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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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列夫·托尔斯泰作品精选(9)

“主,耶稣·基督,”他结束了祈祷,深深一鞠躬,站起来,叹了口气,又在于草上坐下来。“主啊,把我像石头一样放下,像面包一样举起,”他口里念念有词地躺下来,把外套披到身上。

外边,远处传来哭声和喊声,从棚子的板缝里流露着火光;但是棚子里,却是一片寂静和黑暗。皮埃尔好久睡不着,睁着眼在黑暗中躺着,谛听他身旁普拉东均匀的鼾声,他觉得,原来那个被毁灭了的世界,现在在新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在他的灵魂里活动起来。

……

(九)

人看见一只将要死去的动物,他会感到恐怖:一个本质与他相同的东西,眼看着将要消灭——再也不存在了。但是正在死亡的是人,而且是亲爱的人,那么,在生命的灭亡面前除了有恐怖感之外,还会感到五脏六腑的撕裂和精神的创伤,这种精神的创伤就像身体的创伤,有时致命,有时痊愈,但是永远疼痛,害怕外界刺激性的抚摸。

安德烈公爵死后,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都有这种感觉。她们精神低沉,对悬在她们头上的可怕的死亡闭上眼睛,不敢面对人生。她们小心地保护尚未愈合的伤口,以免受到带侮辱性的接触。街上疾驰而过的马车,该去用餐的提示,使女请示准备什么衣服;听到不诚恳的、轻描淡写的同情话,所有这一切,都刺痛着伤口,都似乎一种侮辱,破坏了她们俩极力倾听那在她们想象中还未停息的可怕而严肃的合唱所必须的宁静,妨碍她们凝视那在她们面前昙花一现的神秘的、无限的远方。

只有她们俩在一起时,才没有侮辱和痛苦的感觉。她们彼此极少谈话。纵使谈话,也只谈一些最无关紧要的琐事。两人都避免提到有关将来的事情。

承认有一个未来,她们认为是对他的纪念的侮辱。一切与死者可能有关的事,她们在谈话中都很小心地回避。她们觉得,她们所体验的事情,是不可能用语言来表达的。她们觉得,用任何语言提及他的生活细节,都会破坏那在她们眼前完成的奥秘的伟大和神圣。

不断地缄默不语,经常地努力回避可能引起谈他的话头:这样从各方面设下的禁忌,使她们所感到的一切,在她们的想象中更加纯洁和鲜明了。

然而,纯净而完全的悲哀正像纯净而完全的欢乐一样,都是不可能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作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独立的主人,同时又是小侄子的监护人和教师,首先被现实生活从她头两个星期沉浸其中的悲伤世界呼唤出来。她接到一些家信;需要写回信;尼古卢什卡住的屋子很潮湿,害得他咳嗽了。阿尔帕特奇来雅罗斯拉夫尔报告家务,并且带来迁回莫斯科弗兹德维仁卡的住宅的建议和劝告,那所住宅还保持完整,只要略加修理一下就行了。生活没有停息,需要活下去。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离开那隐居冥想的世界,不管是多么令人难过,撇下孤单单的娜塔莎,不管是多么令人怜惜、甚至有点内疚,然而,生活上的事务要求她去操持,她也只好服从这种要求。她和阿尔帕特奇检查了帐目,和德萨尔商量了小侄儿的事情,对迁往莫斯科的事情作了指示和准备。

娜塔莎剩下一个人了,自从玛丽亚公爵小姐忙着准备启程以后,娜塔莎总是躲着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伯爵夫人提出,让娜塔莎和她一起到莫斯科去,娜塔莎的双亲快乐地同意,他们看着女儿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认为换个环境,莫斯科的医生给她看看病,对她是有益的。

“我哪里也不去,”向娜塔莎提出这个建议时,她回答说,“只求你们不要管我,好不好,”说完她就跑出屋去,极力忍住气恼和忿恨的眼泪。

娜塔莎自从觉得被玛丽亚公爵小姐抛弃后,大部分时间一个人藏在屋里,把腿蜷起来坐在沙发角落里,用她那紧张的手指揉碎一件什么东西,眼睛碰到什么东西,就用一动不动的目光盯住它。这种孤独的生活耗损了她的体力,折磨着她的精神;可是这对她是必要的。只要一有人进来,她就赶紧站起来,改变了姿势和眼神的表情,拿起书来读或者做针线活儿,很明显,她是在急不可耐地等待那个打扰她的人走开。

她老感觉,眼看她就可以洞察出她内心的目光带着疑问所注视着的那件东西。

十二月底,娜塔莎穿一件毛料的衣裳,头发随便绾一个结,她蜷着腿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紧张地把衣带的末端揉成一团,随后又放开它,眼睛望着门的角落。

她向着他消逝的彼岸——人生的彼岸望去,她从前从未想过,并且从前觉得那么遥远和不相信它存在的那个人生彼岸,现在她觉得它比人生的此岸更亲也更可理解。

她向他到过的地方望去;但是她只能看见他到过那些地方的时候的样子,想象不出他其它的样子。她又看见他在梅季希、在特罗伊茨、在雅罗斯拉夫尔时候的样子。

就像在眼前一样,他穿着丝绒的皮衣躺在安乐椅里,头支在瘦削苍白的手上。他的胸脯深深地陷了下去,肩膀耸起来。嘴唇紧闭,眼睛发出亮光,额头上的皱纹不停地打折又展平。一条腿隐约可见地在很快地微微颤抖。娜塔莎知道,他是和折磨人的疼痛作斗争呢。“这是一种什么痛苦呢?为什么会有这种痛苦?他一定觉得非常疼!”娜塔莎想。他感到她在看着他,于是抬起眼睛,说起话来。

“有一件事最可怕,”他说,“这就是把我和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永远连在一起。这是永久的痛苦。”娜塔莎像往常一样,不等想好说什么,就答话了。她说:“不会总是这样下去的,一定不会的,您会完全康复。”

她现在又看见他,她现在正体会着她当时所感受的一切。她回忆起他听到这番话时他的目光是那么忧郁和严厉,她知道,那长久的注视,含有责备和绝望的意味。

“我承认,”娜塔莎现在自言自语,“假如他成为永远受苦的人,那是可怕的。当时我那样说,只是由于那对于他是可怕的,可是他理解错了。他以为那对于我是可怕的。他当时还想活。而我对他说了愚蠢的话。我不是那样想的。我的想法完全不同。假如我把我所想的说出来,那我就会说:就让他慢慢地死去,就让我永远眼看着他慢慢死去,也比我现在幸福。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人也没有了。他知道这个吗?不。他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而现在,已经永远无法弥补这一点了。”他又对她说那同样的话,但是现在娜塔莎在想象中给他的回答却不一样了。她阻拦他说:“这在您觉得可怕,在我并不是这样。您要知道,没有了您我在生活中就什么也没有了,和您一同受苦,是我最大的幸福。”于是他拿起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似乎他临死前四天那个可怕的晚上握它一样。于是,在她的想象中,对他说出当时她本来就可能说的温存、火热的话。“我爱你……爱你……爱你……”她痉挛地握紧双手,拚命地咬紧牙关,说。

一种甜蜜的悲伤充满她的全身,泪水涌出眼眶,但是她突然问自己:我这是对谁说话?他在哪儿?他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一切又被冷酷无情的困惑不解遮掩住了,她又紧皱着眉头,向他所在的方向注视着。她好像觉得,眼看她就要识破那个奥秘……但是,就在她觉得她已经解开那个不可理喻的事物的时刻,门环给敲得山响,女仆杜尼亚莎带着惊慌、不注意女主人的神情,一下子闯进门来。

“请您快到爸爸那儿去吧,”杜尼亚莎带着紧张的表情说。“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有信来,”她抽泣了一下,说。

娜塔莎除了对所有的人都有种疏远感觉之外,这时她对家里人另有一种特殊的疏远感觉。所有的亲人:父亲、母亲、索尼娅,在她是那么亲近,那么习以为常,以至于他们的言谈、感情,她都觉得对她近来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一种侮辱,她对他们不但淡漠,而且敌视。她听了杜尼亚莎传来的关于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但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怎会有什么不幸,他们怎么可能有不幸,他们一切都是老样子,因循守旧,平安静静,”娜塔莎心里说。

她走进大厅的时候,父亲正匆匆地从伯爵夫人房里走出来。他看见娜塔莎,绝望地把两手一挥,突然痛苦地发出痉挛的哽咽声,他那柔和的圆脸都扭曲了。

“彼……佳……你去吧,去吧,她……她在叫你……”他像孩子一样大哭着,迅速挪动软弱无力的步子向椅子走去,他双手捂住脸,几乎是向椅子倒了下去。

似乎一股电流突然流过娜塔莎的全身。有一种东西朝着她的心口猛然痛击一下。她感到剧烈的疼痛;她仿佛觉得从她身上撕掉一块东西,她正在死去。可是,一阵疼痛过后,她顿时觉得她从内心的禁锢生活中解放了出来。她一见到父亲就立刻忘掉自己和自己的不幸。她向父亲跑过去,但是他无力的摆着手,指了指母亲的门。玛丽亚公爵小姐从门里走出来,她面色苍白,下颌颤抖,握起娜塔莎的手,对她说了点什么。娜塔莎对她视而不见,也没有听见她说的什么。她快步走进门里,停了一下,就像在跟自己作斗争一样,随后向母亲跑过去。

伯爵夫人躺在安乐椅里,扭曲着身子,在向墙上碰头,索尼娅和女仆们按住她的臂膀。

娜塔莎屈起一只膝跪在安乐椅上,俯下身来搂着她,以出人意料的力量抱起她,把她的脸转过来向着自己,紧紧偎依着她。

“妈妈!……亲爱的!……我在这儿,亲爱的。妈妈,”她一刻不停地向她低喊道。

她不放开母亲,温柔地和她挣扎着,要来枕头和水,解开了母亲的衣裳。

伯爵夫人紧握着女儿的手,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儿。她忽然以从未有过的动作迅速站起来,茫然四顾。她见到娜塔莎,就用尽全力搂着她的头。然后把她那疼得皱起眉头的脸转向自己,久久地盯着她。

“娜塔莎,你是爱我的,”她用信任的口气低声说。“娜塔莎,你不会骗我吧?你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吧。”

娜塔莎泪水涟涟地望着她,她的脸和眼睛,充满祈求宽恕的表情。

“我的好妈妈,妈妈,”她反复地说,她以全部爱的力量来分担压在她身上太多的悲哀。

母亲在同现实作软弱无力的斗争中,不肯相信在爱子丧生后自己还能活下去,她又从现实中逃往精神错乱的世界。

娜塔莎不记得那一天是怎样过的,也不记得那天夜里、第二天和第二天夜里是怎样过的。她没有睡觉,也没有离开母亲。娜塔莎的爱,顽强的、无限耐心的爱,对生的召唤,时时刻刻包围着伯爵夫人。第三天夜里,伯爵夫人平静了几分钟,娜塔莎在安乐椅上手支着头闭一会儿眼睛。床响了一下。娜塔莎睁开眼睛,伯爵夫人坐在床上,兴奋地说:

“你回来了,我非常兴奋。你累了,要喝点茶吗?”娜塔莎走到她跟前。“你长得像个大男人了,”伯爵夫人握住娜塔莎的手,继续说。

“妈妈,您说什么啊!……”

“娜塔莎,他死了,再也看不到了!”伯爵夫人抱着女儿,第一次失声痛哭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她的行期。索尼娅、伯爵都很愿把娜塔莎替换下来,然而这不可能。只有她才能阻止母亲陷入疯狂的绝望。连续三个星期娜塔莎寸步不离母亲身边,在她屋里沙发上睡觉,给她喂水,喂饭。她不停地和她说话,因为只有她那温柔亲切的声音才能使伯爵夫人得到安慰。

母亲的精神创伤无法痊愈。彼佳的死夺去了她一半的生命。她本来是一个精力充沛、生气勃勃的五十岁的女人,从彼佳的死讯传来一个月后,她走出自己的卧室时,已经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太了。而这个夺去伯爵夫人一半生命的新的创伤,却让娜塔莎复苏过来。

她本以为她的生命完结了。但是,对母亲的爱忽然向她证明,生命的本质——爱——仍然活在她的心中。爱复苏了,生命也复苏了。

安德烈公爵临死前的那些日子,把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合起来了。新的不幸促使她们愈加接近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时间,最近三个星期以来,她照看娜塔莎,就像照看有病的孩子一般。娜塔莎在母亲房里过的这几个星期,耗损了她的体力。

一天中午,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娜塔莎在打哆嗦,就把她领到自己房里,让她躺在床上。娜塔莎躺下来,但是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放下窗帘想走的时候,娜塔莎把她叫到跟前。

“我不想睡。玛丽,陪我坐一会儿。”

“你累了,要迫使自己睡一下。”

“不,不。你为什么把我领到这儿来?妈妈会问起我的。”

“她好多了。她今天说话非常正常,”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娜塔莎躺在床上,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仔细端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

“玛莎,”她怯生生地拉过她的手,说。“玛莎,你不要以为我傻里傻气的。你不会这么想吧?玛莎,我很爱你。咱们做真正的好朋友吧。”

娜塔莎拥抱玛丽亚公爵小姐,亲吻她的手和脸。玛丽亚公爵小姐对娜塔莎的这种感情流露又惊又喜。

从这天起,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那种只有女人之间才有的热情而温柔的友谊。她们不断地亲吻,彼此谈些温存的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起度过的。假如一个出去了,另一个心里就很不安,赶快去找她。她们俩在一起比分开独自一人感到和谐。她们之间建立的感情比友谊更强烈:这是一种只有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独特感情。

有时她们一连几个小时默不作声;有时已经躺在床上了,又开始谈话,一直谈到清晨。她们多半谈早已过去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讲她的童年,讲她的母亲,讲她的父亲,讲她的梦想;娜塔莎过去因为不理会那种虔诚的生活,不理会基督教自我牺牲的诗意,现在由于她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被爱结合在一起,因此她也爱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过去,懂得了她过去不懂得的生活的另一面。她不想把这种顺从和自我牺牲精神使用在自己身上,因为她习惯寻求欢乐,但是她懂得了并且爱上了对方身上那种她过去所不理解的德行。而玛丽亚公爵小姐,她听了娜塔莎讲她的童年和少年的故事,也发现了她先前所不了解的生活的另一面——相信生活,相信生活的乐趣。

她们照例仍然不提他,她们认为那些话会破坏她们心中崇高的感情,而闭口不谈他,她们竟然慢慢把他淡忘了。

娜塔莎瘦了,面色苍白,身子是那么弱,使得大家经常谈论她的健康,而她对这反而觉得愉快。可是有时她突然不仅害怕死,并且害怕生病,害怕衰弱,害怕失去美貌,她有时仔细地看自己裸露的手臂,瘦得令她感到惊奇,或者每天早上对着镜子看她那瘦长的、她觉得可怜巴巴的脸。她觉得,就应该这个样子,而同时又觉得可怕和悲哀。

有一次,她快步上楼,累得大口喘气。她立刻给自己想出下楼的理由,但是为了试试体力,看看自己怎么样,又往上爬。

又有一次,她呼唤杜尼亚莎,她的嗓子发出颤音。虽然她听见了杜尼亚莎的脚步声,但是又叫了她一声,用她那唱歌的胸音叫了一声,同时倾听自己的声音。

她不知道,也不相信,但是在她心中那层看来难以渗透的泥土中,已经钻出又细又嫩的幼芽,它一定会生根,用它那生气勃勃的嫩叶把她的悲哀遮盖起来,不久就再也看不见它,也觉不出它了。创伤从内部平复了。

一月底,玛丽亚公爵小姐动身去莫斯科,伯爵让娜塔莎和她同行,以便在莫斯科看病。

……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