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的作者是谁,历来有两种说法。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赞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认为《招魂》是屈原的作品。但是,王逸的《楚辞章句》却说:“《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现在大多数学者都采用第一种说法,认为本篇的作者是屈原,招的是招楚怀王的魂。
招魂是古代的一种迷信活动。巫术宗教统治下的楚国,这种活动更为盛行。
楚怀王被骗入秦,三年后在秦国忧郁而死,这件事给楚国人民极大的震动。屈原用民间招魂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楚怀王的悼念和热爱楚国的感情。因此,《招魂》含有较丰富的思想内容,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在屈原作品中,《招魂》是很有特色的一篇。诗篇的内容和形式结合很完美。
作者描写上下四方的险恶,是用神话传说和浪漫主义的幻想来构成;宫廷生活和豪华的享受,用极大胆的夸张和层层的铺叙展开;游猎的盛况和江南的春景,用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感情来表达。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上,《招魂》也占有重要地位,它的结构和写法开了汉赋的先河,对后来汉赋的创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朕幼清以廉洁兮,(1)
身服义而未沫。(2)
主此盛德兮,(3)
牵于俗而芜秽。(4)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5)
长离殃而愁苦。(6)
帝告巫阳曰:(7)
“有人在下,(8)
我欲铺之。(9)
魂魄离散,
汝筮予之。”(10)
巫阳对曰:
“掌梦!上帝:(11)
其难从;
若必筮予之,
恐后之谢,(12)
不能复用。”
我从年轻时就清白廉洁,
亲身实行仁义毫不含糊。
我一直保持着这些美德,
但受世俗牵累身受秽污。
上天无法考察这些美德,
我长期受难啊忧愁痛苦。
上帝唤来巫阳并对他讲:
“现在有一个人他在下方,
我正想要辅助他保佑他。
他的魂魄已经身离散亡,
你快占个卦给他帮帮忙。”
巫阳很为难地回答上帝:
“上帝啊,我的职务是掌梦,
你的指示实在难于服从;
如果定要占卦给他招魂,
恐怕时期过了身躯已坏,
给他的灵魂也不再有用。”
【注释】
(1)朕,(zhèn)我。
(2)服,实行。沫,《集注》:“沫,与昧同。”暗淡,引申为含糊不清。
(3)主,保持。《补注》:“五臣云,主,守也。言己主执仁义忠信之德。”
(4)芜秽,草荒。比喻自身受世俗牵累而有缺点。
(5)考,《补注》:“考,察也。”
(6)离,同“罹”。遭到。
(7)巫阳,神话中的巫师。
(8)有人,指楚怀王。
(9)辅,保佑。
(10)筮(shì),古时用蓍草卜吉凶的方法。
(11)掌梦,掌管占梦的官。一说梦,指梦泽。代楚国。掌梦,是掌管楚国的人,指楚王。“掌梦”之后,《集注》疑有脱误。
(12)谢,衰败。《通释》:“谢,萎落也。
言待筮而予,恐于期已后,魂已萎谢而无从招。”这里指躯体已坏。
巫阳焉乃下招曰: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1)
何为四方些?(2)
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3)
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4)
流金铄石些。(5)
彼皆习之,(6)
魂往必释些。(7)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8)
魂兮归来!
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9)
得人肉以祀,
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10)
封狐千里些。(11)
雄虺九首,(12)
往来倏忽,(13)
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14)
魂兮归来!
西方之害,
流沙千里些。(15)
旋入雷渊,(16)
癏散而不可止些。(17)
于是巫阳降临人间招唤:
“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上!
你离开了你常在的身体,
为何要流散到四面八方?
你抛弃了你安乐的处所,
就会遇到不吉利的情况。
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上!
东方不是可安身的地方。
那里的巨人啊身长千丈,
专门搜寻人的灵魂品尝。
那里十个太阳轮流出来,
晒得石头消毁金属流淌。
那种炎热巨人已经习惯,
如果你去了一定要遭殃。
回来吧!那不是安身地方。
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南方啊也不可以去安居。
额头刺花黑牙齿的野人,
他们祭神要用人肉来祭,
还要把人骨也剁成烂泥。
那里蝮蛇很多盘绕聚集,
大狐狸也遍布千里之地。
还有那九个头的大毒蛇,
它们穿梭似地窜来窜去,
以吞吃活人来满足心意。
回来吧!南方不可以久居。
魂魄啊!还是快快回来吧!
西方对你的危害会更大,
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流沙。
风沙飞卷把你埋进雷渊,
就要粉身碎骨难以收拾。
幸而得脱,
其外旷宇些。(18)
赤蚁若象,(19)
玄蜂若壶些。(20)
五谷不生,
丛菅是食些。(21)
其土烂人,
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22)
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23)
魂兮归来!
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24)
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
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25)
啄害下人些。(26)
一夫九首,
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27)
往来睷睷些。(28)
悬人以嬉,(29)
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30)
即使能够有幸逃出雷渊,
外面茫茫荒野十分可怕。
那里的红蚁有象那么大,
黑蜂也长得像只葫芦瓜。
在那里五谷不能够生长,
一丛丛野茅草便是食粮。
西方的土使人皮肉腐烂,
要找一滴水也非常困难。
在那游荡徘徊无处安居,
四周辽阔广大无边无际。
回来吧!别招灾难害自己。
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北方也不是那停留之地。
一层层的坚冰如山堆积,
一团团的大雪纷飞千里。
回来吧!北方不可以久居。
魂魄啊!快快回到你身体!
你千万不能够跑上天去。
虎豹守着上面九重天门,
它们咬得人们有来无去。
那里有个怪人九个脑袋,
一天能把九千大树拔起。
成群的豺狼把眼睛瞪着,
它们恶狠狠地跑来跑去。
九头怪物把人吊起游戏,
然后把人丢进深水潭里。
掉进深渊只有报告上帝,
然后得瞑些。(31)
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
君无下此幽都些。(32)
土伯九约,(33)
其角睳睳些。(34)
敦睴血拇,(35)
逐人睶睶些。(36)
参目虎首,(37)
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38)
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
入修门些。
工祝招君,(39)
背行先些。(40)
秦篝齐缕,(41)
郑绵络些。(42)
招具该备,(43)
永啸呼些。(44)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死了才能够把双眼紧闭。
回来吧!怕去了危害自己。
魂魄啊!快回到你的故都,
你千万不能到阴曹地府。
地下魔王身体弯弯曲曲,
双角尖锐锋利难以接触。
满爪的鲜血鼓起的背肉,
它们飞快来往把人追逐。
长着虎的脑袋三只眼睛,
它们身体像牛又壮又粗,
这些土伯吃人才能满足。
回来吧!不要去受灾受辱。
魂魄啊!快回到你的身体!
你快走进这高高的门里。
请你的是有本领的巫师,
他一步步倒退着引导你。
秦国薰笼系着齐国丝绳,
上面还盖着郑国的笼衣。
招魂的器具都已经备齐,
大家都拉长声调呼唤你。
魂魄啊!请你快快回来吧!
从四方上下返回你故居。
【注释】
(1)恒,常。干,躯体。恒干,指灵魂经常寄托的人的身体。
(2)些(suō),句尾语助词。《说文》:“语词也。”楚方言,与“兮”字义同。
宋沈括,《楚溪笔谈》:“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何为之下,一本有乎字。
(3)长人,《补注》:“《山海经》:‘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大人之国’。”《山海经·大荒经》:“有神名赤郭,好食鬼。”仞,古代八尺。
(4)十日,神话说东方的扶桑树上有十个太阳,它们轮流升起。
(5)流金,金属都熔为流动的液体。铄石,销熔石头。
(6)彼,指长人。
(7)释,熔解。
(8)托,一本作。
(9)题,《集注》:“题额也。”雕题,在额头上刻刺花纹。黑齿,把牙齿染黑。这里指南方没有开化的野人。
(10)蝮蛇,灰褐色的毒蛇。蓁蓁,(zhēn)《集注》:“积聚之貌。”
(11)封,大。千里,遍地都有的意思。
(12)雄,大。虺,(huǐ)毒蛇。
(13)倏忽,极快的样子。
(14)不可,一本作不可以。
(15)流沙,神话说西方是一片沙漠,沙不停地流动。
(16)旋,旋转。这里是卷的意思。雷渊,神话中的深渊。
(17),同“靡”。粉碎。
(18)旷宇,荒野。
(19)赤蚁若象,《山带阁注》:“《八译史》:‘蚁国在极西,其色赤,大如象,其聚千里。’”(20)玄蜂若壶,《山带阁注》:“《五侯鲭》:‘大蜂出昆仑,长一丈,其毒杀象。’”玄,黑。壶,通“瓠”。葫芦。
(21)菅,(jiān)茅草。
(22)彷徉(pángyáng),徘徊不定。倚,靠;依托。
(23)贼,害。
(24)增冰,层冰。增,通“层”。峨峨,高高耸立的样子。《尸子》载,北极左右,有不释之冰。
(25)九关,九重天门。《山带阁注》:“言天门九重,有虎豹守之也。”《山海经·大荒西经》:昆仑帝之下都,西有九门,门有开明之兽守之,虎身人面。
(26)啄,用口咬人。
(27)从,同“纵”。从目,瞪大眼睛。
(28),(shēn)众多的样子。
(29)嬉,一本作,嬉、相同。
(30)致命,回报。
(31)瞑,闭上眼睛。指人死去。
(32)幽都,《章句》:“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
(33)土伯,《章句》:“土伯,后土之侯伯也。约,屈也。”地府的君主。九约,九屈,指土伯的身体弯弯曲曲。
(34),(yí)形容角很锐利。《章句》:“地有土伯,执卫门户,其身九屈,有角,主触害人也。”
(35)敦,《章句》:“敦,厚也。,背也。”(méi)指背上的肉。
(36),(péi)跑得快的样子。
(37)参,同“三”。
(38)甘人,《集注》:“甘,美也。言此物食人以为甘美也。”
(39)工祝,工,巧。祝,男巫。工祝,有本领的巫师。
(40)背行,《山带阁注》:“却行而向魂,为之先导也。”即后退着走,面向魂,一步步引入修门。
(41)篝,(gōu)《山带阁注》:“竹笼,以栖魂者。”
据说古代招魂把被招者的衣物放在竹笼中,象征他的魂就在笼里。篝,也叫薰笼,可以用来薰衣。秦篝,秦国出产的竹笼。缕,线。《山带阁注》:“五色之线,以饰篝者也。”齐缕,产于齐国的线。
(42)绵络,织物。指盖在竹笼上的笼衣。郑绵络,郑国出产的织物。
(43)招具,招魂用的器具,指上文的秦篝,齐缕,郑绵络。
(44)永,长。
天地四方,
多贼奸些。(1)
像设君室,(2)
静闲安些。(3)
高堂邃宇,(4)
槛层轩些。(5)
层台累榭,(6)
临高山些。
网户朱缀,(7)
刻方连些。(8)
冬有瞆厦,(9)
夏室寒些。
川谷径复,(10)
天上地下东南西北四方,
凶恶害人的东西非常多。
依照你生前布置的居室,
就比在外面要宁静安乐。
高大的房屋深深的庭院,
一层层厅堂有栏杆围着。
那重重叠叠的楼台亭榭,
面临着高山一座又一座。
朱红的大门上镂着花格,
上面又雕刻着方格网络。
冬天这里有温暖的大厦,
夏天凉爽的屋子很适合。
园中的小溪流纵横曲折,
流潺癡些。
光风转蕙,(11)
崇兰些。(12)
经堂入奥,(13)
朱尘瞇些。(14)
砥室翠翘,(15)
挂曲琼些。(16)
翡翠珠被,(17)
烂齐光些。(18)
睻阿拂壁,(19)
罗帱张些。(20)
溪水清澈透明潺潺流着。
阳光下微风吹拂着蕙草,
一丛丛兰花散发出幽香。
穿过层层厅堂走进内房,
朱红色的竹席装饰顶棚。
房间四壁磨得光洁明亮,
翠色羽毛掸子挂玉钩上。
绵被色如翡翠缀饰珍珠,
那一粒粒珍珠闪闪发光。
墙壁上蒙着轻软的丝绸,
大床上挂着美丽的罗帐。
纂组绮缟,(21)
结琦璜些。(22)
室中之观,(23)
多珍怪些。(24)
兰膏明烛,(25)
华容备些。(26)
二八侍宿,(27)
射递代些。(28)
九侯淑女,(29)
多迅众些。(30)
五彩的丝绸带各种各样,
连结块块美玉挂满帐旁。
室中所见之物真说不完,
多么珍贵奇异非同一般。
灯烛明亮散发兰草芳香,
侍宿的美女们前来陪伴。
十六位姑娘已分成两班,
她们侍候过夜轮流替换。
各国来的公主美丽娇艳,
这么多的美女非同一般。
盛睼不同制,(31)
实满宫些。
容态好比,(32)
顺弥代些。(33)
弱颜固植,(34)
謇其有意些。(35)
容修态,
瞁洞房些。(36)
蛾眉曼瞃,(37)
目腾光些。
靡颜腻理,(38)
遗视瞂些。(39)
离榭修幕,(40)
侍君之闲些。
她们梳着各式各样发型,
已充满了你的深宫后院。
容貌姿态一个胜似一个,
个个盖世无双妙不可言。
柔嫩的脸儿健壮的体魄,
一个个都心儿好意儿甜。
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
往来不绝在你卧房里边。
她们眉似蚕蛾又细又弯,
眼睛轻柔一瞥光芒闪现。
她们颜色如玉肌肤如脂,
常常脉脉凝视情意绵绵。
在离宫别墅和大营帐里,
你闲暇时美人侍候身边。
【注释】
(1)贼,害。贼,指凶恶害人的东西。
(2)像,仿照。设,设置。一说,你的遗像帐设在你的房间里。
(3)闲,宽舒。
(4)邃,(suì)深。宇,庭院。
(5)槛,(jiàn)栏杆。这里是动词,用栏杆围着。轩,有长廊的厅堂。
(6)累,重叠。榭,(xiè)建在台上的屋子。
(7)网户,指门上镂空花格,像网眼一样。朱缀,缀,《山带阁注》:“以丹涂其交缀之处也。”连结的地方是红色的。
(8)方连,方格图案。
(9),(yào)深密的意思。厦,结构重深,寒气不易侵入的暖房。按,以上写房屋的结构。
(10)川谷,指园中的溪流。径复,往来环绕。
(11)转,摇动;吹动的意思。
(12),同“泛”。洋溢。崇,聚。指丛生。按,以上描写室外景色。
(13)奥,房屋的角落。这里指内室。
(14)尘筵,《集注》:“尘,承尘也。筵,竹席也。”承尘,即天花板;顶棚。
(15)砥,磨刀石。这里是动词,磨平,磨光的意思。砥室,指四壁磨得光亮的房间。翠,翘,《集注》:“翠,青羽雀。翘,鸟尾长毛也。”这里指用翠鸟尾羽做的拂尘用具,好比今天的羽毛掸子。
(16)曲琼,《山带阁注》:“玉钩也。”
(17)翡翠,鸟名。雄的毛色绯红叫翡;雌的毛色青翠,叫翠。这里形容绵被的色彩红红绿绿,鲜艳美丽。珠被,缀有细珠的绵被。
(18)齐光,指被色和珠光交相辉映。
(19),王夫之《通释》:“,当作‘弱’。纤也。”柔软的意思。
阿,即缯。古代一种轻细的丝织品(用林庚说)。拂壁,挂在壁上。
(20)帱,(chóu)《集注》:“禅帐也。”
(21)纂组绮缟,各种颜色的丝带。《山带阁注》:“缕带纯赤曰纂。五色曰组。绮,文缯。缟,白缯也。”
(22)琦,(qí)美玉。璜,(huáng)半圆形的玉器。
(23)观,名词。指室中所见之物。
(24)珍,贵重。怪,奇异。按,以上12句描写室中装饰和布置。
(25)兰膏,加了香料的油脂,用来制烛,燃时有香气。
(26)华容,美丽的容貌。指美女。
(27)二八,两列。古代宫中女乐或值宿以八人为一列。侍宿,侍候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