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经典超译本·道德情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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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74法国和英国看到对方增强海军和陆军的实力,都有正当的理由感到害怕。但是,如果两国看到对方国内蒸蒸日上,比如土地不断改良,制造业越来越发达,商业持续兴旺,港口码头更加安全,所有文科和自然科学都在进步,也感到妒忌,那这无疑损害了两个伟大民族的尊严。国与国之间可以在这些方面展开恰当的竞争,而不应该存在偏见和妒忌。因为这些成就标志着我们这个世界真正的进步。人类的生活因这些进步而得益,人的天性因这些进步而高贵。在这些方面,每个国家不仅要努力超过邻国,而且应当促进邻国的进步。

275每个主权国家都是由不同的阶层和社会团体构成的,每个阶层和社会团体根据它在国内的地位拥有不同的权力、特权和豁免权。它们之间的共同点是: 所有的阶层和社会团体都离不开国家的保护。再偏激的人也承认: 各个社会阶层或等级都是国家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有依靠国家的存在和发展,它们才有安身立命之所。然而,如果哪一天,国家的存在和发展需要减少他那个阶层或社会团体的权力、特权和豁免权,他肯定不会答应。这种不顾全大局的偏向,可能是不合理的,但不是毫无用处。它保持了国内各个阶层和社会团体之间已经确立的平衡,它避免了权力的重新分配。它有时似乎阻碍了时髦的政治体制的变革,但它也促进了整个体制的巩固和稳定。

276爱国者的热情,包含两条不同的原则: 其一是,尊重那个事实上已经确立的政体或统治形态;其二是,真心希望尽自己所能使同胞过上安全、体面与幸福的生活。一个不尊重现行法律,也不服从行政长官的人,不是一个公民;而一个不愿意努力增进同胞福利的人,则不是一个好公民。在和平和安定的时期,这两条原则通常保持一致并导向同样的行为。但是,在公众们对现行体制不满、政局发生动荡时,这两种不同的原则会引出不同的行为方式。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政治上的能人智士去判断: 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在什么时候应当维护旧政治体制,什么时候应当推行危险的改革。

277热心公益的人最好的表现场合,就是对外战争和国内派别斗争。在对外战争中为自己的祖国作出了重要贡献的人,成为全民族的英雄,受到所有人的感激和赞美。进行国内派别斗争的各党派的领袖们就不一样了,可能有一半同胞赞美他,但也有另一半同胞咒骂他。然而,获胜的党派领袖,如果他能够带领他自己的那一党派进行适当的妥协与节制,那么,他可以为他的国家做出巨大的贡献——重建国家政体。他可以从某一党派的领袖一跃而成整个国家的改革者与立法者,并且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建立起稳定的政治体制,使后代的同胞享受到安宁和幸福。如果他能成功,这一成就丝毫不逊于取得最伟大战争的胜利和征服最广袤的领土。

278在某种政体下,一个大帝国的臣民们已经连续好几个世纪享受着和平、安定甚至荣耀。在野党的领袖们,还是会提出好像有道理的改革计划,他们自称将消除目前被大家抱怨的种种不便与困苦,而且将永远杜绝它们。为此,他们提议改变政体。这个政党中的大部分成员,虽然他们对新体制毫无经验,却陶醉于新体制虚构的完美。对这些领袖本身来说,虽然他们的本意也许只想扩大自己的权势,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迟早会成为自己雄辩术的受骗者,同他们愚蠢的追随者一样,渴望这种宏伟的改革。即使这些政党领袖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没有盲从,他们也始终不敢使自己的追随者失望。他们不得不做出大家共同幻想的行动,虽然这种行动同自己的原则和良心相违背。

279完全是由博爱与仁慈唤起爱国心的人,对于个人的既得权力与特权,会给予尊重,他更尊重那些主要阶级与团体的既得权力与特权。即使他觉得那些权力与特权被滥用了,他也将尽力调和那些滥权行为。当他无法以道理和劝说征服在人们心中的偏见时,他不会以暴力使他们屈服,而是会严格地遵守神圣的柏拉图箴言: 绝不对他的国家使用暴力,就像绝不对他的父母使用暴力那样。如果不能全部推倒重来,他就会改正一部分错误;如果他没法建立起完美的法律体系,他会像梭伦那样,尽力在大家所能接受的范围内建立最好的法律体系。

280政治家们容易自作聪明,他们常常以为自己设想的政治计划完美无缺。他不断推行这个计划,丝毫不考虑这个计划实施过程中社会成员的重大利益或强烈偏见可能使计划搁浅。他把社会中的各个成员看做一副棋盘中的棋子,能够让他随意摆布。他忘掉了一点: 棋盘上的棋子没有自己的思想,只能按照他的行动原则。但是,在人类社会这个大棋盘上,每个棋子,即社会成员都有自己的思想,他可能完全不同意政治家选用的行动原则。如果这两种原则彼此抵触,这盘棋就会很难下,而人类社会必然不得安宁。

281对于政治家来说,知道什么是尽善尽美的政策与法律体制的理念,很可能是必要的。但如果政治家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而且是迫不及待地要实现,根本听不进反对的声音,那么这种做法是蛮横无理的。这种政治家把自己的判断看成检验对错的最高标准。他以为自己是所有国民中唯一的智者,以为同胞们应该听命于他,而他根本不屑于考虑同胞们的想法。因此,手握无限权力的君主们是最危险的。他们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蛮横无理,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无视柏拉图的神圣箴言,并且认为他们能够随意改造国家,国家就是为他们而设立的。

282我们做出的、能产生实际效果的善行,往往范围有限,不能超出我们所在的国家,而我们的善意却没有界限,可以兼济茫茫宇宙中的所有生物。对任何有知觉的生物的幸福,我们衷心企盼,对他们的不幸,我们感到同情。而想到为非作歹的生命,则自然而然地会激起我们的憎恨。我们对它们的憎恨来自于我们普施万物的仁慈,因为仁慈,我们才对另外一些无辜的生命遭到迫害感到愤怒。

283这种普施万物的善行,这种为了某个阶层、某个社团、某个社会或国家,甚至为了全世界更大的利益,而准备牺牲自己的个人私利和一切次要利益的行为,被看做是对造物主意志的高尚顺从,也并没有超出人类天性所能接受的范围。一些优秀的士兵,接到命令,前往必死的战场,也会愉快地出发。因为他们相信和热爱他们的将军。他们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整个战局,他们的将军不会这么做。他们甘愿为了国家、人民的幸福而牺牲自己。同样的,当遇到重大的国家或者个人的灾难时,一个有理智的人都应当这样考虑: 他自己、他的朋友们和同胞们不过是被神安排在这个凄惨的场所。他们之所以接到这样的命令,是因为这对整个世界的幸福来说是必要的。他们的责任是,不仅要甘心顺从这种指派,而且要尽力怀着愉快的心情来接受它。一个有理智的人,应当能够做一个优秀的军人时刻准备去做的事情。

284如何管理宇宙这个巨大的系统,如何照顾所有有理智、有知觉的生物的幸福,不是人的职责,是神的职责。人的力量薄弱,理解范围狭隘,人被分派到一个比较相配的工作部门,那就是照料他自己的幸福,以及照料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和他的国家的幸福。据说阿维迪乌斯·卡西乌斯曾经指责马卡斯·安东尼纳斯(《沉思录》作者): 在他忙于哲学推理,思考整个世界的繁荣昌盛时,他忽略了罗马帝国的繁荣昌盛。人们必须不使自己受到这样一种指责: 忙于思考更高尚的事情,而忽略了尘世中的小事情。爱默想的哲学家的最高尚的思考,也不能补偿他对现实轻微的责任的忽略。

285古代的一些道德学家,把激情分成两种类型: 第一,是那些哪怕抑制一会儿也需要花费巨大努力去自我控制的激情;第二,是那些想要抑制短暂的时间并不怎样困难,但是,却在不断地引诱我们的激情,这些激情在我们的一生中,常常会将我们引入歧途。恐惧和愤怒构成了第一种类型。对舒适、享乐、赞扬等的喜爱,构成了第二种类型。想要抑制强烈的恐惧和狂暴的愤怒,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非常困难。想要抑制对舒适、享乐、赞扬的喜爱,甚至抑制一段较短的时间,总是比较容易。但是,由于它们的诱惑是连续不断的,最后往往导致我们犯错。一些古代道德学家们认为,控制前一种激情,应该依靠意志坚定和刚毅。控制后一种感情,则离不开节制、庄重和谨慎。

286如果有一个人处于危险、痛苦之中,接近死亡时,依然保持着同平时一样的镇定,并且一言一行都同最公正的旁观者的看法完全一致,他一定会获得由衷的敬佩。如果他的受难是因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和全人类,是为了争取自由和正义,那么,同情他遭受的苦难,憎恨迫害他的坏人,感谢他的善意,了解他的优点,所有这些感情都混合起来,转化成对他狂热的崇敬。历史上最受人敬仰的英雄都是如此。假如苏格拉底的敌人们让他安静地死在床上,那么,这位伟大的哲学家的名声恐怕不会像今天这样光芒万丈。

287雅典的狄摩西尼痛骂马其顿国王的演说,西塞罗控告喀提林党徒的演说,它们之所以被认为是高尚的,是因为它们是适当地表达愤怒激情的行为。这种正当的愤怒,是抑制了的愤怒,是被约束至公正的旁观者所能同情的程度。一旦愤怒超过了这个界限,就会令人厌恶。然而,对愤怒的抑制,并不总是光彩夺目。恐惧是愤怒的对立面,也常常会抑制愤怒。有的人为了掩盖恐惧,就反过来纵容愤怒,以显示胆量。爱好虚荣的人,在不敢反对他们的人中间,常常装出一副激昂慷慨的样子,并且自以为显示出了所谓气魄。恶棍也会编造许多自己如何蛮横无理的谎言,并且想象在听众心中自己因此会成为一个很可怕的人。

288对愤怒和恐惧的抑制,是一种伟大的自制。当它出于正义和仁慈的动机时,是伟大的美德;而当它出于相反的动机时,则是一种危险的欺骗。心计很深的欺骗经常出现在乱世之中,出现在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法律被随意践踏,无辜的人得不到起码的安全,为了自保,大部分人在当时胜利的政党面前,不得不随机应变,表面上装出顺从的样子。这种对愤怒和恐惧的抑制,虽然虚伪,也需要冷静的态度和决然的勇气。有些人遇到重大挑衅时,看起来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下了残忍的复仇决心。这种对愤怒和恐惧的抑制,虽然常常受到称赞,却可能会是十分危险的力量。

289愤怒、怨恨和仇恨等情感之所以对人类社会有巨大的破坏作用,是由于它的情感是过分的,虽然当它们不足时,偶尔也会造成问题。还有另一种情感,在其流于过分和方向不适当时,也会变得可憎,那就是嫉妒。嫉妒是怀着恶意的反感看待他人取得当之无愧的优越地位。然而,某个人,如果在重要的事情上温顺地容忍很一般的人超越他,那么,他便活该被指斥为没有骨气。有人之所以会性情软弱,有时候是由于懒惰,有时候是由于不喜欢抗争,有时候则是由于糊涂的宽宏大度,当事人误以为他永远能够藐视那种利益,而不屑于竞争。然而,随着这种软弱而来的,通常是很深的遗憾与后悔,他发现自己其实看重那种利益。而当初的宽宏大度,却演变成嫉妒,当事人心里充满憎恨,憎恨他人比自己优越。所以,为了在这世界上舒服地生活,那么,我们就得在所有场合保卫我们的尊严与地位,这和保卫我们的生命或我们的财富一样是有必要的。

290当我们受到伤害时,我们通常会感受到强烈的痛苦和不幸,但有的人这种感受非常微弱。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不幸都没有什么感受,更不要指望他同情他人的不幸,并且因此采取行动。美德起源于关注,人们应当关注灾难给自己带来的全部痛苦,应当关注伤害自己的那个行为有多么卑劣,应当关注自己心中的尊严。受到伤害时决不能懒散、等待,而是按照自己良心所许可的程度来奋起反击,只有这样的自我控制,才配得上旁观者的热爱、尊敬和钦佩。

291在所有需要创造性的艺术领域之中,最伟大的艺术家发现,他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中总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些作品同他观念中的完美作品相比,存在着很大的差距。他会尽其所能地模仿完美作品,但是他不能指望模仿得一模一样。只有次等的艺术家才会满足于自己的成就,因为他头脑中几乎没有完美的概念。伟大的法国诗人布洛瓦常常说,不会有哪个伟大的艺术家完全满意于自己的作品。他的朋友桑德伊是一位拉丁韵文作家,只因为有些作品具有小学生的水平,就自称为诗人。桑德伊向布洛瓦表示,他对自己的作品总是完全满意。布洛瓦用开玩笑的口气回答他说,他肯定是有史以来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伟人。

292品德的培养也是如此。具有智慧和美德的人把他的主要注意力集中于完全合宜和尽善尽美的观念。他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完美的观念。不管他是健康的还是生病的,也不管他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他都不会让自己失去理性。他遇到突然的袭击也决不会害怕,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也决不会不择手段,见到激烈的派系斗争也决不会惊慌,看到战争的危险也决不会胆寒。

293有的人以平常程度的优良品质为标准,来评价自己的优点。他们真实和正确地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大大超过了这条标准,这一点也为旁观者所承认。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平常的标准而非存在于观念中的完美标准。他们因此很少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他们用极端的自我赏识、极端的自以为是迷惑了民众,民众非常容易被各种自我吹嘘所欺骗。而且,当这些自我吹嘘为某种真实的优点所维护时,当它们因为夸示卖弄而变得炫耀夺目时,当它们得到拥有巨大权力的人物的支持时,即使清醒的人也常常沉湎于众口称赞之中,都乐于表示对自己的钦佩。但说到底,这些人不过稍好于平常程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