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次见到楚西岸,我对他印象深得宛若咱祖国广袤大地底下不可测量的石油,也只怪这死孩子对着我咧嘴一笑,缺了门牙旁边的那颗牙齿,风呼哧呼哧地灌进去。
当然,他可不是平白无故对我笑得这么风情,你知道,我长得没这么喜剧。
那天,我趴在墙根用黄石画彩虹,楚西岸就是被我画功秒杀,后来他偷偷塞香蕉给我,叮嘱我以后不必画饼充饥,想吃什么说一声,他让爸妈偷偷买来给我。于是,我毫不斯文地报他一大串食品名称,其中肉类为主,糖果为辅。
楚西岸当场认定我是一肉食动物,引诱道,要不你回我家,只要你不吃唐僧肉,我家什么都有,还有很多冰棒呢。
有钱人家的小孩说话就是这么天真,仿佛自己就可以主宰家里的大人,顺带主宰家里的一切。
楚西岸取代了鲁露的三只娃娃成了我的爱好,娃娃都是鲁露姑姑从香港带回的,它们各具特色地挂在了她家的玻璃的衣柜里面,摆成一个女孩童年的骄傲,鲁露总是呼朋引伴地带大伙参观,只是参观,不可碰触。
这导致我常常失眠,一度梦到其中一个眼睛大大的有双透明小翅膀的粉色芭比,在梦里,它对我招手-彩虹,来,一起玩。
小时候想拥有一件东西的小念头特疯狂-坑蒙拐骗,威逼利诱,用到最后一招。
利诱的过程和结果如下:我回家找爷爷要了五毛钱买了支冰棒去讨好鲁露,你的娃娃借我玩玩好不好。
她觉得划算就答应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抱着她的娃娃,那是抱着一个注定破碎的梦。因为冰棒吃完,鲁露小嘴一噘,还有吗仇彩虹,没有了你还我,我要回去了。
怀里随之一空,鲁露已经甩着俩马尾辫儿走远。
脚下石板上还静静躺着刚被丢掉的冰棒棒子,蔓延开一小片湿迹,腾空的冒着热气。我舔舔嘴唇,想象着冰棒的味道,清凉的,甜的。
那年我们六岁,学前班,是刚分得清单韵母复韵母的年纪。然而,我也得到了一件六岁的小孩都没有的宝物-是支钢笔,黑色笔身,金黄色的笔尖,上面镂刻着看不懂的英文字母标志。
是爷爷给的,爷爷说,彩虹,好好保管,将来用它考大学。
爷爷的背有点驼,好像衣服里面藏着座小拱桥,曲着一道弯弯的弧,他从来不背我,听说,在我学走路的时候也只是用一个小竹篓,绑我在怀里,去收破烂,我问过他,爷爷,为什么不把背上的拱桥放下来?
爷爷眯眯地笑,额头上的皱纹苍老地揉在一起,一团一团如斧削刀雕,他说,傻孩子,你是爷爷的彩虹,爷爷就是你的桥。
那时并不明白爷爷的话,我们住的小房子里堆满了四处收来的各种废品,啤酒瓶、易拉罐、破报纸、纸皮……整整齐齐地堆着,像座小山,小镇上的人都管爷爷叫仇站长,垃圾站站长的意思。我不喜欢爷爷这个职业,一点也不。
所以时常在想,长大后我会带爷爷离开这里。
有了这支钢笔,我对鲁露娃娃的占有之心死灰复燃,可是这次,她直接对我吐口水,别做梦了,我不会和你换的,那破钢笔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吧!你家人最喜欢到垃圾堆里捡东西了,你们全家吃喝玩乐的都是一堆垃圾。
她就差没说,仇彩虹,就连你也是没人疼爱没人要的,臭垃圾。
在我童年和大半个少年的记忆里,鲁露一直固若金汤,对其所有物打着标签,小小的麻花辫子翘得老高老高,所以我始终没有和她做成朋友。
哪怕楚西岸的出现。
【二】
楚西岸是和他妈妈一起来看爷爷的。
我不知道他们和我们家是什么关系,只知道爷爷的脸如同十二月寒霜般,冰冷,皱纹更深了。
在爷爷的价值观里-垃圾可以再回收,废物可以再利用,楚西岸家送来的礼物却堪比砒霜毒品,要被扔粪池。老人家宁可让我吃他平日里捡来的剜掉了一小部分的烂苹果,也不拿他们送来的那些新鲜香梨芒果哈密瓜让我尝一口,我怀疑爷爷是在虐待儿童,怀疑了很久。
我把和楚西岸一起玩当成了新爱好,不仅因为垂涎他家冰箱里的美食,更想拉拢他以备实力与鲁露抗争,但是这个爱好尚未维持多久就被爷爷剥夺了,爷爷第一次抽我耳光,十分激动地骂道,你这小兔崽子,翅膀长硬了,要和那些警匪后代一起气死我这老不死。
爷爷说警匪,让我对楚西岸那个神通广大的老子充满了好奇,无论是警察还是土匪都很酷不是吗?
但好奇之前我大哭了一场,我说为什么我连交朋友的权利都不能有?
曾在钢笔换娃娃事件失败后,我也这样失声痛哭过,我说为什么我连一个布娃娃都不能有?
第二天床头就多了一个很富奇迹色彩的娃娃,便是爷爷挑灯夜作,用碎布拼拼凑凑亲手缝制而成的,听说以前爷爷不用依靠收破烂为生的,他是个裁缝,专为寿终正寝或暴病身亡的人做安乐衣,也称寿衣。
爷爷手艺很有名气,然而年岁递增,终究碰不起这些穿针引线的活了。
将这个又丑又寒酸的新娃娃抱在怀里,我心里又暖又酸。
可是这一次,爷爷没有迁就我,我也没有迁就他,我们爷孙俩冷战了。
我还和楚西岸厮混在一起,迅速地长大,从小学跨到初中,初二夏天爷爷又将藏在床头用防雨布收得严严实实的缝纫机捣鼓出来,组装好后,让我给他穿针引线。
我惊奇地发现,他又开始重操旧业做起衣服了,做的还是寿衣,黑色的,深沉压抑,带白边,有了苍凉之感。
我就在思考这个客户一定非同凡响。
电视里面,隐退山林的剑客或杀手重出江湖均有因果,而其果必然是腥风血雨一片,不知道爷爷的复出会带来什么。
【三】
老人踩缝纫机的时候双脚有些吃力,好像踩久了还有轻微的喘气,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骨瘦如柴得不敢让我多看一眼。
随便找了借口溜出屋,等到晚上回来的时候,小屋子里里外外都围满了人,他们悲伤地看着我,说,仇彩虹,你爷爷死了。
我不信,不可能的,他明明还好好的,白天的时候还会做衣服。
可是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的老人,任凭我如何用力地摇用力地喊都不愿把眼睛睁开,我反而安静下来,我不愿相信他就这样丢下我,我想这是一场梦,一定是的。
我没有哭,只是趴在他枕边固执地不准任何人靠近。
可是他终究没再醒来,大家惊奇地发现他死时穿着崭新的安乐衣,正是他自己做的那一件,这个为我付出一切的老人,到生命终结也不肯让我为他操一分一毫的心。后事料理完后,鲁露她妈给我一本存折,是爷爷临终托她的,五千元,署名仇彩虹,我猜这是他早年做寿衣,后来捡垃圾收破烂,除却供我生活念书的全部积蓄。
我不知他有钱,不然会让他去治病,爷爷有很多年的气喘,平常都在我面前忍着发作。
他走后,世界浩瀚无边成空城,我仅剩的是一支钢笔,一个布娃娃,一本存折,哦,对了,还有爷爷留下的那间破木屋,空寂的屋子里,我抱紧自己的全部财产眼泪鼻涕哭成一团。
守灵那几天,楚西岸和他母亲来过,目的是让我考虑今后同他们一起生活,我看着这个女人,真是美啊,我指着灵堂的遗像对她说,你是不是我妈?你今天在这里当着爷爷的面说句真话,你如果敢承认,我就原谅你。
女人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她说,孩子,我可以把你当成我的女儿一样心疼,只要你愿意,也可以把我当成妈妈。
我冷笑,呸!你的虚伪真让我恶心。
楚西岸见我如此无礼,刚要出声阻止,我没有给他先开口的机会,指着他,还有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和爷爷都不想和你们有任何关系。
西岸说,彩虹,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我知道你难过,我也很难过。
我假装听不到他声音里的呜咽,压低嗓子,你给我消失好吗?请你消失,消失!
楚西岸没有消失,他甚至和我考进了同一所高中,不管我怎么将之往世界外面推,都无法殆尽,这死心眼的孩子就这样一直晃悠在我的视线里,哪怕后来与鲁露走到一起。
他们很高调地早恋,当然少不了鲁露她妈这个高音喇叭帮女儿做宣传,那段时间你去鲁家坐不到一分钟屁股热准能听到郭氏红光满面地拿女儿和楚局长的儿子说事,喜庆得仿佛楚西岸和鲁露明天就要拜堂成亲生个白胖儿子似的。
可是那些都与我无关了,尽管心里不时隐隐作痛,彼时,我已学会敛下锐气,呈现给人安静的模样,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美好而产生渴望的女孩了。
我承认,那些小美好里面曾经有个叫楚西岸的男孩,以及后来一个叫凌晨的男子。
【四】
凌晨,他名字的意思是指零点到天亮前的一段时间。
是人如其名般英俊清冷的男子,我们认识在我寒假打工的咖啡厅,贫穷服务生和多情顾客,爱情小说里写过这样的故事,浪漫又缱绻。
“手里写着回忆,眼里弯着破碎,心里很多年以后,我看到有人说,藏着不安”这样的句式时还是忍不住哭,那是我初见到凌晨时的样子。
对,那天咖啡厅里生意冷清,我便摊开巴掌大的本子低眉疾书,凌晨对我的兴趣是从我手中的笔开始的,他好奇一个用几千块一支昂贵进口派克笔低眉顺眼的服务生,因此问我体验生活的感觉如何?
显然是把我当成叛逆的想要自力更生的富家女了,我不露声色道,不怎么样,我早就被生活体验了。
他笑。总觉得用美来形容男生是不适合的。楚西岸风情的“漏”齿一笑都来不及这么不适合。
窗外风雨狂作,这座城市的冬天,像座巨大的空洞的冰箱,耳朵和手像往年一样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这也是我愿意在咖啡厅里打一份工的原因之一,这里的暖气很足,至少不会被外面刺骨的寒冷吞噬干净。
爷爷还在世时,总是很偏方地用白萝卜在烧煤炭的火炉里烘出热气来,然后把我的小手贴上去,反反复复,白萝卜快要变成萝卜干的时候,冻疮就好了。
可是现在,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温暖,在“此情可待成追忆”
的时候盛大得如此无边无垠。
凌晨给我买了帽子围巾手套,恨不得把我露在空气中的每一根汗毛每一处指甲都裹得密不透风,他说仇彩虹,不能放任你这样下去了,你看你把自己照顾得这么糟糕,真是让人心疼。
我缩了缩脖子,最终没有拒绝这么多个自生自灭寒彻骨髓的隆冬之后闯进我世界里的第一丝温暖,谁能拒绝雪中的炭呢。
银装素裹的世界里,透过凋零的白雪看这个男子,他的眼神冷冽而清幽,像未泯的光,透进我荒凉的瞳仁,我说凌晨,我开不成你的锦上添花,我只是一株草,你能懂吗?
凌晨把我戴着手套的手暖在他的大衣里,就那样久久地暖着,他说仇彩虹,冬天总是要过去的,你考到我的学校来,一定要来。我等你,我们去看彩虹。
嗯,那所名校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我心底发芽的,我点头,头顶上被冰凌隆重包装的树梢也“哗啦哗啦”地垂首。在半空中晃荡几下,碎雪飞扬。
很多人都遗忘了2004年的雪,不知2004年的雪是否也融化了男孩女孩执手相约的初衷,许下的愿。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