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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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列夫·托尔斯泰作品精选(8)

下午两点多种,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在所有从战场回来的人的脸上,在他身边的站着的人们的脸上,库图佐夫看到了十分紧张的表情。库图佐夫对出乎意外的成功感到满意。但是老头子的体力不行了。有好几次他的头低低的垂下,似乎要跌下去似的,他老在打瞌睡。人们给他摆上了饭。

将级副官沃尔佐根,就是那个从安德烈公爵那儿经过时说,战争必须移到广阔的地区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恶的那个人,在吃饭的时候来到库图佐夫这儿。沃尔佐根是巴克莱派来汇报左翼战况的。谨慎小心的巴克莱·德·托利见到成群的伤兵逃跑,军队的后卫混乱,考虑了战局的所有情况,断定战斗失败了,派他的心腹来见总司令就是报告这个消息的。

库图佐夫正在费劲地吃烤鸡,他眯着微含笑意的眼睛,看了看沃尔佐根。

沃尔佐根随便迈着步子,嘴角噙着有点轻蔑的微笑,一只手差不多没碰着帽檐,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沃尔佐根对待勋座,故意做出轻慢的态度,表示他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让俄国人把一个没用的老头子当作偶像吧,而他明白他是和谁打交道。他凶狠地向摆在库图佐夫面前的碟子看了一眼,就开始依照巴克莱命令的和他自己看见和了解的向老先生汇报左翼的战况。

“我军阵地全部的据点都落入敌人手中,没法反击,因为没有军队;土兵纷纷逃跑,不能阻止他们,”他报告说。

库图佐夫不再咀嚼,他吃惊地望着他,仿佛不懂他在说什么。沃尔佐根看出他很激动,于是堆着笑脸说:

“我认为我无权向勋座隐瞒我所看见的……军队真的乱了……”

“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库图佐夫皱着眉头喊道,他一下子站起来,向沃尔佐根紧走几步。“您怎么……您怎么敢!……”他用颤抖的两手做出威吓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喊道。“您怎么敢,阁下,对我说这种话。您什么也不知道。代我告诉巴克莱将军,他的报告不确切,对于战斗的真实情况,我总司令比他知道得更分明。”

沃尔佐根想辩解,但是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

“左翼的敌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败了。倘若您没看清楚,阁下,就不要说您不知道的事。请您回去通知巴克莱,我明天肯定要向敌人进攻。”库图佐夫严厉地说。大家都不作声,只听见喘息的老将军沉重的呼吸。“敌人各处都打退了,为了这我要感谢上帝和我们勇敢的军队。战胜敌人,明天把他们赶出俄国神圣的领土,”库图佐夫画着十字说,忽然老泪横流,声音哽咽了。沃尔佐根耸耸肩,撇撇嘴,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

“啊,这不是他来了,我的英雄,”这时一个体格魁伟、仪表英俊的黑发将军登上土岗,库图佐夫看着他说。他是拉耶夫斯基,他全天都是在波罗底诺战场的主要据点度过的。

拉耶夫斯基报告我军坚守阵地,法国人不敢再进攻了。

库图佐夫听了他的报告,用法语说:

“如此说来,您不会认为我们需要撤退了!”

“正相反,勋座,我们应该坚持。在胜负未定的时候,坚持就是胜利,”

拉耶夫斯基回答话。

“凯萨罗夫!”库图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写明天的命令。还有你,”他对另一个副官说,“到前线去宣布,明天我们要进攻。”

在库图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谈话和口授命令的时候,沃尔佐根从巴克莱那儿回来了,他报告说,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希望能拿到元帅发出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库图佐夫不看沃尔佐根,叫人写那份命令,前总司令所以要书面命令,肯定是为了摆脱个人的责任。

有一种神秘的链条,使全军同心同德,并成为战争的主要神经,这就是被称为士气的东西,库图佐夫的话和他所下的第二天进攻的命令,就是顺着这条链子传遍全军每个角落的。

传到这条链子的最后一环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话和原来的命令了。在军队互相传说的故事,几乎与库图佐夫说的话根本不同;但是他的话的含意却传到了各处,因为库图佐夫所说的话并不是出于狡猾的计谋,而是表达了总司令和每个俄国人心灵中的感情。

得知我们明天要进攻敌人,而且从最高指挥部证实了他们所希望的事,疲惫、动摇的人们感到了安慰和鼓舞。

……

(八)

……

这群俘虏被押着带到竖着一根柱子的菜园里。柱子后面有一个还带有新鲜泥土的大坑,在柱子和坑周围站着一大群人。这群人少数是俄国人,大多数是未站在队伍里的拿破仑的士兵。柱子两边站着几排法国兵。

犯人按照名单次序排好,然后被带到柱子跟前。两旁突然敲响了几只大鼓,皮埃尔感到他的魂儿似乎随着鼓声飞走了大半。他失去了思考和理解的能力。他只能看和听。他只有一个愿望——盼望那件必然要来的可怕的事快一点来。皮埃尔环顾他的同伴,仔细审视他们。

为首的两个是剃光了头的犯人,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鼻子扁平。第三个是一个家奴,四十五岁左右,保养得十分好。第四个是一个农民,长得很清秀,留着一把浅褐色的大胡子,一对黑眼睛。第五个是一个工人,又瘦又黄,十八九岁,穿一身工作衫。

皮埃尔听到法国人在商量如何枪毙犯人——一次一个还是一次两个。“一次两个,”带队的军官冷酷又安静地说。士兵的行列调动了一下,显然他们都在忙合,忙着完成一件必须的、但是却是不快乐的、不可理解的事。

一个佩肩带的法国军官走到犯人行列的右边,用俄语和法语宣读判决书。

随后,两名法国兵走到犯人跟前,按照军官的指示带出来两个站在排头的犯人。这两个犯人走到柱子前面停下来,在法国人去取口袋的工夫,他们像被打伤了的野兽看走过来的猎人一样的,沉默地环顾四周。一个犯人不停地画十字,另一个在搔脊背,动了动嘴唇,仿佛在微笑一样。士兵手忙脚乱地蒙上他们的眼睛,用口袋套上他们的头,把他们捆在柱了上。

十二个持枪的步兵,迈着坚定的步子齐步走出队伍,在离柱子八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皮埃尔转过脸去,不去看将要发生的事情。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和轰轰隆隆的声音,皮埃尔觉得比最可怕的雷还要响,皮埃尔环顾了一下。眼前是一团烟,那几个法国兵脸色苍白,两手颤抖着在坑旁边做什么。又有两个被带出去。

皮埃尔不想看,又转过身去;又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可怕的爆炸声,随着响声他看见了烟、血、法国兵苍白、惊慌的面孔,那些法国兵颤抖着双手互相碰撞着又在柱子旁做什么。皮埃尔沉重地喘息着,向周围看看,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和皮埃尔的眼神相遇的眼神都发出同样的疑问。

在所有俄国人的脸上,在法国士兵和军官脸上,没有一个例外,他都看到和他内心所感受的同样的惊慌、恐怖和斗争。

在皮埃尔身旁的第五个人被带出去,——只带他一个。皮埃尔还不知道他已经得救了,他和其余的人不过是被带来陪绑的。他越来越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宽慰。第五个是一个穿工作衫的工人。刚一碰着他,他就吓得向旁边一跳,抓住了皮埃尔。那个工人走不动了,被架着膀子拖着走,他喊叫着。一到柱子跟前,他突然不叫了。他似乎忽然有所领悟似的。不知道是因为他已经明白喊也无益呢,还是认为不会打死他,但是他在柱子旁站住了,等待着和别人一样蒙上眼睛,他也像一头被打伤的野兽,用发光的眼睛环视四周。

皮埃尔再也无法使自己转过脸去闭眼不看了。这第五次的屠杀,使得他和整个那群人的好奇心和激动的心情达到了极点。也和别人一样,这第五个似乎非常安静:他掩上衣襟,用一只光脚搔搔另一只光脚。

他被蒙上眼睛,他整了整脑后勒得太紧的结子;然后,有人让他靠到血迹斑斑的柱子上,他往后倒了一下,他觉得站的姿势不舒服,调整一下,摆齐两脚,靠稳了。皮埃尔目不转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随着口令应该响起八支枪的射击声了。但是,皮埃尔后来怎么也回忆不起哪怕极微弱的枪声。他只看见,那个工人忽然在绑他的绳子上坠了下来,身上有两处流出血来,绳子被身子坠得松散了,那个工人不自然地垂着头,弯着一条腿蹲坐着。皮埃尔跑到柱子跟前。没有人拦阻他。几张惊慌、苍白的脸在那个工人周围干着些什么。一个留大胡子的法国老兵,在解开绳子的时候下巴老打哆嗦。尸体放倒了。士兵们笨手笨脚地慌忙把尸首拖到柱子后面,推到坑里。

很明显,大家都明确地知道,那些人是罪犯,他们是在掩藏罪犯的痕迹。

皮埃尔往坑里看了一眼,他看见那个工人两膝贴近头朝上蜷着躺在那儿,一个肩膀比另一个高些,那个高一点的肩膀还在一上一下地抽搐着。可一锹一锹的土已经撒满了整个尸体。其中一个士兵愤怒地、凶狠地朝皮埃尔狂叫了一声,赶他回去。但是皮埃尔不理解他的意思,站在柱子旁不动,也再没有人撵他。

坑被填平后,皮埃尔被带回他原先的地方。站在柱子两旁的两排法国兵,作了一个半转弯,就迈着整齐的步子从柱子边走过去。站在圈子中间的二十四个手持空枪的步兵,当连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全跑回他们原来的位置。

那一对对跑出圈子的步兵,除了一个,全都归队了。留下来的那个年轻士兵,脸色像死一样的苍白,高筒帽子歪到脑后,枪拄在地上,依旧在他从那儿射击的坑对面站着。他犹如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几步,后退几步,以保持不致跌倒。一个年龄大些的军士从队伍里跑出来,抓住那个年轻士兵的肩膀,把他拖到连队里。那群俄国人和法国人散开了。他们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着。

“这就是他们放火应得的教训,”一个法国人说。皮埃尔回头瞧了一下说话的人,那是一个士兵,他显然是想从刚才那件事情上找点聊以自慰的东西,但是找不到。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走开了。

行刑以后,皮埃尔被单独关在一座破烂、肮脏的小教堂里。

傍晚时分,看守的军士带着两名士兵走进教堂,向皮埃尔宣布,他被赦免了,现在就去战俘营。皮埃尔还没弄清楚对他说的什么,便站起来跟着士兵走了。广场的坡上有一些用烧焦的木板、圆木和薄板搭起来的棚子,皮埃尔被领进了其中的一间。在黑暗中,有二十个各种各样的人把皮埃尔围了起来。皮埃尔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又想要他干什么。他听见他们对他说话,但得不出任何结论和判断: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根本不看是谁问他,也不在乎人们是否了解他的回答。他看别人的面孔和身子,全都一样地没有意义。

皮埃尔自从看见那场屠杀以后,他心中那副赖以支持一切、并且一切靠它才有生气的弹簧,忽然被扭断了,于是一切都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在他心目中,那种对美好的世界、对人类的和自己的灵魂、以及对上帝的信仰,全都破灭了。他眼看着整个世界都垮了,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废墟。他觉得,要想恢复对人生的信仰,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黑暗中有些人站在他身边:他身上一定有什么使他们觉得有趣。人们对他讲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最后带他来到一间棚子的角落,他身旁的人们有说有笑。

“我说,伙计们……就是那个亲王……”对面角落里有个声音说。

皮埃尔一动不动地靠墙坐在一堆干草上,沉默不语,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他一闭上眼,他面前就出现那个工人可怕的脸,还有那些身不由己的刽子手由于内心的不安更显得可怕的脸。他于是又睁开眼,在黑暗中茫然地四处看看。

有一个小个子躬着身子坐在他旁边,皮埃尔所以觉出他在旁边,是由于他一动弹就有一股强烈的汗味。这个人在黑暗中摆弄他的脚,尽管皮埃尔看不见他的脸,他却感觉这个人不住地审视他。在黑暗中习惯了一会儿,皮埃尔才搞清楚这个人是在脱靴子。他的动作、姿势引起皮埃尔的注意。

他解开一只脚上的绳子,仔细地把绳子缠好,马上又解另一只脚上的绳子,同时不住地端详皮埃尔。一只手刚把绳子挂上,另一只手已经在另一只脚上解绳子。他的动作不停地一个接着个:他细心地脱掉靴子,把它挂在头上边的橛子上,摸出一把小刀,割掉一点什么,又把小刀合起来,放到枕头下面,然后坐得舒服些,两手抱着膝盖,两眼盯着皮埃尔。从这些熟练的动作上,从他在这个角落放得井井有条的东西上,甚至这个人身上发出的气味上,使皮埃尔有一种快乐的、令人安心和从容不迫的感觉。

“老爷子,您不少吃苦吧?是吧?”那个小个子忽然说。他那悦耳的声音十分亲切和纯朴,皮埃尔想回答,可是他的下巴颏颤抖了,他觉得眼泪涌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小个子为了不使皮埃尔受窘,就用那同样快乐的声音说下去。

“唉,朋友,别难过,”他用俄国乡下老太婆的口吻亲切地说。“别难过,朋友:忍受一时,长命百岁!这是实话,亲爱的朋友。我们待在这儿,没人会欺负我们。人有好的,也有坏的,”他说,他一面说话,一面麻利地把身子弯到膝盖,站起来,咳嗽着到别处去了。

“嘿,好家伙,你来啦!”皮埃尔听见棚子尽头响起那一样亲切的声音。“你这个小坏蛋来了,还记得我!行啦。”那个士兵推开向他扑上来的小狗,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个破布包,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咳,吃点吧,老爷子,”他说,又恢复到刚才的恭敬的腔调,打开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烧土豆。“中午我们喝稀汤来着。烧土豆可真美!”

皮埃尔一天没有吃饭了,他觉得土豆味儿非常好闻。他谢过那个士兵,就吃起来。

“怎么样,不错吧?”那个士兵笑着说。他拿起一块土豆,在手掌上切成两半,从破布里捏点盐撒上,递给皮埃尔。

“烧土豆可真美!”他重复道。“你尝尝这个。”

皮埃尔觉得,他真的从来没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

“我嘛,怎么都无所谓,”皮埃尔说,“但是,他们为什么杀那些可怜的人呢!……最后一个受刑的才二十来岁。”

那个小个子说:“罪过,罪过……”他赶忙补上一句,好像他的话经常挂在嘴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他接着说:“怎么回事,老爷子,您怎么没有离开莫斯科?”

“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我是无意之中留下来的,”皮埃尔说。

“他们是怎么抓住你的,亲爱的朋友,是在你家里抓住的吗?”

“不是,我去火场来着,他们在那儿抓住我的,说我是纵火犯。”

“哪里有法庭,哪里便有伤天害理的事,”那个小个子插了一句。

“你在这儿很长时间了吧?”皮埃尔嚼着最后一口土豆,问道。

“我吗?我是上星期在莫斯科一家医院里给他们抓来的。”

“你是干什么的?是当兵的吗?”

“我是阿普舍龙团的兵。打摆子,病得快死了。没有人告诉我们一点消息。我们有二十多个人躺在病院里。真是想不到。”.

“怎么样,你在这儿闷得难受吗?”皮埃尔问。

“怎么会不闷,亲爱的朋友。我叫普拉东:姓卜拉塔耶夫,”他又补充说,显然为了使皮埃尔容易称呼他。“在部队里人家都叫我‘雏鹰’”。

沉默了一会儿,普拉东站了起来。

“怎么样,我想你想睡了吧”他说,迅速地画着十字,念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