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了,吩咐备马,托尔斯泰在黑暗中迷了路,帽子也丢了。早晨五点,一切准备就绪,托尔斯泰和家庭医生杜尚一起上路了。他把给索菲娅的信交给萨莎,由她转交。在信中他写道:我的出走肯定会让你难过,对此我很抱歉。但愿你能理解和相信,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在家里的状况越来越艰难,终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除去种种原因外,我再也不能生活在以前所过的那种奢侈环境里……请你务必理解这一点,即使你知道我在哪儿,也不要来找我,你来找只会恶化你我的处境,而且无助于改变我的决定。感谢你和我一起生活了四十八年之久,请原谅我一切对不起你的地方;同样我也由衷地原谅你可能对不起我的一切。望你适应由于我的出走给你造成的新的处境,不要对我怀有恶感。如果有什么事想通知我,可告知萨莎。她会知道我在何处并能把需要的一切转给我。但她不会说出我在哪里,因为我已经得到了她不对任何人透露这一点的许诺。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十一点多,索菲娅才起床。穿好衣服后,她上丈夫的房间一看没有人,就到打字室里问,萨莎告诉她父亲出走了,并把父亲留下的信交给她。“我的天哪!”索菲娅喊了一声,打开信,只看了一行,就把信一扔,一边念叨着:“我的天哪,他竟干出这事来了!”一边跑出去。很快就传来佣人的喊声:“伯爵夫人向池塘跑去了!”萨莎一听,立刻喊着布尔加科夫一起去追。萨莎发疯似的跑着,布尔加科夫都赶不上她。只见索菲娅跑上了洗衣服的栈桥,忽然滑了一跤,接着翻到水里去。萨莎边跑边把毛衣脱掉,立刻跳到水里。布尔加科夫随后赶到。只见索菲娅已经淹没于水中,幸亏水很浅,两位救援者的脚都能触到池底,他们把索菲娅拖出水面,托到栈桥上,几个人把她架到岸边,待她稍好些时,就扶她回了屋子。一路上她埋怨着把她救上来。她叫来一个仆人,嘱咐他用萨莎的名义给托尔斯泰可能去的修道院发了一封电报,萨莎知道了这件事,接着又发了一封电报,请求父亲只能相信以“亚历山德拉”署名的电报,同时给哥哥姐姐们发了电报。很快,他们都陆续到来了。商量的结果,除谢廖沙支持父亲出走外,其他人都写了信要求父亲回来。
托尔斯泰并没有按原计划路线出走。到了火车站,他们又等了一个半小时才有火车。他担心索菲娅发现了会追过来,一直坐立不安。当终于上了火车,火车启动后,他高兴了,觉得很舒服,但一路上他都在担心着索菲娅,不知她怎样了。天很冷,在马车上时,托尔斯泰的头都冻麻木了。火车上好一点。到了戈尔巴乔沃,再换车,托尔斯泰坚持坐三等车。这种车上,人满为患,空气混浊。杜尚从来没坐过这么差的火车。没法睡觉,托尔斯泰就一次次冒着零下的寒冷走到通道上去。
火车又跑了六个多小时,下午四点五十分才到达柯泽里斯克,随即又坐上马车,向奥普京修道院进发。
到修道院已是夜里了,安排好房间后,托尔斯泰立刻写了一封长信,并给萨莎写了一份电报稿,告知自己在哪里。电报是发给契尔特科夫的儿子的,由他转交。这时,离他出走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了,他基本上没有休息。
二十九日早上六点多托尔斯泰就起来了,正好契尔特科夫的秘书谢尔盖延柯来了,从他那里,托尔斯泰了解了索菲娅的情况,还得知警察和侦探奉省长的命令,将跟踪托尔斯泰。随后,托尔斯泰向谢尔盖延柯口授了一篇反对死刑的文章。在修道院托尔斯泰还找到一本他这些年来花费巨大心血编写的《阅读园地》,找到十月二十八日这一天的内容,读后大吃一惊,因为这一天的内容中恰恰有对当时处境的最好的回答:我需要考验,这对我是有益的。
十月三十日萨莎秘密来到父亲身边,她带来的哥哥姐姐们的信及母亲的消息让父亲不安,只有谢廖沙的信给了他安慰。他本想在当地住几天,已经在乡村找了一间小木屋,可是担心索菲娅很快会找来,于是决定再走。他又给索菲娅写了一封信,让萨莎发出:“我在沙马尔京诺和奥普京修道院住了两天,现在即将离开。这封信将在途中发出。我不能说我到什么地方去,因为我认为分居对你和我自己都是必需的。你不要认为我出走是因为我不爱你……再见了,亲爱的索菲娅,愿上帝保佑你。生命不是儿戏,因此我们没有权利随意地抛弃它。而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它的价值也是不明智的。也许我们还剩下的那几个月比以前度过的全部岁月更重要,因此应该好好地度过它。”
十月三十一日早晨四点钟,几乎一夜未睡的托尔斯泰几乎像从雅斯纳雅出走一样匆匆忙忙地又踏上旅途,因为火车只有早八点一班,晚了就赶不上了,而索菲娅随时可能赶到这儿来。他打算能弄到护照的话,就出境到保加利亚去,或者到高加索去。火车上很闷热,烟雾缭绕,可是下午三点左右,托尔斯泰突然感到发冷。萨莎给他量了一下:发烧。萨莎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几乎站不住。在下一个车站停车时,萨莎跑下车去找开水,杜尚说,如果能弄点兑上酒的茶也许有点用……但是,托尔斯泰的体温继续上升,不断发抖,并且轻轻呻吟着。见萨莎焦急的脸色,他伸出手握着萨莎的手,说:“不要灰心,一切都好,非常非常好……”
萨莎与杜尚商量,果断决定立即下车。晚八点左右,列车到达一个灯光明亮的车站,这地方是阿斯塔波沃。萨莎和杜尚扶着托尔斯泰下车了。当他们走过候车室时,得到消息的人们聚集起来,摘下帽子向托尔斯泰致敬。托尔斯泰勉强走着,费力把手举起向人们示礼。阿斯塔波沃的站长请托尔斯泰住到自己家里。萨莎刚刚帮父亲脱下衣服,让他躺到床上,他就昏迷过去,左边脸和手脚都抽搐起来。请来车站的医生,打了强心针。他平静下来,睡着了。两小时后他醒过来,完全恢复了知觉。他问萨莎:“我怎么样?”“不好。”萨莎回答。夜里,体温下降了,睡得很好。他打算明天继续旅行,走得更远一些。他害怕自己的行踪被声张出去。
其实,托尔斯泰出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俄罗斯。十月三十一日的莫斯科各报都刊登了这一消息,连远在巴黎的二儿子列夫也得到了消息,打电话来询问。整个社会都震动了。全国各地都有电报飞向阿斯塔波沃,从阿斯塔波沃又有一份份电报飞向省长、侦探处和宪兵司令部。
十一月一日早晨,托尔斯泰向萨莎口授了一篇有关上帝和爱的短文,然后叉口授了一封给长子长女的信,信中写了不让他们前来,是为了让他们照顾母亲。口授完了后,他对萨莎说:“我死了后,把这封信转交给他们。”说罢就哭起来。
十一月二日从早晨起体温就开始上升,并开始咳嗽,痰中带血。医生诊断是肺炎。契尔特科夫来了,他的妻子有病,他委托布尔加科夫照顾妻子,他自己赶到托尔斯泰身边。谢廖沙也来了,但他不敢到父亲跟前,怕他太激动。塔尼娅也来了,还随身带来了父亲在雅斯纳雅常用的柔软的小枕头。托尔斯泰发现了小枕头,很奇怪,于是塔尼娅露面了,她怕父亲激动,什么也没敢告诉他。
十一月三日彼得堡的医生来了,索菲娅及全家人也都来到了阿斯塔波沃,但大家不敢让索菲娅与托尔斯泰见面,怕他心脏受不了。此时阿斯塔波沃这个小地方已成为整个俄罗斯和许多外国人注目的中心。来了一大批新闻记者。专程赶来的医生们组成医疗小组,并天天发布病情简报。托尔斯泰的呼吸越来越不畅,体温冷热不定,脉搏断断续续。医生开始给他输氧气。清醒时他说:“农民呢?农民们是怎样死去的?”
十一月四日托尔斯泰一直处于半昏迷状况,他不断说着胡话:“找啊,找啊……”“太好了,太好了……”傍晚时分,他突然张开眼睛,向上望着,大声叫着:“玛莎!玛莎!”他的二女儿玛莎,是他最坚定的追随者,四年前同样是因肺炎死在十一月。短暂清醒时,他让萨莎给母亲发一封电报,请她不要来。电报立刻送到了索菲娅所住的车厢里。索菲娅正在经历着巨大的精神痛苦,她明白,她是托尔斯泰出走、致死的原因……、
十一月五日,仍旧昏迷。他好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或者因为别人不理解而辗转不安,甚至恼怒。在这同一天,俄国内阁举行会议,“就列夫·托尔斯泰伯爵感到苦恼的开除教籍问题热烈地交换了看法,所有的内阁成员,包括宗教院的总检查官在内,都认为取消开除的禁令是必要的与适时的”,并且命令奥普京修道院院长前往阿斯塔波沃,只要托尔斯泰死前说一声“我忏悔”,就可以认作他放弃了“邪说”,而给他以临终祝福……这一企图,后来没能实现。
十一月六日早上,塔尼娅和萨莎——托尔斯泰喜欢的两个女儿守在他身旁。他醒过来,突然用一个有力的动作欠起身来,清晰地说:“奉劝你们记住一点:世上除了列夫·托尔斯泰还有数不清的人,可你们只看到列夫一人。”整个白天都处于昏迷中,并不时地噎气,次数越来越频繁。七日凌晨两点时,根据医生的建议,请索菲娅来到病人身边。索菲娅抚着托尔斯泰的手,跪在他身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但托尔斯泰再没醒来。三点钟时,他开始不安地动弹,医生给他喂了一点水。有人拿着蜡烛照亮,他皱着眉把脸转开去。五点钟起,呼吸越来越慢,并时断时续……五点十五分,托尔斯泰去世了。
上午十一点左右,在捷良津基契尔特科夫家中,布尔加科夫正在给病中的契尔特科夫妻子安娜读书解闷,突然房门大开,契尔特科夫的儿子跑进来,伸着双臂扑向母亲,他哭着说:“妈妈,啊,这可怎么办哪……看来是命中注定呀!谁也逃不过……妈妈呀……”安娜站起来,仔细打量着儿子,轻轻喊了一声,接着就像死人一样直挺挺地仰面倒下。她的脸色像纸一样,双目紧闭,失去了知觉……布尔加科夫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一月九日清晨,从阿斯塔波沃一路开来的送殡列车进了离雅斯纳雅最近的扎谢卡车站。尽管有各种禁令,沿路车站上还是聚满人群,目送列车远去。扎谢卡车站的人更是成千上万,送殡的行列长达数里地。抬灵柩的是托尔斯泰的儿子们和农民,队列前面白亚麻布横幅上写着:“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您的好处将永远铭记在我们这些成为孤儿的雅斯纳雅的农民心里。”不知谁唱了一句:“永——志——不——忘”,大家都跟着唱起来。托尔斯泰生前几次曾在雅斯纳雅·波良纳庄园对他的女儿们说:
“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在那个传说有小绿棒的地方。”
有一次,他与小女儿一起,骑马到了小时候哥哥尼古拉在故事中讲到的那个森林中,对着峡谷说:
“就在那儿,在那两棵大树中间,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葬在那儿。”
托尔斯泰去世以后,人们遵照他的遗愿,让他安睡在了那个传说中埋着神秘的小绿棒的地方。在那根小绿棒上,据说写着一个符号,谁如果有幸见到那个符号,谁就能够使世界上所有的人幸福,人们将永不烦恼,永远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