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大盆地生命的记忆:巴蜀文化与文学
27355200000017

第17章 魏晋时期的巴蜀文学(3)

魏晋文学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巴蜀题材的盛行,这对中国文学产生着极其深远的影响,也为巴蜀地域文化留下丰厚的积淀。魏晋文人对巴蜀大盆地是充满向往的,王羲之写信给当时镇守巴蜀的朋友:“要欲及卿在彼,登汶岭、峨嵋而旋,实不朽之盛事,心已驰彼矣”,并且还打听“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否?”他的信件书帖《十七帖》中涉及到蜀中的十三札《成都帖》(又称《成都城池帖》),可以说是名家中第一个为成都书写市名、并流传至今的墨宝:“成都城门屋楼观,皆是秦时司马错所修,令人远想,为广异闻”。而《游目帖》则体现了王羲之对巴蜀的人文和自然景观的双重倾慕:“山川诸奇……益令其游目意足也……登汶岭、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王羲之在其他帖中也几次提及盼望“游目”益州,登临“汶、峨”二岭;梁武陵王曾经被封于蜀,后时时念及,命著名画家张僧鹞,远赴蜀地作画“图其山水”以慰藉其对巴蜀的思念之情,张僧鹞画技的高处,有“画龙点睛”、“画鹞鹰驱鸟鸽”等典故说明其形象逼真程度,他的巴蜀山水画,应该是引起当时和后来众多人向往巴蜀的因素。

魏晋文学关于巴蜀题材的作品,影响最大的是左思的《蜀都赋》。但却是受过扬雄的影响,扬雄《蜀都赋》曰:

蜀都之地,古曰梁州,禹治其江,渟皋弥望,郁乎青葱,丹凤青龙,石亸水螭,於近则有瑕英菌芝,玉石江珠,於远则有银铅锡碧,马犀象僰,西有盐泉铁冶,橘林铜陵,其傍则有期牛光旄,金马碧鸡,其竹则宗生族攒,俊茂丰美,夹江缘山,寻卒而起,其深则有猵獭沉鳝,水豹蛟蛇,其都门二九,四百馀闾,两江饰其市,九桥带其流,苴竹浮流,龟鳖碛石,风胎雨鷇,众物骇目,百华投春,隆急芳芬,螭烛若挥,锦布绣望,芒芒兮无幅,其布则筩中黄润,一端数金,雕镂筘器,百技千工,上乃使有伊之徒,调夫五味,甘甜之和,芍药之羹,江东鮐鲍,陇西牛羊,五肉七菜,朦厌腥臊,若其吉日嘉会,期於倍春之阴,迎夏之阳,置酒于荣川之间宅,设坐于华都之高堂,延帷扬幕,接帐连冈,郄公之徒,相与如平阳濒。巨野罗车百乘,期会投宿,观者方防,行舡竞逐也”。

扬雄的“东有巴、賨,绵亘百濮”,就被左思化为“于东则绵巴中,百濮所充”等。《晋书》告诉我们:左思“少博览文史,欲作三都赋,乃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遂构思十稔,门庭藩溷,皆著纸笔,遇得一句,即疏之”。他假托蜀人口吻而引出话题:“盖闻天以日月为纲,地以四海为纪。九土星分,万国错跱。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吾子岂亦曾闻蜀都之事欤?”这仍然带有司马相如赋的结构特点,《蜀都赋·序》自称所描写的内容,“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他特别强调了是记录性的写实。

班固《西都赋》引用了蜀人“李尤高安馆铭曰:增台显敞,禁室静幽。庭扣锺磬,堂抚琴瑟。匪葛匪姜,畴能是恤”,记录了“夹江傍山。栋宇相望,桑梓接连。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的巴蜀优裕物产状况,和“於是乎金城石郭,兼匝中区。既丽且崇,实号成都。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涂。营新宫於爽垲,拟承明而起庐。结阳城之延阁,飞观榭乎云中。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若乃刚悍生其方,风谣尚其武。奋之则賨旅,玩之则渝舞。锐气剽於中叶,蹻容世於乐府”。“比屋连甍,千庑万室。亦有甲第,当衢向术。坛宇显敞,高门纳驷”。“沟洫脉散,疆理绮错,黍稷油油,粳稻莫莫”,“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靓壮。贾贸墆鬻,舛错纵横。异物崛诡,奇於八方。布有橦华,有桄榔,邛杖传节於大夏之邑,蒟酱流味於番禺之乡”,“百室离房,机杼相和。贝锦斐成,濯色江波。黄润比二筒,籝金所过。谯周益州志云:成都织锦既成,濯於江水,其文分明,胜於初成;他水濯之,不如江水也。司马相如凡将篇曰:黄润纤美宜制裈。扬雄蜀都赋曰:筒中黄润,一端数金。侈侈隆富,卓郑埒名。公擅山川,货殖私庭。藏鏹巨万,摫兼呈。亦以财雄,翕习边城”。“远则岷山之精,上为井络。天帝运期而会昌,景福肸飨而兴作。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妄变化而非常,羌见伟於畴昔。近则江汉炳丙灵,世载其英。蔚若相如,皭在爵若君平。王褒晔韡而秀发,扬雄含章而挺生。幽思绚呼绢道德,摛敕离藻掞伤艳天庭。考四海而为俊俊,当中叶而擅名。是故游谈者以为誉,造作者以为程也。一人守隘,万夫莫向。公孙跃马而称帝,刘宗下辇而自王。”“由此言之,天下孰尚?故虽兼诸夏之富有,犹未若兹都之无量也”。以至于长安“郊野之富,号为近蜀”。

郭璞不仅对严君平“卖卜市井”的高风亮节崇慕不已,而且以《巫咸山赋》、《盐池赋》的繁富辞藻描绘巴蜀美景。《文选》收录的《江赋》就是郭璞的巴蜀题材代表作,此赋文采宏丽,铺张夸饰,气象壮阔,笔力雄健。写大江之浩瀚的如“聿经始于洛沬,拢万川乎巴梁。冲巫峡以迅激,跻江津而起涨。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淼茫”,“呼吸万里,吐纳灵潮,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游逸势以前驱,乃鼓怒而作涛。峨眉为泉阳之揭,玉垒作东别之标”;状地势之险峻如“类胚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巴东之峡,夏后疏凿;绝岸万丈,壁立赧驳”,又以鱼、“羽族”、“金矿丹砾,云精魿银”等铺陈巴蜀物产之丰富,也有一些写景片段(如描写江中舟楫往来的情景)生动传神,被誉为“中国山水文学的重要作品”。刘勰说:“景纯艳逸,足冠中兴”,钟嵘说他:“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

张载于太康初年,到成都去看望时任蜀郡太守的父亲张收,途中经过剑阁天险,因为蜀人恃险好乱,于是刻碑勒石以提醒统一王朝的统治者,同时告诫欲割据的人,割据之不可取,终要失败的事实。“表誓戒”被认为是铭文中的杰作,其曰:

岩岩梁山,积石峨峨。远属荆衡,近缀岷嶓。南通邛僰,北达褒斜。狭过彭碣,高逾嵩华。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闭由往汉,开自有晋。秦得百二,并吞诸侯。齐得十二,田生献筹。矧兹狭隘,土之外区。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昔在武侯,中流而喜。山河之固,见屈吴起。兴实在德,险亦难恃。洞庭孟门,二国不祀。自古迄今,天命匪易。凭阻作昏,鲜不败绩。公孙既灭,刘氏衔璧。覆车之轨,无或重迹。勒铭山阿,敢告梁益。

到成都后,张载被眼前的景物所吸引,写下《登成都白菟楼诗》,其曰:

“重城结曲阿。飞宇起层楼。累栋出云表。峣临太虚。高轩启朱扉。回望畅八隅。西瞻岷山岭。嵯峨似荆巫。蹲鸱蔽地生。原隰殖嘉蔬。虽遇尧汤世。民食恒有余。郁郁小城中。岌岌百族居。街术纷绮错。高甍夹长衢。借问杨子宅。想见长卿庐。程卓累千金。骄侈拟五侯。门有连骑客。翠带腰吴钩。鼎食随时进。百和妙且殊。披林采秋橘。临江钓春鱼。黑子过龙醢。果馔踰蟹蝑。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人生苟安乐。兹土聊可娱”,又有《登成都楼》诗句:“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之语。

王粲根据“巴渝舞”歌词改编的组诗四首,见载于《宋书·乐志》:“魏《俞兒舞歌》四篇,魏国初建所用,使王粲改创其辞,为《矛俞》《弩俞》《安台》《行辞新福歌》曲”。《晋书·乐志》曰:“《巴渝舞》,汉高帝所作也。高帝自蜀汉将定三秦,阆中范因率賨人从帝为前锋,号板楯蛮,勇而善斗。及定秦中,封因为阆中侯,复賨人七姓。其俗喜歌舞,高帝乐其猛锐,数观其舞,曰:‘武王伐纣歌也。’后使乐人习之。阆中有渝水,因其所居,故曰《巴渝舞》。舞曲有《矛渝》《弩渝》《安台》《行辞》,本歌曲四篇。其辞既古,莫能晓其句度。”

北魏时常景,也写下一组颂赞巴蜀作家的组诗,《魏书·常景传》说:“景淹滞门下,积岁不至显官,以蜀司马相如、王褒、严君平、扬子云等四贤,皆有高才而无重位,乃托意以赞之。其赞司马相如曰‘长卿有艳才,直致不群性。郁若春烟举,皎如秋月映。游梁虽好仁,仕汉常称病。清贞非我事,穷达委天命。’其赞王子渊曰‘王子挺秀质,逸气干青云。明珠既绝俗,白鹄信惊群。才世苟不合,遇否途自分。空枉碧鸡命,徒献金马文。’其赞严君平曰‘严公体沉静,立志明霜雪。味道综微言,端蓍演妙说。才屈罗仲口,位结李强舌。素尚迈金贞,清标陵玉彻。’其赞扬子云曰‘蜀江导清流,扬子挹余休。含光绝后彦,覃思邈前修。世轻久不赏,玄谈物无求。当途谢权宠,置酒独闲游’”。汉代巴蜀作家群的为人和作品,当然地会引起他的喜爱,即所谓“耽好经史,爱玩文词,若遇新异之书,殷勤求访,或复质买,不问价之贵贱,必以得为期”。这个北魏后期“以文义见宗”著名文人,就以巴蜀组诗,表达了对前贤的景仰。

郦道元的《水经注·三峡》,记述了长江三峡的壮丽景色。如“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嶂,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千许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冷冷不绝”,“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洄清倒影,绝垷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润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末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作者不仅细致地描绘了三峡在不同季节、不同时间的不同景色特征,还适当地穿插进前人的亲身见闻和感受,使优美迷人、妙趣横生而又气势磅礴的三峡奇观,展现于世人,后来中国文学的三峡题材文学,由此全面拉开帷幕。

小结

魏晋时期是中国社会动荡最激烈的,但也是中国思想文化界最活跃的时期,已经形成霸主权威的儒家思想受到首次挑战,老庄学说盛行并大胆地消解着儒学,“巴蜀半道,尤好老子之术”的地域文化,通过严君平、扬雄的哲学思想,成为魏晋玄学的核心而大行于世。“永嘉南迁”是中华民族以南北交汇方式进行的又一次大融合,纷乱的战争使人们时时有“朝不虑夕”、“人命危浅”的恐惧,文人转向了山水,力图在大自然美景中寻求身心的平衡和安宁。偏安一处的大盆地则“无事偷着乐”,从容地享受着生活的美好,静候着一个可供大展才华的时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