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宿舍里,心里好不凄凉。说实在的,让我停工交待可把我吓坏啦。我倒不是热爱劳动到了这个份上,实在是吓的。要是教导员背地里骂我,说我是流氓、坏分子,我也顶多是害怕一阵。这一不让我下地,可就和群众隔离开了。我只要能和一般人一样吃饭睡觉干活,就会觉得心安理得。这一分开,我,我,我成了什么啦?我为什么一下子就成了这么一个需要隔离的人?想着想着我就没出息地哭了起来,就着这股心酸劲就写起来了。啊呀,提起这份检查我要臊一辈子。我写“敬爱的教导员”,还说我出身工人家庭,对毛主席是忠的,对领导是热爱的。又说自己工作一贯还好,受过教导员表扬等等,写了一大堆摇尾乞怜的话。后面说自己在宝像这个问题上粗心大意,一时疏忽,没有看清谁撕的,心里很难过,“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最后是说要在今后的工作中将功补过,等等。还算好,我没把大许给卖了,可是也够糟的了,我说“没看清谁撕的宝像”,言下之意就是不是我撕的。我都奇怪,当时我怎么能干这种事?(王小波《地久天长》)
例二:俯叙
尼古拉铁路一个火车站上,有两个朋友相遇,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胖子刚在火车站上吃过饭,嘴唇上粘着油而发亮,就跟熟透的樱桃一样。他身上冒出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气味。瘦子刚从火车上下来,拿着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他冒出火腿和咖啡渣的气味。他背后站着一个长下巴的瘦女人,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高身量的中学生,眯细一只眼睛,是他的儿子。
“波尔菲利!”胖子看见瘦子,叫起来。“真是你吗?我的朋友!有多少个冬天,多少个夏天没见面了!”
“哎呀!”瘦子惊奇地叫道,“米沙!小时候的朋友!你这是从哪儿来?”
两个朋友互相拥抱,吻了三次,然后彼此打量着,眼睛里含满泪水。两个人都感到愉快而惊讶。(契诃夫《胖子和瘦子》)
仰叙的特点:一是容易形成鲜明对比,即人物形象的对比和思想认识的对比;二是容易构成各种悬念,使读者跟随着困惑不解的叙述者逐步明白起来。
俯叙的特点:一是容易进入角色和故事;二是如同跟随一位向导,步步进入叙述者的视野。
2.概叙与细叙
概叙,将事件的主要过程做本质、扼要的介绍,这是很常见的叙述方法。
细叙,是再现事件中的主要细节,使读者获得生动形象的叙述效果,是一种分主次、严加选择的细节介绍。
例一:概叙
招儿带翻了饭碗,菜汤流得小半桌。四铭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哭,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发现学程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程,他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学学那个孝女罢,做了乞丐,还是一味孝顺祖母,自己情愿饿肚子。(鲁迅《肥皂》)
例二:细叙
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随着伊牧师的“好极了”向她点头,其实她的话满没听见。他也没细看屋里的东西,心里说:反正有个地方睡觉就行,管别的干吗!只有一样,他有点不放心:床上铺着的东西看着似乎太少。他走过去摸了摸,只有两层毡子。他自己跟自己说:“这不冷吗!”在北京的时候,他总是盖两床厚被,外加皮袄棉裤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师见马先生没说什么,赶快的向温都太大说:“好极了!我在道儿上就对他们说来着:回来你们看,温都太大的房子管保在伦敦找不出第二家来!马先生!”他的两个黄眼珠盯着马老先生:“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吧!”
马老先生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马威看出牧师的意思,赶紧向温都太太说:“房子是好极了,我们谢谢你!”
他们都从楼上下来,又到客厅坐下。温都太太把房钱,吃饭的时间,晚上锁门的时候,和一切的规矩,都当着伊牧师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师不管听见没有,只要她一停顿,一喘气的时候,他便加个“好极了”,好像乐队里打鼓的,在喇叭停顿的时候,加个鼓轮子似的。马老先生一声没出,心里说:“好大规矩呀!这要娶个外国老婆,还不叫她管得避猫鼠似的呀!”
(老舍《二马》)
概叙文字简约,细叙突出重点,交叉运用,可以使文章具有详略得宜、疾徐相当的效应。
3.明叙与隐叙
明叙,明明白白、直截了当地交待人物活动或事件发展的情况。
例如:
马家的小古玩铺是在圣保罗教堂左边一个小斜胡同儿里。站在铺子外边,可以看见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像一牙儿西瓜。铺子是一间门面,左边有个小门,门的右边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户。窗子里摆着些瓷器,铜器,旧扇面,小佛像,和些个零七八碎的。窗子右边还有个小门,是楼上那家修理旱伞、箱子的出入口儿。铺子左一连气三个小铺子,紧靠马家的铺子也是个卖古玩的。铺子右边是个大衣装存货的地方,门前放着两辆马车,人们出来进去的往车上搬货。铺子的对面,没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墙。
马家父子正在铺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详,李子荣从铺子里出来了。他笑着向他们说:
“马先生吧?请进来。”(老舍《二马》)
这段叙述即是明叙。
隐叙,隐隐约约地交待人物的活动,让人猜想一番。这样叙述,能取得发人深思的联想和再造想象的效果。
例如:
吃晚饭的铃响了,大家枉自等着她。后来弗朗维先生走了进来,通知大家说鲁赛小姐身体有点不舒服,大家可以先吃。人人都竖起了耳朵听着。伯爵走到老板身旁,低低问道:“行了?”——“行了。”为顾全面子,他对同伴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头比划了一下。立刻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也立刻露出轻松愉快之色。鸟先生大喊道:“我请大家喝香槟酒,这旅馆不知有没有?”鸟太太却不免心惊肉跳,因为老板马上手里拿着四瓶酒重新走进来了。每一个人都突然间变得心里再也憋不住话而爱说爱叫;各人心里都怀着一种不大正派的快乐。伯爵好像突然感到加雷一拉玛东夫人风韵很足,而那个纺织厂主,加雷一拉玛东先生则不住向伯爵夫人献殷勤。谈话很是活跃、愉快,有很多精彩的妙语趣话。(莫泊桑《羊脂球》)
上面这段话,是羊脂球在上流社会的一群先生、太太逼迫下,终于答应那个普鲁士军官的无礼要求后造成的效果。其中那句“低低问道‘行了?’——‘行了’”就是一段隐叙。
4.合叙与分叙
叙述有时要涉及若干方面的活动,有时要包括各条线索的联系。合叙,是对人物活动和事件发展的方方面面进行综合叙述。
分叙,是对人物、事件的某一方面、某一阶段进行分解叙述。
例如:
春雨蒙蒙,天空闪过一道电光,搅动了三颗枯萎的心。
我们的角落从早到晚萦回着歌声……先是轻轻地哼,后是低低地唱。我看见铁子认真控制着口形,克俭为了使歌声更低沉浑厚一些,竭力压低自己的下巴颏。我偷眼去看王雪,发现铁子和克俭也在偷偷看她。……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一颗流星倏地消失在天边。我们三个谁也没说话,我们好像都是刚刚意识到了这件事。真的,在这之前我们每天只是为王雪祈祷,为王雪心焦,想着王雪坐在大学教室里的样子,心里都感到宽慰。……
“你们会总给我写信吗?”
又黑又长的小巷里只有落叶擦着路面吱吱地响。
“反正我会给你们写,一有时间我就给你们写。”
铁子的手摇车声,还有我和克俭的拐杖声。(史铁生《我们的角落》)
上述这几小段叙述,分合自如。
5.连叙与截叙
连叙,是时间紧紧相连、动作环环相接,使叙述连贯完整。
截叙,是时断时续的叙述。在事件发展过程中,插入一段说明或议论,或解释事理,或点明题旨,插语完了,再接着叙述。
例如:
你坐在那儿,在那高高的售票员的位置上,用一根显然是随手拈来的什么草棍在剔牙。
钓鱼台——下车请打开车月票,关俩门,你用标准的售票员的腔调漫不经心地报着站名:下一站——
这种腔调,这一天要重复上百遍的几句话,这短短的车程——不过十几站——对你这样聪明的小伙子来说,也许用不了两天就全学会了。那么,你剩下的时间、剩下的精力,做什么呢?
你穿了件相当“帅”的针织尼龙衫,头发也留在既不落伍、又不太“匪”的长度上;也许从夜起就在首都体育馆的铁栅栏外面排队,等着买两张歌星的票子的年轻人里头有你?你并不像一些热心服务车的主人那样周到地宣传,对几个娇滴滴的小妞和愣头愣脑的外地人也不很客气;你不怎么检票,也不张罗什么,就那么淡漠地、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儿。这神情不像二十岁,倒像七十几岁。是不是家里住得太挤,从小没少挨爸爸的揍,长这么大也没听过几句熨帖的话,从懂事开始,就在“天天斗”里混……于是,在你的性格里已经失去了亲切、热诚地待人的习惯?
就在这时,她上来了。她很年轻,但却抓着扶手,像数着步子一样一阶阶踏上来,跨了两步,站到了我的面前。这是个高高的姑娘,皮肤细嫩得像婴儿,却苍白得像久卧的病人。她的装束——噢,这样装束的姑娘,如果说1966年夏天满街都是的话,今天却实在是寥寥可数了:一件褪色的军装和斜挎在肩上的军用书包。她微笑着,两根辫子搭在肩上,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我敢打赌,我们现在已经很少见到这样微笑的姑娘了,那些总觉得世界对不起她们的年轻女子们,大多数是一脸拒人千里的不耐烦。
你从高高的位子走了下来,走到我对面一个坐着的小伙子面前。
“起来!”你用膝盖拱了他一下。
“什么……”正在看书的小伙子觉得莫名其妙。
“让你起来就起来!”你压低声音说。我开始担心了。难道为了比这还轻得多的几句话就骂起来甚至打起来的事还少么?
“这……”那老实的小伙子虽然依旧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在你那不容置辩的语气下,还是站了起来。
“别——”微笑着的姑娘苍白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
“一会儿再跟你说。”对那正从座位上迈出腿来的小伙子,你又低低地补了一句。
“她眼睛……”我背后的两个妇女轻声说。显然,她们是这趟车的乘客了。我和对面那让座的小伙子,也在一瞬间明白了。
姑娘道着谢,那么拘谨地坐下了。她还是那样微笑着,两只眼睛直望着前面。
终点站到了。盲姑娘怎么办呢?也许她应该等到最后下吧。可是她那么心急,几步跨到门口,挤入下车的人流。
“啊,瞧你——”你想过来照顾她,又止住了。
“别——”她朝前挤着,着什么急呢?
“小张!”你朝后座的女售票员嚷起来,“你快扶扶她!”小张没下车,但也没拒绝,只是清亮地喊了一声:
“哪位同志劳驾把这位同志送到366车站!”
“不用了!”姑娘说着,踉踉跄跄地加快步子,一个不稳,落到紧跟在她后面的我的手上。
我扶着她,把手架在她的腋下。不错,她身体有残疾,也不修饰自己;可她的少女本色并未失去,那么柔嫩,那么温热;她重重地倚着我,不设防、不矜持,只有令人动心的依顺……噢,我似乎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来扶她……
“摔过吗?”我问。
“没有。”姑娘微笑着说,“磕磕碰碰的倒是常事。”她要去上工了,她不怨恨自己的命运,只是对给别人添了麻烦感到歉意。
回头看去,你又那么漠然地爬上了售票员高高的位子,又要拖着标准腔报站名了。谁知道呢,也许街道居委会主任从来没“接见”过你,“优质服务月”的奖状和你也不怎么有缘;对负你的人,你也许骂得出不堪入耳的脏话,没准还想动手……可在这样一个姑娘面前,却连“看不见”这种字眼都不肯出口,生怕伤了她;你甚至不好意思碰她一下,虽然你的用意那么纯,纯得就像清晨的雪。你没读过大学,也许除了《大众电影》也不看别的书,可是我知道,你的心不是粗粝荒漠的一片,那光明的一隅,会永远充满了温情地留给世上无助的弱者,就比如这沉静微笑着的姑娘。
这篇散文运用了多种叙述技法,使叙述亲切、顺畅,而且有吸引读者的艺术魅力。首先是人称的巧用,作者把被叙述者称之为“你”,而且开始时每一段首用“你”开笔,使全文格调为之一新,直陈人物神情举止,言谈话语,形象直观而又干脆、利落。其次是仰叙的运用,它使叙述产生悬念。
此外,这篇文章在连叙和截叙、明叙和隐叙等技法的运用上,都能够处理得恰到好处,因而大大增强了叙述的艺术效果。
以上几种叙述方法是叙述、表达中常见的技法。
自叙与他叙,是叙述人物的选择;
仰叙与俯叙,是叙述角度的处理;
连叙与截叙,是叙述节奏的调整;
明叙与隐叙,是叙述情趣的启发;
顺叙与倒叙,是叙述顺序的安排;
合叙与分叙,是叙述空间的转换。
要取得叙述表达的理想效果,就必须熟练地掌握各种叙述技法,根据表达目的和表达内容的需要,精选巧用。
叙述也是一种艺术活动。叙述能在读者心中引起大惊、大疑、大急、大喜、大快、大慰的共鸣,就是出色的叙述。
叙述既要出人意料,又要在人意中。如一棵大树,同是一棵树,枝权不同;同一枝权,叶子各异;同一片叶子下,开的花却不同;一朵花结的果实也不尽相同。总之,要使叙述五色纷披,各呈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