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虽然实行海禁,官方的海上贸易是以朝贡的形式进行,但南海海上的私人海商依然非常活跃。直到明代末年,广州城仍是一个富庶繁荣的都市。清初,为了对付台湾的郑氏政权,朝廷采取了严酷的海禁政策,广州的海上贸易一度中断,经济大受打击。台湾收复后,康熙二十三年开海贸易,次年设立粤海关,海上贸易迅速恢复。在居粤诗人的作品中,表现了欣悦之情。顺德诗人陈恭尹《崖门谒三忠祠》:
山木萧萧风更吹,两崖波浪至今悲。
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来古祠。
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化夷。
停舟我亦艰难日,畏向苍苔读旧碑。?
《铙歌》十八首录其三:
粤海关开海舶过,渔人生计只渔蓑。
从今不用愁饥馁,鱼课承恩减已多。
碧眼番彝剑在襟,百年贡市海门深。
逢人不作中华拜,脱帽为恭自掩心。
九真方域亦南隅,风雨虽同政化殊。
只隔分茅重岭外,连年粟米贵如珠。
十三行
随着海禁大开,广州逐步垄断了全国的对外贸易。著名的“十三行”,在中西方的经济交流中,起过重要的作用。屈大均是把十三行写进诗中的第一人。屈大均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学者,他渴望广东的经济发展,对西方文明的到来表示欢迎,但他也觉察到殖民者的不良动机,对西方国家一直保持警惕。
诗人屈大均有关南海的诗作甚丰,如其《南海神祠作》:
夹江铜鼓响天风,春半家家祀祝融。
神次最尊南海帝,隋时初筑虎门宫。
波罗花落蛮娘拾,狮子洋开估舶通。
汉代楼船零落尽,何时重见伏波功。
《南海庙作》诗:
南越人祠尽祝融,章丘平处有行宫。
三江水到扶胥大,万里天归涨海空。
潮汐旧从狮口入,帆樯新与虎门通。
天留一岛苍茫外,可惜田横事不终。
《望洋台》:
浮天非水力,一气日含空。
舶口三巴外,潮门十字中。
鱼飞阴火乱,虹断瘴云通。
洋货东西至,帆乘万里风。
《观海》:
始知元气大,为水竟包天
一片洋船落,微茫在暮烟。
《广州竹枝词》之四:
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
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白鹅潭眺望》录其二:
半空波撼越王台,秋水含烟昼不开。
海雨忽将山雨去,新潮频截旧潮来。
风吹岛屿随龙气,月引楼船逐蚌胎。
南出虎门天险失,诸夷咫尺二洋回。
番禺山抱越华楼,势似长城控郁洲。
偏霸未分东井气,雄图频逐大江流。
抄关使者三门海,进贡番人万里舟。
舶口至今蠔镜失,西洋端恐有阴谋。
《澳门》六首:
广州诸舶口,最是澳门雄。
外国频挑衅,西洋久伏戎。
兵愁蛮器巧,食望鬼方空。
肘腋教无事,前山一将功。
南北双环内,诸番尽住楼。
蔷薇蛮妇手,茉莉汉人头。
香火归天主,钱刀在女流。
筑城形势固,全粤有馀忧。
路自香山下,莲茎一道长。
水高将出舶,风顺欲开洋。
鱼眼双轮日,鳅身十里墙。
蛮王孤岛里,交易首诸香。
礼拜三巴寺,番官是法王。
花满红鬼子,宝鬘白蛮娘。
鹦鹉含春思,鲸鲵吐夜光。
银钱幺凤买,十字备圆方。
山头铜铳大,海畔铁墙高。
一日番商据,千年汉将劳。
人惟真白氈,国是大红毛。
来往风帆便,如山踔海涛。
五月飘洋候,辞沙肉米沉。
窥船千里镜,定路一盘针。
鬼哭三沙惨,鱼飞十里阴。
夜来咸火满,朵朵上衣襟。
十三行为官设牙行性质的商行,张九钺在长诗《番行篇》中作过详细的描述:
广州舶市十三行,雁翅排城蜂缀房。
珠海珠江前浩淼,锦帆铁缆日翱翔。
蜃衔珊树移瑶岛,鲛织冰绡画白洋。
别起危楼濠镜仿,别营奥室贾胡藏。
危楼奥市多殊式,瑰卉奇葩非一色。
靺鞨丹穿箔对园,琉璃绿嵌窗斜勒。
莎罗彩纛天中袅,碧玉栏干云外直。
……
诗人罗天尺月夜泛舟,不期然地在江上目睹了十三行的一场大火,触目惊心之余,遂赋长诗《冬夜珠江舟中观火烧洋货十三行因成长歌》云:
广州城郭天下雄,岛夷鳞次居其中。
香珠银钱堆满市,火布羽缎哆哪绒。
碧眼蕃官占楼住,红毛鬼子经年寓。
濠畔街连西角楼,洋货如山纷杂处。
我来珠海驾孤舟,看月夜出琵琶洲。
素馨船散花香揭,下弦海月纤如钩。
探幽觅句一竿冷,万丈虹光忽横亘。
赤乌飞集雁翅城,蜃楼遥从电光隐。
高如炎官出巡火伞张,旱魃余威不可当。
雄如乌林赤壁夜鏖战,万道金光射波面。
上疑尧天卿云五色拥三台,离火朱鸟相喧。
下疑仲父富国新煮海,千年霸气今犹在。
笑我穷酸一腐儒,百宝灰烬怀区区。
东方三劫曾知否?楚人一炬胡为乎。
旧观刘向陈封事,火灾纪之凡十四。
又观汉史鸢焚巢,黑祥亦列五行态。
只今太和致祥戾气消,反风灭火多大燎。
况云火灾之御惟珠玉,江名珠江宝光烛。
扑之不灭岂无因,回禄尔是趋炎人。
太息江皋理舟楫,破突炊烟冷如雪。
7、花边钱满十三行
在乾、嘉诗人的作品中,可找到大量描写当时十三行繁荣情景的诗句。如李调元李调元的《南海竹枝词》:
奇珍大半出西洋,番舶归时亦置装。
新出牛郎云光缎,花边钱满十三行。
自是繁华地不同,鱼鳞万户海城中。
人家尽蓄珊瑚鸟,高挂栏杆碧玉笼。
王时宪的《广州竹枝》:
珠江南口出南洋,洋里常多白底艆。
远在澳门装货到,最繁华是十三行。
庆肇基的《岭南杂咏》:
罗浮传说是仙峰,试问谁与肯曳筇。
挛客柔丝牢似索,杀人野草利于锋。
十三行引番夷集,百万鳞为蜑户供。
鲛室泪枯珠已尽,莫教晓雁扰乖龙。
叶詹岩《广州杂咏》云:
十三行外水西头,粉壁犀帘鬼子楼。
风荡彩旗飘五色,辨他日本与琉球。
沈竣的《初到粤中作》:
仙人何处更骑羊,陆贾城边晓日黄。
控驭直通瓯骆界,繁华都占十三行。
歌船未必娱词客,遗老犹能说尚王。
最爱江头卖花路,珠兰末利满筠筐。
张问安的《洋舶杂咏》:
名茶细细选头纲,好趁红花满载装。
饱啖大餐齐脱帽,烟波回道十三行。
乐钧的《岭南乐府?十三行》:
粤东十三家洋行,家家金珠论斗量。
楼阑粉白旗竿长,楼窗悬镜望重洋。
………
当时,在所谓“康乾盛世”,举国上下,不少中国人沉酣在“天朝上国”的好梦中,对各国之间正常的经济贸易并无概念,以为是外国人浮海而至,输入货物是蛮夷向中国称臣朝贡,而输出则是皇帝赏赐这些“番夷之邦”。诗人在吟哦时依然是那样的虚荣和自大。这种思想使中国人,即使是当时较早接触西方的中国人,也不能真正放眼世界。
梁佩兰的《观暹罗使者入贡》:
能于化外识尊亲,不惮波涛溅着身。
媵水鱼龙忘飓母,指天南北托针神。
中朝礼自通甥舅,外国原称列子臣。
方物只将金叶表,圣王从不贵奇珍。
冯敏昌的《登浴日亭作》:
百尺危亭拾级登,海天纵目气飞腾。
未从北极瞻双阙,先见南溟起大鹏。
万里梯航争入贡,三山若木看将升。
拟携彩笔干霄汉,翻羡眉山一老能。
金锡龄的《浴日亭次东坡韵》:
巨壑苍凉欲曙天,云霞流彩散前湾。
金轮乍涌三更日,宝气遥腾百粤山。
影聚帆樯通累译,祥开海国放欢颜。
祝融德耀鲸波静,极目南溟浩渺间。
8、海气晴分十字门
康熙十七年,葡萄牙人为确保在澳门的利益,派遣使团向清廷进贡狮子。狮子经海路由东非运送至广州,再转由陆路北上入京。贡狮一事,大大地满足了康熙帝的好奇与自尊,遂命群臣作赋吟诗以纪,留下了一批歌颂万国来朝的盛世诗文。康熙帝也恩准了使团的要求,准许澳门商人进行贸易,澳门与广州的陆路贸易恢复后,广州的经济也开始复苏。
广东东莞诗人张穆的著名诗篇《澳门览海》正是站在东望洋山上有感而作的。其诗云:
生处在海国,中岁逢丧乱。
豪怀数十年,破浪已汗漫。
故人建高纛,楼船若鹅颧。
因之慰奇观,地力尽海岸。
西夷近咸池,重译慕大汉。
宝玉与夜珠,结束异光灿。
危楼切高云,连甍展屏翰。
水上多神仙,青削屡续断。
澄波或如镜,一叶亦足玩。
及尔长风回,气色忽已换。
狂澜渺何穷,万里生浩叹!
康、乾年间,有关澳门的诗歌甚多,乾隆十六年成书的《澳门纪略》,就收入诗词90余首。明清之际,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转折点,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循着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东方,以澳门为落脚点,把欧洲近代文明带进中国。
清代诗人来到澳门,留下最深印象的当是那些巍峨壮丽的天主教堂,特别是著名的三巴寺。成鹫的《澳门纪游》:
山钟近接三巴寺,海气晴分十字门。
到处不妨吾道在,岛夷今识法王尊。
香山小榄人李珠光有《澳门》诗:
无多莲瓣地,错杂汉蛮居。
版籍南天尽,江山五岭余。
一邦同父母,万国此车书。
舶趠浮青至,微茫极太虚。
孤城天设险,远近势全吞。
宝聚三巴寺,泉通十字门。
持家蛮妇贵,主教法王尊。
圣世多良策,前山锁钥存。
诗人、画家吴历在康熙十九年冬,到澳门三巴寺学道,两年中写下了《三巴集》诗一卷。记录了自己在学道生涯中的种种见闻及思想活动。其中《墺中杂咏》三十首之第二十六:
门前乡语各西东,未解还教笔可通。
我写蝇头君鸟爪,横看直视更难穷。
写他与西洋教士各用东西语言对话,还加上笔谈。在《三余集》中有《西灯》一诗:
灯自远方异,火从寒食分。
试观罗马景,横读辣丁文,
蛾绕光难近,鼠窥影不群。
擎看西扎到,事事闻未闻。
写自己努力学习拉丁文,以求读懂西方宗教典籍。
西洋传教士汤若望更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在明末经海道来华,在传播天主教教义的同时,也把西方先进的科技带到中国。在诗人心目中,汤若望那些“璇玑法历”、“西洋之镜”、“地图”、“长生药”等,要比天主教教义重要得多,也有趣得多。在很多诗人的集子中,都出现了“自鸣钟”、“千里镜”、“显微镜”、“西洋火器”、“水匮”、“时辰表”一类的诗题。或惊异,或赞叹……
诗人丁耀亢有诗《同张尚书过天主堂访西儒汤道味(汤若望)太常》:
鬈鬚窈停垂双耳,渡海东来八万里。
相传印度浮屠外,别有宗门号天氏。
天氏称天人主教,自谓星辰手所造。
因缘亦与儒释同,不识天人原一道。
璇玑法历转铜轮,西洋之镜移我神。
十里照见宫中树,毫发远近归瞳人。
亦有井中暗留巧,激而上注及东邻。
手握寸石能五色,照人炫惑皆失真。
钟依漏而自击,琴繁弦机时自操。
造化虽小称绝巧,童年不识阴阳窍。
老人九十颜如丹,驼腰高鼻古衣冠。
汉书鸟译皆不识,此亦大道非波澜。
安得聃尼言化理,无用小技凿肺肝。
结句“无用小技凿肺肝”颇具老吏断狱味道。写中国人与西洋人之间的交往,有广东诗人苏廷魁有诗题为:《西洋人汗德能汉语,略解鲁论文义,介通事杨某谒余问字,歌以纪之》:
宣尼木铎代天语,一警愚聋万万古。
圣人御世八荒集,同文远被西洋贾。
窄衫高帽款门至,碧眼停观若心醉。
谁教奇字访扬雄,岂购新诗识居易。
通辞不减叶河王,就书鲁论三两章。
自言孝弟是吾宝,更慕有朋来远方。
日本朝鲜重文籍,于今益素知王力。
鲸鲵穴伏溟渤青,翘首神州日华东。
在昔康熙正三统,象牙龙脑却珍贡。
节度争称汧国李,都督来时广平宋。
岛夷怀德二百年,楼馆鳞比城西偏。
中朝不改旅獒册,绝域应焚亚孟编。
这位汗德先生能读《论语》,“自言孝弟是吾宝,更慕有朋来远方。”表示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倾慕之情。
潘有度是十三行商人,与西洋人接触更多,所作《西洋杂咏》20首中,记载了他对西方社会的理解和倾慕。其一云:
忠信论文第一关,万缗千镒尽奢悭。
聊知然诺如山重,太古纯风羡百蛮。
潘有度
自注云:“华夷互市,以拉手为定,无爽约,即盈千累万皆然。既拉手,名曰奢忌悭。”
中西方的文化艺术交流,更丰富了南海海洋诗歌。西洋画传入中国,陈恭尹《题西洋画》诗二首:
西番画法异常伦,如雾如烟总未真。
酷似少翁娱汉武,隔帷相望李夫人。
丝丝交织自成文,不画中问画四邻。
亦是晋唐摹字贴,偏于无墨处传神。
诗人认同“西番画法异常伦”,对“偏于无墨处传神”的画法表示赞赏。
李遐龄《观黄总戎所藏镜画》一诗:
将军十幅西洋画,镜里依稀记昔游。
橘子围边多白屋,莲花茎外是青洲。
华鬘细草开春宴,落日微风放晚舟。
树影山光都曲肖,廿年如梦爪痕留。
诗中更细致地描述画境,尤为欣赏那“树影水光都曲肖”的逼真技法。至于西洋音乐,写入诗中的似乎更多。
西方烟草进入中国。诗人最初咏的是“淡巴菇”、“烟草”。陈元龙作《吃烟之风传自塞外》四首,其二谓:
异种来西域,流传入汉家,
醉人无借酒,款客未输茶。
茎合名承露,囊应号辟邪。
闲来频吐纳,摄卫比餐霞。
人们天真地把它当作是“摄卫”之品,用以提神醒心。清代大行其道,风行鼻烟之乐,最后出现了震撼世界的鸦片烟。乾隆初年,广东诗人罗天尺有《鸦片诗呈锦川高明府》诗:
岛夷有物名鸦片,例禁遥颁入贡槎。
破布叶醒迷客梦,阿芙蓉本断肠花。
何期举国如狂日,尽拌长眠促岁华。
醉卧氍毹思过引,腥烟将欲遍天涯。
诗中指出鸦片已令“举国如狂”,幷预言“腥烟将欲遍天涯”,不幸而言中,鸦片烟终于引发了鸦片战争,南海海上丝绸之路的2000年历史宣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