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大盆地生命的记忆:巴蜀文化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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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两宋睿智与巴蜀文学(5)

巴蜀文化崇尚自由自然的民俗风习影响,使他常以“脱巾漉酒,拄笏看山”为自得,在琵琶腰鼓、舞衫香雾中寻求自我麻醉,甚至说话的口气都活脱脱是一句标准的“四川话”“老子今年懒赋诗,风光料理鬃成丝。青羊宫里春来早,初见梅花第一枝”(《城南寻梅》),因而被同僚指责为“不拘礼法,恃酒颓放”,以至于被罢去嘉州知府的官职,他于是干脆自号“放翁”,并自我解嘲道:“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樽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以对抗世俗和蔑视正统思想。巴蜀民俗和人文风习影响着他的性格变化,地域风貌和秀丽山水陶冶着他的审美取向,从而形成了他艺术风格的新特点,并涵蕴出其艺术高峰。所以,他迷恋着这一切:“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渡泸游。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欵乃下吴舟。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南定楼遇雨》)。正基于此,陆游对这一创作阶段就极为珍视,他曾将42岁以前的诗“又去十之九”,再考虑其晚年作品在词意和句法有互相重复蹈袭的现象,陆游的蜀中创作,就特别地重要,他将自己全部诗作辑录(85卷,收诗9000余首)并命名为《剑南诗稿》,就正是出于这种考虑。这既是为了纪念这一段值得留恋的生活,也是他“未尝一日忘蜀”的必然结果。“入蜀还关迹已陈,兰亭道上又逢春,诸君试取吾相看,何异前身与后身”(《忆昨》),甚至“自计前生定蜀人”(《梦蜀》),现世“弃官若遂飘然计,不死扬州死剑南”(《东斋偶书》),干脆“未尝举箸忘吾蜀”(《冬夜与溥庵主说川食戏作》)。他这段时期创作的高产和风格的鲜明,其实就是巴蜀环境的影响,即“工夫在诗外”(《示子侄》)。

陆游入蜀,似乎就是为了寻找文学创作的新起点和突破,他自己就承认:“今(指入川时)将穷江湖万里之险,历吴楚旧都之雄,山巅水涯,极诡异之观;废宫故墟,吊兴废之迹。动心忍性,庶几或进于毫分,娱忧纾悲,亦当勉见于言语”(《通判夔州谢政府启》),其终极目的亦是:“万里西游为觅诗”!唐代“天下诗人皆入蜀”的历史积淀,宋代“蜀中文人何其多”的浓郁地域文化氛围,特别是蜀中“好华美”的文风盛行,“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讥刺”的地域人文风习,对陆游的创作风格转型和人格个性的变化必然会产生着巨大的影响。他也回忆过这种生活的影响:“二十年前客成都,酒徒诗社尽豪英,才名吏部倾朝野,意气成州共生死。废园探梅常共醉,遗祠访柏亦俱行,即今病卧寒灯里,欲话当时涕已倾”(《思蜀》),其“放翁”之得来就基于此,他在《后春愁曲》中把这种原因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六年成都擅豪华,黄金买断城中花。醉狂戏作春愁状,素屏纨扇传千家。当时说愁如梦寐,眼底何曾有愁事”。比较其早期的“奇巧”和晚期的“平淡”,前人充分注意到陆游入蜀后的“宏肆”、“雄浑沉著”等艺术的创新和风格的变化,在多样化的艺术风格中,仍以蜀中所形成的豪迈奔放为主要特色,那种奇丽的想像、飞动的气势和狂放的个性,类似李白,因此时有“小李白”之誉。

全面认识陆游,除了把握其作品的忠君爱国思想内容、豪放悲壮为感情基调的一类作品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其不少诗歌是以细腻冲淡的笔法、闲适恬和的情调,写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这些都构成了陆游创作重要的艺术特色,只有把两者合起来,才能看到陆游的完整的人格精神和他的诗歌的完整的艺术风格。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说:“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而后者主要就是其蜀中之作。这既是基于苏轼在当时文坛的影响,也是陆游入蜀后受到巴蜀地域文化和民俗风习的蕴涵,正像他在诗中所说的“地胜顿惊诗律壮”,一旦身处巴蜀地域文化氛围之中,他顿觉“诗家三昧忽见前”。其著名的《剑门道中遇微雨》就把这种想法说得甚为清楚:“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虽然,他清醒地认识到作家要确立自我艺术个性:“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苏轼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艺术冲击力,诱引着他去追求开阔豪放的风格,这就是杨慎《词品》评价他“雄快处似东波”之所在,像《游近村》“乞浆得酒人情好,卖剑买牛农事兴”就是化用苏轼《浣溪沙》中的“卖剑买牛真欲老,乞浆得酒更何求”句子。陆游的诗可谓各体兼备,无论是古体、律诗、绝句都有出色之作,其中尤以七律写得又多又好。在这方面,陆游继承了前人的经验,同时又富有自己的创造,所以有人称他和杜甫、李商隐完成七律创作上的“三变”,又称他的七律“当时无与比埒”,以及“视唐殆无愧色”的绝句。《入蜀记》6卷,是一部日记体的纪游文,文字简练,记录他从山阴到夔州的沿途见闻。尤其过三峡的一部分,多有对自然风光及名胜古迹的描述,读来饶有趣味。笔致简洁而又宛然如绘,不仅是引人入胜的游记,同时对考订古迹和地理沿革也有资助。又工词,杨慎谓其纤丽处似秦观,雄慨处似苏轼。现存词共有130首。所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他的词也是风格多样并有自己的特色。不少词写得清丽缠绵,与宋词中的“婉约派”比较接近,如“南浦舟中两玉人”(《鹧鸪天》),“鸠雨催成新绿”(《临江仙》),“陌上箫声寒食近”(《蝶恋花》),“樽前花底寻春处”(《水龙吟》)等,这都是蜀中秀丽山水的蕴涵所致。有什么样的客观对应物,就能刺激起创作主体相应的审美感受,我们不妨再看这类作品如《剑南诗稿》卷二十二《杂题》:“山光染黛朝如湿,川气熔银暮不收。诗料满前谁领略,时时来倚水边楼”;卷二十五《晨起坐南堂书触目》:“奇峰角立千螺晓,远水平铺匹练收,诗料满前吾老矣,笔端无力固宜休”;《晚眺》:“个中诗思来无尽,十手传抄畏不供”;《山行》:“眼边处处皆新句,尘务经心苦自迷。今日偶然亲拾得,乱松深处石桥西”;《春日》:“今代江南无画手,矮笺移入放翁诗”。面对眼前的一切,他惋惜自己笔力难以完全摹写自然之化工:“造物陈诗信奇绝,匆匆摹写不能工”(《日暮自湖上归》),以至于他日常所用的稿纸,都要选择蜀纸来加强表达效果:“玉屑名笺来濯锦”(诗后原注曰:“何元立寄蜀纸”)。他太热爱这块大盆地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羹笋似稽山美,斫脍鱼如笠泽肥。客报城西有园卖,老夫白首欲忘归”(《成都书事》),“流落天涯鬓欲丝,年来用短始前奇。无才藉作长闲地,有凭留作剧饮资。万里不通亲洛林,一春最负牡丹时。襞笺报与诸公道,罨花池边第一诗”(《初至蜀州寄成都诸友》),“挽住征衣为濯尘,阆州斋酿绝芳醇,莺花旧识非生客,山水曾游是故人。遨乐无时冠巴蜀,语音渐正带咸秦。平生剩有寻梅债,作意城南看小春”(《阆中作》)。

概而言之,陆游的蜀中创作,无论是叙事、怀人、摹景,还是抒怀,都是因为巴蜀大地缤纷多姿的审美客观对应物的陶冶,是大盆地独特人文风习的影响,是巴蜀地域文化浓郁积淀的模塑作用,从而体现着一种独特的艺术创新,同时,他的创作,又反哺着巴蜀地域文学,为巴蜀文学的壮大和再积淀作出巨大贡献。他明白地告诉我们:“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入蜀,就是要寻找一种真正的人生、人生的诗意!如其《岳池农家》:“春深农家耕未足,原头叱叱两黄犊。泥融无块水初浑,雨细有痕秧正绿。绿秧分时风日美,时平未有差科起。买花西舍喜成婚,持酒东邻贺生子。谁言农家不入时,小姑画得城中眉。一双素手无人识,空村相唤看缫丝。农家农家乐复乐,不比市朝争夺恶。宦游所得真几何,我已三年废东作”。

1094年,50岁的黄庭坚被贬至涪州别驾、黔州(彭水县)安置,后任职于戎州(今四川宜宾市),到1101年(56岁)出川,历经了长达6年的蜀中生活。这对黄庭坚个人艺术地位的确立、对后来江西诗派的形成,都是十分重要的。《苕溪渔隐丛话》就引述《江西宗派图叙》说明这个关键点:“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矣”,明确强调了其入蜀对创作的巨大影响,前有杜甫入蜀的多“狂、野”,后有陆游入蜀之“放翁”,黄庭坚这时的“放纵”以及“奇作”问世,就是极为自然的。艺术“以故为新”而创新的核心在于超俗,重视师法前人的创作经验和创作成就,强调对篇章、字句等外部形式的锤炼,特别是从前人现成的诗句中“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以体现文学的创新,就成为黄庭坚创作的新起点。与陆游的“剑南”相似,黄庭坚在写作《忠州复古记》时使用了一个巴蜀名字“涪翁”(1096年)并且伴随其作品的流传至今。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要在蜀中寻找艺术创新的突破口,这在《竹枝词二首并跋》中有说明:“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后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前贤的创作积淀与活泼泼的人生状貌,导引着他的审美价值趋向,如《戏题巫山县用杜子美韵》:“巴俗深留客,吴侬但忆归。直知难共语,不是故相违。东县闻铜臭,江陵换袷衣。丁宁巫峡雨,慎莫暗朝晖”,又如《跋子瞻和陶诗》:“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