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言论,表明他要求诗歌继承《诗经》“风、雅”的优良传统,有比兴寄托,有政治社会内容;同时要恢复建安、黄初时期的风骨,即思想感情表现的明朗,语言顿挫有力,形成一种爽朗刚健的风格,一扫六朝以来的绮靡诗风。他的诗歌创作,即是这种进步主张的具体实践。他的悲慨显示出特殊的文采,特殊的情调和特殊的韵味。由于他生不逢时,屡受冷落,屡遭陷害,所以他的“悲慨”犹如骏马失蹄的哀鸣,极具强烈的抒情性。《送魏大从军》的“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独有汉臣功”、《横吹曲辞·出塞》的“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宁知班定远,独是一书生”,以及《感遇·十五》的“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到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等,莫不如是。这些作品内在精神是昂扬向上的,充满了积极建设、破旧立新的活力,突出表现为声律之探索和“兴寄”尤其是“风骨”之提倡两个重点。如其《感遇》组诗:“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茫茫吾何思,林卧观无始”,“玄天幽且默,群议曷嗤嗤。圣人教犹在,世运久陵夷”,“默语谁相识,琴樽寄北窗”,“人生固有命,天道信无言”,“一绳将何系?忧醉不能持。去去行采芝,勿为尘所欺”等,都表现了一个思想者对社会、人生,对生命的深沉思考,天地无穷、人生有限的感伤,那种阅尽人世沧桑、满腹抱负成泡影的悲哀,在苍穹中久久回荡。
陈子昂存诗共100多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感遇》诗38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7首和《登幽州台歌》等。《感遇》组诗反映了较广阔的社会生活和复杂的思想感情,其中如“苍苍丁零塞”、“朝入云中郡”篇,反映北方边塞战士和人民的苦难;“丁亥岁云暮”篇反映并批评武后准备开凿蜀山经雅州道攻击生羌的劳民伤财,“圣人不利己”篇批评武后崇拜佛教,大兴土木等,都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贵人难得意”、“翡翠巢南海”等篇,以较曲折的方式讽刺武后滥施刑罚,使臣僚不得善终;“逶迤势已久”篇申述骨鲠之臣没有出路;“兰若生春夏”篇慨叹自己的抱负无法施展,都从不同角度对时政进行了批判,蕴含个人的独立价值、自我人格实现的向往。还有部分诗篇,感叹祸福无常,向往神仙和隐逸生活,表现了消极遁世的苦闷情绪,体现着“巴蜀崇道”的地域文化特征。《感遇》在运用五言古体和质朴的语言,以较隐晦曲折的方式表现时政的黑暗和诗人彷徨苦闷的心情方面,其中少数篇章,注意反映边塞风光和下层人民苦难,风格豪放明朗,表现出鲜明的文体创新特点。短篇如五律《晚次乐乡县》、《渡荆门望楚》、《春夜别友人》、《送魏大从军》等,抒情写景,形象鲜明,音节浏亮,风格雄浑,显示出近体诗趋向成熟时期的特色和他自己刚健有力的诗风。
元代的方回认为其五律在艺术唯美标准上可与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诸人媲美,都是唐人“律体之祖”,卢藏用说他“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宋刘克庄《后村诗话》说:“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元好问《论诗绝句》也云:“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其后张九龄的《感遇》诗、李白的《古风》,都以他的《感遇》诗为学习对象。杜甫对他评价极高:“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陈拾遗故宅》)。杜甫不少关心国事民生的诗篇,可明显地看出是受了他的影响。白居易《与元九书》、元稹《叙诗寄乐天书》等,都谈到他们在讽喻诗的写作试验中,受到陈子昂《感遇》诗的启发。白居易还把陈子昂与杜甫相提并论,说:“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初授拾遗》)。
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前驱者,陈子昂的散文也很著名,《新唐书·陈子昂传》说:“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他的散文、对策、奏疏,都是朴实畅达的古代散文典范,成为唐代开风气之先者。唐代散文作家对他的散文,常给以很高的评价。如萧颖士认为“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梁肃《补阙李君前集序》说“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韩愈《荐士》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柳宗元也说著述、比兴二道,即文、诗二者,作者罕能兼美,陈子昂则是“称是选而不作者”其文体开创意义和世人的公论,于此可见。
作为一个巴蜀作家,他给世人留下众多的巴蜀题材作品,如《初入峡苦风寄故乡亲友》尤其是《白帝城怀古》的“城临巴子国。台没汉王宫。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简直就是一段巴蜀简史。而对巴蜀美丽山水描绘的如《度荆门望楚》:“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城分苍夜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又如《万州晓发放舟乘涨还寄蜀中亲朋》表现的:“苍芒林岫转,络绎涨涛飞,远岸孤烟出,遥峰曙日微”,以及《入峭峡安居溪伐木溪源幽邃林岭相映有奇致焉》绘写的“古树连云密,交峰入浪浮。岩潭相映媚,溪谷屡环周。路迥光逾逼,山深兴转幽。麇鼯寒思晚,猿鸟暮声秋”等,都是从各个方面再现着巴蜀地区奇异的山水景物。写景是为了抒情,这在他的《感遇》组诗中体现得特别突出,如《感遇·二十七》:“朝发宜都渚,浩然思故乡。故乡不可见,路隔巫山阳。巫山彩云没,高丘正微茫。伫立望已久,涕落沾衣裳”,《感遇·二十八》:“羯来高唐观,怅望云阳岑。雄图今何在,黄雀空哀吟”,《感遇·卅二》“亲友尽睽违,登山望不见……蜀山与楚水,携手在何时”。《感遇·卅六》“浩然坐何慕,吾蜀有峨眉……梦登绥山穴,南采巫山芝。探元观群化,遗世从云螭”等。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到,巴蜀情结,成为他作品中的一个特别重要的构成,以至于他下笔总是萦怀着乡情,《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知之》就表现得甚为鲜明:“巴江亦潺湲,揽衣度函谷。衔涕望秦川,蜀门自兹始,云山方浩然”,又如《酬李参军崇嗣旅馆见赠》:“昨夜银河畔,星文犯遥汉。今朝紫气新,物色果逢真。言从天上落,乃是地仙人”,化用的就是关于汉代蜀人严君平和“支机石”的传说。在他的人生漫游中,眼前的一切,常常引发起他的故乡情怀,如《登蓟丘楼送贾兵曹入都》的“辽海方漫漫,胡沙飞且深。峨眉杳如梦,仙子曷由寻”,和《夏日晖上人房别李参军崇嗣》的“中国要荒内,人寰宇宙荣。弦望如朝夕,宁嗟蜀道行”等。这种深深的故土情结,使他的作品常常充盈对家乡的自豪感,所谓:“蜀山金碧路,此地饶英灵。送君一为别,凄断故乡情。片云生极浦,斜日隐离亭。坐看征骑没,惟见远山青”(《送殷大入蜀》),甚至于:“违此乡山别,长谣去国愁”(《遂州南江别乡曲故人》)。
巴蜀文化崇尚华美艳秾文风,铸造着陈子昂创作的地域审美思维,这在《于长史山池三日曲水宴》中体现得极为典型,如:“泛滟清流满,葳蕤白芷生。金弦挥赵瑟,玉指弄秦筝。岩榭风光媚,郊园春树平。烟花飞御道,罗绮照昆明”,又如《山水粉图》特别是《彩树歌》云:“嘉锦筵珍树兮,错众彩之氛氲。状瑶台之微月,点巫山之朝云。青春兮不可逢,况蕙色之增芬。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红荣碧艳坐看歇,素华流年不待君。故吾思昆仑之琪树,厌桃李之缤纷”,以及《春台引·寒食集毕录事宅作》的:“挟宝书与瑶瑟,芳蕙华而兰靡。乃掩白苹,藉绿芷。酒既醉,乐未已,击青钟,歌渌水。怨青春之萎绝。赠瑶台之旖旎”等,还包括《春夜别友人二首》的浓墨重彩笔法:“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皆是。陈子昂为人好纵横任侠,又好佛老神仙,体现着巴蜀地域人文性格的特点,闻一多就认为,陈子昂思想和性格的形成首先是受了地域文化的影响:“从性格和生活态度来看,子昂和太白极近,用先秦学派思想来衡量他,可说是属于纵横家兼道家。太白平生景仰的不是那位战国的鲁仲连么……因而他常想能用超人的力量为人排难解纷,进而至于求仙超世,既重功名,又尚清远,子昂和太白同出生于西蜀,受了当地风气的影响,所以形成与众不同的诗风”。况且“巴蜀半道”,“说到道家气质,可说是他的家风”,“他的家庭的确是一个充满道教气味的家庭,便是读书环境也影响着他”。
在闻一多看来:“子昂早年是赌徒,又奉道教,两者其实是合一的,因为道教所持颇有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不过拿他和太白比较,子昂还算稳重,这是由于一部儒家思想使他的生活态度有所限制,所以在他的诗里,我们还可见到他某些悲伤沉恸的地方”。他概括道:“陈子昂的复杂思想,可以说纵横家给了他飞翔之力,道家给了他飞翔之术,儒家给了他顾尘之累,佛家给了他终归人世而又能妙赏自然之趣”,其创造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亦由之而具,也正是因为此,他才被视为唐代文学第一人,是“唐音之始”。刘克庄在《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三《诗话前集》中云:“太白《古风》六十八首,与陈拾遗《感遇》之作,笔力相上下,唐诸人皆在下风”。唐代巴蜀作家对一个盛世文学的贡献,可作如是观。
(第三节)时代文学的巅峰:李白的浪漫狂歌
《新唐书·文艺志》给我们讲述着李白的这样家世:“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之生”,“十岁通诗书,既长,隐岷山。州举有道,不应。苏颋为益州长史,见白异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可比相如’”,“然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更客任城,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居徂徕山,日沉饮,号‘竹溪六逸’”,“白晚好黄老”。李白是一个万事都关心的人,他集游侠、刺客、隐士、道人、策士、酒徒、作家于一身,兴趣太广,什么都敢于去尝试、去探究,这种人生态度决定了他的文化创造方式是“了无定法”,他的艺术思维方式实际上是一种醉态思维,即把醉态变成生命方式和思维方式,这比浪漫主义更具有本质的自由特征。这种非理性甚至是非智性的思维方式,应该就是他为人放诞、文风狂放的内在原因。
李白崛立于唐代而独步千古,那独异的艺术个性,源自于两个方面:一是盛唐气象的时代精神召唤使然,是盛唐以宽容大气的胸襟、仁慈开明的关怀,孕育着李白独树一帜的诗风,“天生我财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非凡自负和豪言壮语,自信狂傲的独立人格,豪放洒脱的气度,以及自由奔放的艺术幻想和想像,正是立足于李唐王朝选拔人才的不拘一格;敢想敢说、敢爱敢恨、敢笑敢骂,就有了赖以存活的土壤,一个天才于此就有了充分展现才华的社会基础。有专家指出,贞观和开元盛世是中国历史上文祸最少的时代,这就是李白敢于傲然面对万乘之主的社会制度背景;盛大与豪情,必然要有相应的篇幅来容纳,李白大量地运用长调歌行体,亦是其狂放不羁的性格使然,这对唐代文学的各种体式的创建极有楷模意义,王恺运就说得明白:“李白始为叙情长篇,杜甫极称之,而更扩之”,因此七言歌行“至唐而大盛”;二是巴蜀地域文化和文学的陶铸熏染所成。蜀中浓郁的道家思想氛围,道家对权贵世俗的蔑视和逍遥放任的人格精神,尤其是蜀人赵蕤的纵横学说,以及蜀中“蛮夷”风习和任侠使气及慷慨豪迈的民俗,还有巴蜀文人反儒家礼教,蔑视正统道德规范的传统,都是影响李白性格的地域文化因素。他叙述过自己的思想文化性格所承:“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学剑术”,“十五学神仙”,这些非儒非孔学说使他公然地“谑浪万古贤,以为儿秦剧”(《陈情寄友人·三》)。《旧唐书·文苑传》记载其行为的狂放孤傲为“白宫衣锦绣,于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他在《春日山中》也回忆过自己的不拘礼节放浪行为:“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秋风”。而“天子呼来不下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更是狂傲直对万乘之主,公然对封建最高统治者表示不敬,是何等地惊世骇俗?
这种自由自然的人格精神,反叛一切威权,冲破一切束缚的进取态度,敢作敢为的创造气概,雄眄一切、高视阔步的人生姿态,使李白写出了众多不朽名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胡适对此就作过充分地肯定:“李白的乐府有时是酒后放歌,有时是离筵别曲,有时是发议论,有时颂赞山水,有时上天下地作神仙语,有时描摹小儿女情态,体贴入微”,“他大胆地运用民间的语言,容纳民歌的风格,很少雕饰,最近自然”,“最可以代表那个浪漫的时代,最可代表那时代的自然主义的人生观”。李白那磅礴激昂的想像甚至在感悟人生时的些许愁思,穿越了时空,弥漫在整个人间,历久弥新!
李白诗歌艺术特色的形成,有着蜀中文学先贤的影响作用。“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正是他学习模摹并欲超越司马相如的创作学步记录,他还从扬雄的创作中学到了许多,是谓:“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既然是“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那么,蜀中文学先贤的性格精神,文学主张和艺术技巧风格,就必然地要对他发生相当的影响,巴蜀文学辉煌的成就积淀必然地要模塑着他的创作风格,制约着他诗歌的艺术表现特征。汉代蜀籍作家那冲决一切、纵横恣肆的创作风范,使李白更喜欢采用自由的“古风”体和乐府歌行,去表现自己狂放不羁的情感和思想。在这里,盛唐“崇汉”的时代精神,巴蜀作家对前代乡贤文化创造积淀的承继,都集中地通过李白的文化创造而体现着,这就是所谓的“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在思想内容上,李白对权贵的蔑视、对“鲁儒”、“鲁叟”、“鲁诸生”所代表的正统礼法规范的嘲弄,以及对自由人格的颂扬等,都占有极大比例,倾慕大鹏“旷荡而纵适”的自由生活,并以鲁仲连、范蠡、谢安、荆轲、张良等历史侠义人物自诩,表现他“好古笑流俗,素闻贤达风”(《东武吟》)的价值标准,还有《侠客行》、《扶风豪士歌》、《少年行》一类游侠诗及众多游仙诗,都体现着他那傲然独立、遗世狂歌的人格个性。而《古风·三十》、《战城南》一类作品,则表现了李白对民众疾苦的同情和对封建暴政的愤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