社会做这件事。你们虽不是直接接受陈氏之赐,以为一样纳学费纳膳费,而且听得陈氏不肯续捐办高级中学,不免有些不满意,并春澜先生所捐二十万元,也是事半功无。前几天春社公祭,叫你们去一同行礼,我看你们的态度,很有勉强不随意的样子。这也是幸福当然的观念,责人太过,很不应该的。陈氏后裔不愿续捐,是另外一件事,我们对于这位故春澜先生是应当永远表示感谢敬仰的。你们算算看,这个学校,连开办费经常费,每年消耗不下二万元,平均每一个学生,要享到二百元以上的权利。你们现在在此读书,一部分受家庭帮助,一部分间接受陈氏直接受社会之赐,岂可不满足,好得更欠好,试问你们有什么特权呢?这几天校外周围,农夫种田,何等忙碌,何等辛苦,你们住在这个高大的房子,电灯燃得很亮,到底农夫为什么要种田?你们为什么能读书?其中对待的关系,你们不能够说,至少也该想一想。人生“不劳而食”的原则,在农民丝毫无愧,我听得他们叱牛的声音还有些不应该。你们呢?我呢?如此想一想,觉得为社会做事是报答不尽的了。对于公共事业,应当如何爱护,一草一木,一器一具,真是应当比自己的东西更要宝贵。但我常常留心你们的举动,玻璃窗打破不少,虽不是故意的,如能加意爱惜保护,终可以再减少些。如其本着单面权利快乐的思想,幸福当然的观念,那是我简直说,不配做今后的新青年!
受过教育的人,没有别的,就是人生观要比较明白些。但我近来觉得教育上很好的动机,很好的名义,都生出了错误的结果。学生自治一端,我批评一句,现是归着单面权利快乐,无条件的发展,如此情形,决非青年之福。因为这条路是人生对待原则所走不通的。社会团体,是人和人对待关系的结合,这团体才是有力。现在一般青年,只知道群众万能,团体努力,终是莫大的,好依赖的好利用的,空空洞洞的公民大会,你们看有没有什么结果。要将未明了人生对待关系的人们,来组织团体,才有用才有力。不受教育的人,倒有一种固有的观念,我觉得近来社会上越是贫苦的人,很充满了对待关系的思想,他们是苦痛义务负担得多。
受过教育的好像知识是享受权利快乐的工具,这是大错特错了。所以我说很好的动机,很好的名义,都生出了错误的结果,这是我自居教育者的资格,说一句忏悔伤心的话。今天我很郑重地警告你们,希望春晖里我直接负责的最关切的学生,将来出去社会上做事,顺顺利利不受打击,现在对家庭对学校欢欢喜喜不生烦恼。今天讲演一番话,全体或不能了解,至少记着一个题目,就是“人生对待的关系”,随时再来问我,或做了文章来为你们修正,我都非常愿意的。
(原载《春晖》第13期)
我最近的感触和教育方针
(1924年10月)
我是向来不注意政治的人,今年本省有自治法会议之举,我“滥竽充数”地由省教育会选出去充代表。自治是何等重要何等复杂困难的事!
教育会也要举代表,已是很可注意的了,这一点足以惊醒教育者不应死谈教育!我本不敢应选,自问政治常识太缺乏。但既要教育会中选出一人,彼此都差不多,所以我以学习的态度,贸贸然到杭州去了。从八月一日开会,很热的天气,害我生病。勉强出席领教大家宏论,觉得使我增长见识不少,同时使我感触烦恼也不少。老实说,就是江浙战争不发生,这出把戏,也唱不出好东西的,恰巧大会讨论重要议题后,付起草委员起草期中,忽然风云骤紧,到九月三日竟是开火了。当时大家激昂慷慨地说,无论战争已起,各代表决不要走散,我就怀疑不走散干什么?有什么意思?那时候虽多数还在省城,可是起草已搁起了。天天打听战事消息,报上所载,概括起来,无非阵线不动四个大字。我却以新学习的政治浅见,不问谁胜谁败,觉得他们为什么如此自由行动,竟没有人出来阻止,难道所谓政治是如此的吗!
我第一感触,政治竟出于战乱,竟有如此莫大的势力。交通断绝不必说,毁坏公物也不管。大家的生命财产,任意杀夺,法律到这时候,完全失其效力。所谓强权,真正有如此厉害,要什么便什么!军阀何以有如此势力?今天才知道吗?军阀所争的为什么?原来是政治问题。并非军阀有如此势力,实在是政治本身的势力,不过中国近状把政治落在军阀手里就是了。我因此觉到人民的私有权,本是不可靠的,什么我的田,我的屋,只要政治根本上说一句话,我们的私有权,哪里能够保得住?
战乱不过政治上恶意的表示,他如苏俄土地国有,定了这一条律例,把无数所有权一笔抹煞了。所以我认为战乱莫大的势力,根本仍是政治的势力。战乱的势力一时可以过去的,政治的势力实在亘古以来本是莫大的,永久存在的。而且将来政治的势力,比过去现在更要增大,差不多人类一切生活,没有不受政治的势力的支配。如此莫大势力的政治,将来更要增大。从何见得?就是人类思想发达,社会趋势,酝酿成功的结果,都从政治表现出来。倘我们自己放弃,被少数人利用了去,就是变乱,否则各自负责,多数人善自享用,就是自治!
所以自治当然是政治问题,要避却政治来谈自治,不是自欺,便是虚饰。政治难免变乱,所谓切实力派,要避却军事来谈自治,也是自欺,也是虚饰。所以我的感触概括起来,是下面三句话:(一)政治人人应当与闻;(二)政治及其变乱莫大的劳力惟自治可以抵抗;(三)要谈自治非先谈自卫不可。
我从此觉悟什么教育家不必与闻政治,完全是欺人的话。人为政治的动物,难道教育家、学生不是人!政治决不是专门的,是极普通的常识。帝制时代专指官僚为政治家,这句话如今还能承认吗?如其承认,无异承认帝制。既非帝制而承认官僚为政治家,不如直捷痛快承认军阀为唯一伟人就是了。假使自治真能实现,我可断言军阀当然不能成立,就是鬼鬼祟祟的政家,也无所施其技了,唉!我们浙江的省自治前途怎样?
据我在杭四十多天开会情形的经过,什么中央,什么国宪,倒不是根本困难问题。现在局面已变不必说,就是从前不阴不阳的独立状况,也并不说中央绝对没有,国宪绝对不要。我所最觉得奇怪的,这次自治法会议,是当时最高行政官所承认的,而且军事当局也赞同的,为什么议到军事一章,大家畏首畏尾,不敢作声,讨论结束,竟把军事略而不谈,认为无须起草。我就知道这次自治法会议,仍不免自欺,不免虚饰,不讲自卫,如何可以讲自治呢!所谓自卫,并不是以自卫军和国军打仗,国军之外,不能有别的什么军,军是唯一的集权这种观念,万万生不出自治的胚胎!平心而论,国军是国军,自治军是自治军,某省自治军,是某省所固有的,国军是全国所共有的,不能以国军分配各省,只有以国军分驻各要防。某省是国的要防,当然应当重驻国军,和自治军全不相关。不是要防,不必驻国军,无所谓每省设一督理的必要,免得如现在争夺地盘。国军底饷,全国共需若干,各省分派,不驻国军的省和重驻国军的省,负职应当平均。不能如现在国军驻在何省,要何省负职军饷,弄得省预算捣乱不定。所以怕谈军事,原是为此,军费要减,事实上不能。据说浙江负担军费要八百万之多,占全省岁入一半以上,今后不知如何!倘没有正当的解决,财政无从整理起,其他事业也无从讲起,老实说自治的美名,要想假冒也断断不成,我常听军事家说,浙江非用兵之地,可知浙江在国防上没有重驻国军的必要。但全国应分担军饷若干,就是不驻国军,也决不推诿。至为地方自卫计,却非有自治不可。除了定数国军的饷,其余就可办自治军。
这自治军也可为国军底后备军。平时所谓某省自治军,和他省自治军,绝对不相联合,我是不懂所谓联省自治,认为自治要联,就是不能自治,一省不能自治,要联起来才能自治,什么道理?譬如一个人不能走路,要两人三人把足绑起来走,岂非颠仆更易吗!各省各自治,和省联自治,意义绝然不同。一人前走,后不继起,一省自治,他省不继起,非各人同时走不可,非各省皆自治不可,决非绑足走,决非联省自治。总之自治军丝毫没有军阀的色彩,如其联合起来,难免仍为军阀政家利用。这一点是纯正的自治军最要注意的。无论国军,无论自治军,本是纯正的,就是要利用不好。要杜绝利用,根本的办法,我要主张军和械非分管不可!平时军尽徒手,子弹库分设各地方,由人民保管,国军非经国会会议决不发给,自治军非经省议会议决不发给。从前所谓偃武修文,放马于华山之阳,如今要求真和平,非藏械于人民处不可。必如是自治乃可实现,但现在局面能不能做到。我自己先说,无非在会外空谈罢了。
但依人类革进的趋势,非绝对没有可能的希望。所谓“势力”两个字,要分开来讲。依科学的研究和进步,觉得“力”和“势”大有区别。无论战争问题、人生问题,都是由“力”而进行“势”了。这是值得详细说明,我就因此感触到教育方针去。近来盛倡所谓新文化,所谓人生观,弄得青年脑筋里,为什么求学,莫名其妙!趋向于个人谋幸福享安乐,和政治关系,好像愈趋愈远,实在是极大的错误。所谓“势”是超乎“力”之上一种莫大的作用。就人生问题讲,“力”是少数人的特殊表现,“势”是大多数的自然团结。概言之就是政治关系人范围扩大,如专为个人谋幸福享安乐,这种教育,简直是和人类共同目标背道而驰。靠笔头的文化,和理想上的人生观,全仗着鼓吹唱高调,立在局外,希望和平自由,真所谓“缘木求鱼”了。其结果“势”字固然达不到,而固有的很微薄的“力”且从此丧失!彼辈军阀,正可永久继续作威作福。这次战争,无论如何结果,可断定决不能彻底解决,因为人民并没有加入。两军阀相争,无非都是“力”的比较,如人民加入,就有“势”了。这种“势”就是依人民和政治关系的程度而定,他的根源就在教育上。教育与人生,多少密切,能言之者不乏其人,同时政治与人生,其密切关系,可以“人为政治动物”一语概之。
所以教育与政治,简直是不可离的了。我可以简单下一句教育的定义,是构成政治关系的“势”。但构成的方法,如现在中等教育酷信自由,听其自然感化,我认为实在是不对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把尚武精神,视为军阀特有而摈弃之,平时训练又不讲纪律,将来造成一盘散沙,尔为尔我为我,专图个人安乐的青年,如何可以负担社会重任呢?我要郑重警告,近年教育趋向,是故意打倒军,惟恐文弱不堪。我浙江人本犯文弱的大毛病。请查此次战争军阀首领,有一个浙江人吗?称为江浙战争,全不对的。两方头脑,都是山东人,此外也都是山东人或奉天人直隶人。我们浙江不少军人,到哪里去了?呵呵有的做文人了,有的念阿弥陀佛了,有的在家享福了,直可谓放弃天职!所以浙江人我早知没有“力”,据这次看来,又可叹一声丝毫没有“势”。回顾教育上又是如此以先觉自命似的,不知道要造成无数文人干什么用。从今后我要提倡中等教育,非仍鼓励尚武不可!因为“力”和“势”两字,不是性质不同,是程度进步关系。“力”是明明白白属于武的,或者以为“势”是属于文的,只要运动宣传。决不然!文武二字,并无严格界限,运筹帷幄说是文的,决胜千里算是武的,但我以为运筹帷幄当然也是武的,总而言之,专讲尚文是不成的。从前战术,用刀枪肉搏,后来发明炮弹火药,无论如何勇将,无所施其技了。这是以物质代“力”。现在又有飞机,可从空中利用引力掷下炸弹,这就是超物质的“力”,进步而能利用自然的“势”了。
所以“势”是完全属于武的,惟“势”可以制胜“力”。战术上用飞机对炮弹,等于从前初发明火药,以炮弹对刀枪一样,胜败是科学负责的。科学的战争观,飞机以“势”的武,当然能制胜炮弹的“力”的武。同一理由,科学的人生观,群众以“势”的武,必然可以制胜军阀的“力”的武。徒然对时事叹口气,我们没有实力,我们没有实力,怎么办!何如早为之计,从教育着手,力矫文弱积弊,以培养实力。决不是回复帝国主义时代的尚武,要认得明白,是群众运动所必需的“势”的尚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