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父》是不是屈原写的,也还难说。这里的“屈原”倒还像屈原的,渔父却飘飘欲仙,有点像楚狂接舆。但它传记性较强,《史记》本传加以收录。渔父当然是文化水平很高的南方隐者,寥寥数语,潇洒与幽默便跃然纸上,使人忘其“不负责任”。本篇的不少警句已成格言,其实早已流传民间,或古已有之。秦汉而后的人,摹仿或硬憋是憋不出来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岂是故作深沉,表演潇洒的妄想症病人制造出来的孤傲?泥扬波,糟饮酾,岂是无聊狂生能构想出来的假冒伪劣?风趣和调侃往往埋藏着痛苦和深情,轻松与超脱说不定更是无可奈何的抗议--解构者往往有更远大的理想,并非全是“仆从眼里无英雄”。
标准只在是否真正的美善。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1)行吟泽畔,(2)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3)何故至于斯?”
屈原被流放以后,在江潭之畔漫步,在沼泽旁边走边吟诗,面容憔悴,样子干瘦。渔翁看见,问道:“先生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弄到这个样子?”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4)--是以见放。”
屈原说:“世上全是污腥,只有我干净;大家都醉醺醺,只有我清醒。--所以被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5)众人皆浊,何不眫其泥而扬其波?(6)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眧其酾?(7)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8)
渔翁说:“伟大的人物不拘执于某一事物,而能随着世上的大流而推移。世界太污脏,为什么不干脆搅动它的烂泥,扬起浊水之涟漪?大家都烂醉如泥,为什么不吃剩下的酒糟,吸它的余汁?为什么忧思这样深,标榜这么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9)新浴者必振衣。(10)安能以自身之察察,(11)受物之汶汶者乎?(12)宁赴湘流,(13)葬于江鱼之腹中。
安能以皓皓之白,(14)而蒙世俗之尘埃乎?”(15)
屈原道:“我听说:新洗过头,必须清洁帽子;才洗过澡,必须整理裳衣。怎么能以洁净之身去接受外物的蒙蔽?我宁愿投进湘江急流,葬身在江鱼的肚子里。怎么能再以皎皎之清白,去蒙受世俗的尘翳?”
渔父莞尔而笑,(15)鼓癢而去。(17)歌曰:“沧浪之水清兮,(18)可以濯吾缨;(19)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20)遂去,不复与言。
渔翁微微一笑,划桨而去。
唱道:“沧浪的水清啊,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浊啊,可以洗我的脏脚。”就这样划走了,不再跟人说话。
【注释】
(1)江潭,江域一带的深渊。蒋骥还指实为常德沅水旁的九潭。那么此篇写屈原第二次流放事。
(2)行吟,边走边吟唱。
(3)三闾大夫,据说是掌管楚王族昭、屈、景三姓事务的高官,可能还负责贵族子弟的教育。有专家认为,屈原初放汉北,不再担任左徒,还保留三闾大夫的职衔。第二次,被顷襄王流放沅湘,则名实俱无。渔父只是沿用旧称。
(4)浊,主要指争名逐利,舞弊营私;醉,主要指不关心国运和民瘼,不知道覆亡危机已近。
(5)凝滞于物,指固执拘泥于世俗性的事物;与世推移,犹言随大流。其实是逃避的借口。
(6)(gǔ),有翻掘的意味,跟“掘”的古音相似,犹言搅浑、搞乱。扬其波则是翻起这混浊之流的波澜,使其更浑。
(7)(bǔ),吃。糟指酒糟,酿酒留下的渣滓。,通啜(chuò),饮、吸的意思。酾,通(lí),旧注薄酒,就是加水于酒糟之中,和其余沥而成。这里两个譬喻表面看是“以毒攻毒”,甚或同流合污;其实有点“反语”的意味,暗示物极必反,浊极归清,睡沉反醒,寓着讽刺和批判,也含着矛盾。
(8)深思高举,指忧国忧民,标榜高尚。自己造成被流放的不幸。
(9)沐,洗头。弹冠,弹去帽上的灰尘。
(10)振衣,犹言整理衣裳。这两句也见于《荀子·不苟篇》,可能是当时的常语。
(11)察察,清洁的样子。
(12)汶汶(ménmén),有点蒙蒙的意味。指新浴的洁白之身受到外物的侵染,拖累。
(13)宁赴湘流,情愿投到湘江里自杀。
(14)皓皓,形容白。这里主要指清白、贞洁。
(15)这里与独清、独醒相应,不愿为浊世所混同,所污染。
(16)莞(wǎn)尔,微笑的样子。
(17)(yì),短桨。参见《湘君》。
(18)沧浪,汉水支流,在今湖南省。
(19)缨,帽带。
(20)这是所谓《沧浪歌》,也见于《孟子·离娄篇》,看来早在楚地流传。意思是水清可以洗帽带,水浊可以洗脏脚。譬喻随遇而安,因时而异。跟前面“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相照应。超脱,自适。所谓“达则济世,穷则独善”,也有些逃避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