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诗歌受杜甫、韩愈的影响最深。这主要表现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以及诗的章法结构、气格、韵调诸方面。当时受杜、韩影响的诗人,除王安石外,还有后来的黄庭坚以及江西诗派诗人。这是有其历史的原因。至少北宋自十一世纪以后整个国家的不安定局面,在某些方面与唐代安史之乱后的情况有相似之处。所以北宋诗人仿效杜甫、韩愈,动用诗歌这一文学形式来反映社会现实。因此,王安石写诗崇尚杜、韩也是可以理解的。特别是他写的古体诗如《游土山示蔡天启秘校》、《思王逢原》、《和董伯懿咏裴晋公平淮西将佐题名》、《葛蕴作巫山高爱其飘逸因亦作两篇》等篇,其奇崛幽险或沉郁雄浑就很象杜、韩。
王安石写诗一方面学习杜甫与韩愈,另一方面又能够自辟途径,走自己的创作道路。他青少年时代的作品比较放纵,好发议论,壮年晚年的诗则写得极为谨严、工稳、思想性与艺术性都很高。正如《寒厅诗话》云:“王半山备众体,精绝句。”已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王安石诗从古体到近体,都有创新,卓然自成一大家。他的诗歌题材比较广泛,有时还以禅理入诗。如《拟寒山拾得》诗(十九首)其三云: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 ,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渠不知此机,故自认愆尤。此但可哀怜,劝令真正修。岂可自迷闷,与渠作冤仇。
这也是别具一格的诗。今天看来,这样的诗再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但在当时却有一定的影响。稍后的苏轼、黄庭坚等诗人以禅理入诗,甚至化用佛教典故,几乎成了诗坛的一种风气。
上文提到王安石五十七岁罢政以前写的诗歌大部分思想性较强,艺术性也较高。这是因为诗人是政治家,他的诗歌创作就是要为政治服务,为变法改革服务。因此,诗人常以诗歌为战斗武器来反映社会现实,制造变法改革的舆论。他不论是写历史人物还是抨击社会政治,揭露社会黑暗,其笔锋之雄峭犀利为当时提倡“文以载道”的诗人所不能望其项背的。即使题画诗,也同样具有针贬现实的意义,如《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余作诗》等。总之,这一时期正是王安石创作最为旺盛,思想最为成熟,收获也最为丰富的时期。前人说王安石罢政以前的诗歌风格峻峭、奇崛、雄直,是深中肯綮的。
王安石在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十月第二次罢相之后,即回到江宁府去居住。最初他虽还有个判江宁府的官衔,却一直没有到知府衙门去视事。第二年六月,他干脆连这个官衔也辞掉了。王安石先住在江宁钟山,后来又迁到城里居住,直到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去世。在这十年的隐居生活中,王安石的思想是极为矛盾与苦闷的。他失去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便随遇而安,纵情山水。但是,他并不因为政治上受到沉重打击而放弃诗歌创作。他在晚年经常运用绝句这种体裁,写景抒怀。对王安石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歌,历代的文学批评家曾给予高度的评价;就连过去反对王安石变法的司马光等人也赞叹不已。
王安石最后十年,倾注全部精力从事诗歌创作。因此,他的诗歌(特别是绝句),有着很高的艺术造诣,然而思想内容却不如以前深刻了,早年那种“明而不华”的诗风也被“巧且华”的诗风所替代。为什么王安石的诗歌创作前后变化如此之大呢?我们知道,青壮年时代的王安石是一个激烈的改革派,他要以诗歌为自己的改革大声疾呼。因此他非常推崇杜甫与韩愈,说“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唯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杜甫画像》),并以他们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指导自己的创作,写了不少富有战斗性的诗篇。可是,王安石被迫归隐之后,脱离现实斗争,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此身已是一枯株,所记交朋八九无。惟有微之来访旧,天寒几夕拥山炉”(《谢微之见过》)。诗人为了排遣内心的痛苦和寂寞,或流连山水,或闭户写诗,或与僧道往来。这就限制了他的政治视野,诗作的思想内容也随之起了变化:反映现实的诗篇寥寥无几,而较多的是吟咏山水,抒发自适其适的情感。在艺术上,王安石专摹李义山,较注意形象描绘,力图克服先前那种“误把抄书当作诗”和爱发议论的毛病。黄庭坚说:“荆公暮年做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咏之,便觉沆瀣生齿间”。所谓小诗当然包括苏轼所肯定的“五字最胜”的绝句在内。黄庭坚还特别欣赏《春晚半山即事》一诗,认为“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的句法是值得学习的。
还应该提到,王安石晚年的绝句小诗几乎无不带有画意。如“落帆江口月黄昏,小店无灯欲闭门。半出岸沙枫欲死,系船应有去年痕”(《江宁夹口》),就给人以历历如绘的感觉。当然,“诗中有画”不是王安石一人的专长。宋人诗可堪入画者很多。而“诗画本一律”(苏轼语),在宋以前就存在,只是到宋代成为诗人们有意识的追求罢了。与王安石同时代的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秦观都是擅长“诗传画外意”的著名诗人。文同、米芾更是尽人皆知的诗人兼画家。王安石的绝句写得十分精美,在当时就享有很高的声誉。
叶梦得认为:“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石林诗话》)叶说大体上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严羽一方面说王安石晚年的绝句“与唐人尚隔一关”,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承认“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之上”。杨万里不但说“读半山绝句可当朝餐”,而且还“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这里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这些文学批评家对王安石晚年绝句的评价,为什么这样高?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我们认为主要有两点:一是他们欣赏的是王安石绝句的艺术技巧;二是由于他们与江西诗派都有一定的血缘关系。所以对王安石这位江西诗派的远祖不免要赞扬一番。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绝句,向来被人认为是最难写的,正如杨万里所说:“五、七字绝句,最少而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是最工于此。”(《诚斋集》卷八),他特别激赏王安石的“更无一片桃花在,如问春归有底忙”(《陂麦》);“只听蛩声已无梦,五更桐叶强知秋”(《五更》);“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独卧二首》);暗香一阵连风起,知有蔷薇涧底花”(《同熊伯通自定林过悟真二首》)等诗句,以及《金陵绝句》(其一):“水际柴门一半开,小桥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杨万里原是江西诗派中人,据他自己说,中年写五、七言绝句力摹王安石,暮年重视晚唐。因有这种渊源关系,所以他对王安石的绝句不免有溢美之辞。这些文学批评家,或受流派所囿,或出于个人偏爱,对王安石晚年诗歌的评价褒贬不一。平心而论,王安石晚年写的绝句,有一部分写得较为清绝可爱,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也结合得比较完美。但是有的却犯了巧于外拙于内的毛病,实不足取。
我们知道,王安石晚年归隐后,在江宁钟山的蒋山山庄(后来捐作庙宇,名为“报宁禅寺”)研究佛学,用佛经写《字说》,疏解《楞严经》,并熔铸佛典语以入诗。这部分绝句正如袁宏道在《雪涛阁集序》中所批评的那样,“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矣”。当然,宋诗带禅味最终又成为一种风气,是有它的历史根源和社会根源的。首先北宋几个皇帝都提倡佛教以争取地方地主阶级的支持。宋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匡义大量印刻佛经行世。真宗赵恒还作《崇释论》,大量出版《五灯会元》等书,还说佛教与孔孟“迹异而道同”。他们都有意利用佛教作为辅助统治的工具。其次,封建地主出身的知识分子处在国事蜩螗之际,有的又仕途失意,他们自然很容易接受佛教思想。再则,佛教从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极为流行,并且逐渐渗入文学创作中。入宋后,北方的严华、天台、法相三宗之外,南方的禅宗势力愈来愈大,它与儒、道合流,成了那个时代的统治思想。由此可见,宋代诗人之所以爱谈佛理,爱以禅语入诗,爱结交僧人,是并不奇怪的。王安石晚年喜读佛经,写一些禅语诗,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安石晚年所作绝句的特色,历代的文学批评家都用“闲澹”加以概括。有的文学批评家称“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钟山即事》这样的诗句为“闲澹”之作。也有的把:“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二句(《北山》),与欧阳修“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相提并论,指出它们皆状闲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六)。但是,如果我们把王安石晚年写的所有绝句细加分析,便会发现诗人在所谓“闲澹”之中却隐寓着深沉的悲哀。编选《宋诗钞》的清人吴之振说:“论者谓其有工致无悲壮,读之久则令人笔拘而格退。余以为不然,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澹之中。”这一看法比别人深刻。他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所谓“悲壮”,照我们的理解,就是指王安石青壮年时代诗歌创作所具有的那种战斗性。表面看来,他晚年似乎潜心佛学,侈谈佛理,过着闲适的与世无争的隐者生活,其实不然,且看他给朋友的一首七律: 青溪相值各青春,老去临流辄损神。事事只随波浪去,年年空得鬓毛新。论心未忍遗横目,千世还忧近逆鳞。嘉句感君邀我厚,自嗟才不异常人。
——《次韵酬邓子仪》(其一)
这首诗主要是写政治上如何失意,变法后如何失宠,情感忧愤。此外,他还在《杖藜》一诗中直言不讳地写道“尧舜是非时入梦,固知余习未全忘”;在《谢公墩》中又写道“无事付鬼薄,耻辱何足论”,愤愤不平之情就像急流一样在他的内心里回旋激荡着,毫无“闲澹”的雅兴逸致。
还应该注意到,王安石不仅喜欢描写田园山水,而且喜欢吟咏寒梅、秋荷、古松、修竹。但他不是为歌咏而歌咏,而是借咏物来抒写自己的感情。他的《孤桐》一诗,写孤桐凌霄而不屈;《古松》一诗写古松高入青冥不附林。这些形象实际上是诗人品性的象征。王安石还有一些诗以《自喻》、《自遣》为题,直率地流露出对现状的不满情绪,如咏《鸱》:“依倚秋风气象豪,似欺黄雀在蓬蒿。不知羽翼青冥上,腐鼠相随势亦高。”倘说他的晚年诗篇,全是“闲澹”之作,那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前几年,江西抚州发现了一部《上池王氏族谱》,其中收有王安石的一封家书。内容是这样的:
保儿来,备道祠堂成,甚喜,所谓宗祀有人矣。但予老病笃,皮肉皆消。为国忧者,新变法更尽矣。然此法与先帝议之二年乃行。天若祚宋,终不可泯,必有能变之者。慎勿与外人道也!今秋会面良难,写容以布,不悉。
下注“元丰乙丑七月既望,寓金陵官舍,介甫与弟纯甫书。”按元丰乙丑即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也是王安石病殁的前一年。纯甫即王安尚,保儿是安尚的儿子。这封家书为以往的王安石诗文集所未收,对我们今天了解王安石晚年的思想是很有帮助的。诗人归隐林泉十年,并没有忘记政治,没有忘记变法之争。这位久经沧桑的老人,把“心存魏阙”的思想隐蔽得很深,平时故旧门生来探望他,只谈家常与佛理,从不涉及政治。这一点也可从苏轼给朋友的信中得到证实:“某到此时见荆公,甚喜,时诵诗说佛也。”不难看出,王安石归隐从佛完全是出于无奈,身处逆境,为了寻求一种精神寄托而已。
我们从王安石晚年所写的诗歌来看,他不是一个与政治完全绝缘的人,所以他并没有做到所谓“旷达”。王安石是抱着得过且过的人生态度,却又不颓唐享乐,所以他也没有做到所谓“风流”。他是在变法失败后,被迫傲啸山林的。进取与消极思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他暮年小诗的独特风格。在这一点上,他是与魏晋或唐代的名士隐者有着根本的区别。
除了诗歌创作以外,王安石还写过一些词,《王临川集》收录十有八首。吴昌绶《双照楼续辑宋金元百家词目》说,王安石有《半山老人词》一卷,系武进董氏旧钞南词本。朱祖谋《村丛书》收《临川先生歌曲》一卷十八首,《补遗》一卷四首。王安石向来是以诗鸣于世,填词作曲并非他的擅长,难怪李清照说:“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然而王安石的词曲也不全是不可读。如《桂枝香》(金陵怀古)还是写得好的。
王安石有时也写集句,留传下来六十余首,其中最负盛誉的则是《胡笳十八拍》十八首,今录一首如下:
自断此生休问天,生得胡儿拟弃捐。一始扶床一初坐,抱携抚视皆可怜。宁知远使问名姓,引袖拭泪悲且庆。悲莫悲于生别离,悲在君家留二儿。
严羽《沧浪诗话》说:“集句为荆公最长,《胡笳十八拍》浑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宋人写的笔记中,对王安石的集句诗也多给予好评。只有黄庭坚认为“正堪一笑”。其实,集句毕竟不是自己的创作,对它的评价不必过高。另外,王安石晚年还喜爱集药名、人名为诗。这些诗本是游戏之作,没有什么意义。后来连王安石自己也说:“废日力于此,良可悔也。”(《唐百家诗选序》)
但是王安石的诗歌,在艺术上也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他博学多才,所以写诗喜欢堆砌典故。这样一来,有的诗就深奥难懂,无法起到教育人的作用。此外,王安石写诗有时由于过分讲究对仗的贴切,无形中破坏了诗歌语言的节奏感。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说王安石写诗“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唯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几。如‘周宅在阿兰若,娄约身归率堵波’。皆以梵语对梵语。亦此意。”这是好的一方面。可是如“移柳当门何啻五,穿松作径适成三”诗人把“五柳”、“三径”拆散,颠倒凑成对,这完全违背语言的自然规律。那就显得生硬。难怪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说:“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