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小屋的一层纱窗,压路机作业时发出的轰轰响声异常清晰,它提示着我外面正在进行施工。接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到外面一看,只见那硕大的滚筒像擀面杖似的,坚实碾压着铺了一层沥青的路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未干的沥青闪着刺眼的光亮,散发出阵阵焦油般的气味。楼房后那条土道是城市的一条主干道之一,我们平时到市里逛个街,出个远门,都要从这里的站点搭乘公共汽车,所以这条车来人往的马路对百姓的出行意义很重大。此时它正改头换面,就要被铺成崭新的柏油马路了,以后车辆奔驰而过,就不会再尘土飞扬了。
最近身边的变化还不止一两个。附近一带的居民区开始安上了闭路电视,白天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地忙着接线、安装设备,这标志着我们的生活又朝更现代化的方向迈进了一步。马路两侧的路灯也换了,换成了更亮的。对胆小的人来说,路灯多亮一点,他们夜里对黑暗的恐惧就会少一点。
园丁们为改善我们的生活环境正辛苦地劳动着,而家里的爸爸似乎受到了这股劳动氛围的感染,也跟着忙碌了起来,他利用星期天的休息时间,在大屋的窗口安装上了铁栏杆。
“爸,你为什么要装上这个?”看着爸爸在安装那架冷硬的铁栏杆,又是凿又是钻,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那东西让我想起了监狱。铁窗,没有自由,视野狭窄,看不全整片的天空。
“为了防盗,懂了吗?”爸爸告诉我说。他正忙着加固,说话的时候头也没回。
“咱家不是有窗户吗?”我不解地问。
“那还不保险”,爸爸摇了摇头,“小偷会破窗而入的。咱家两个房间都要安上,还有厨房。”
“我听妈妈说,她小时候家里晚上不锁门、不关窗户,都不会丢东西。”
“哎”,爸爸叹了口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想当时他一定是一脸的无奈和惋惜,“我说孩子,时代不同了,那时候晚上出门根本不用担心安全,现在呢,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明着抢。”
“那警察不管吗?”
“警察也没长三头六臂啊,不能每个地方都管得到”,爸爸说。“哦,对了”,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听说南方的一列火车上大白天就上来了好几十个歹徒。”
“天哪,太吓人了!”听爸爸这么一说,我的心跳都开始加速了。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然后他就不再吭声,接着加固和安装他的铁栏杆。我也不再打扰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其实,爸爸对社会风气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在这方面他是有着切身体会的。就在前一年,他到外地出了趟差。那天晚上,公共汽车收工了,马路上的出租车也很少,所以爸爸是自己一个人挎着包走到火车站的。在途中,迎面走过来两个戴墨镜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故意把身体撞向爸爸,墨镜掉落到地上摔坏了。那两个人就开始敲诈爸爸,说爸爸把墨镜撞到了地上,要爸爸赔钱。碰上这两个讹诈钱财的不法之徒,爸爸并没有表现出软弱和胆怯,他针锋相对,强硬地要把那两个人拉到派出所去理论。那两人见爸爸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就先泄了气,灰溜溜地走了。听爸爸回来讲完这个他亲身经历的惊险故事,我们都对爸爸遇事沉着冷静、不慌张的素质和胆量深感佩服。
这个时期,不仅跟家人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外环境有了不小的变化,而且家庭中的一个重要成员——姐姐也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个转折。
姐姐小学毕业了,她的考试成绩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到初中升入重点班没有一点儿问题。经过两个月的用功备考,姐姐这回可是获得了解放,可以轻松度过一个没有作业的假期了。为了能考入重点班,姐姐付出了很多辛苦。当她的很多同学还在看电视、听流行歌曲、踢足球的时候,姐姐却把心思扑在了学习上,原来痴迷的港台明星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她知道哪个才是最重要的。那段备考的日子里,姐姐每天晚上都学到九、十点钟,虽然跟备战高考的高三学生比,这算不了什么,但不要忘了,姐姐当时还只是个小学生。
有人说读小学是边学边玩,无忧无虑,但上中学后学业上的负担和压力可就大多了,对一个人的学习热情和意志力都是一个考验。
“姐,听爸爸说,你上中学后就没有时间看电视了,是吗?”一天,我和姐姐正坐在一起看一部武打片,我首先开启了这样一个严肃的话题。
“嗯,也不是一点儿看不到,只是空闲时间少了”,姐姐说,“上中学要学好几本书呢。”
“加了英语,对吗?”
“是啊”,姐姐接着叹了口气,语气显得有些沉重,“这还不算什么,等到了初二初三,还要学物理、化学。”
物理、化学,这都是什么啊,当时这些学科在我听来有如天书般深奥难懂。
“哦,我忘了,初一下学期还多了门几何。”姐姐又补充说。
“这么多呀,那还不得累死啊!”我瞪大眼睛,面带着一脸的惊讶。
“我还听说,如果加上练习册,书堆的都像一座山了。”姐姐把手掌抬得老高,抬头仰视着,那眼神仿佛看不到山的顶端。
“要是故事书,怎么多都不嫌烦。”
“是啊”,姐姐说,“但天底下不可能每件事都会为你的兴趣服务,你再大一些,就会明白的。”
“嗯。”我点了点头。
聊完这个话题,我和姐姐重新把焦点转向了电视。原本就一片喧闹的电影,还在继续上演着打斗厮杀,里面传出了刀枪棍棒互相碰撞的锵锵声。
几天后,姐姐那根垂到腰际的辫子被剪掉了。那根粗粗的、乌黑发亮的辫子,妈妈给她从小盘到大,整整8年。姐姐有时高兴转起圈,那根辫子也会跟着飞舞飘扬,在家人眼里,姐姐就像一朵随风摇曳的花儿。在大连,舅奶也会时不时地拨弄姐姐的辫子,以示对她的喜爱。在家人看来,那根辫子就是姐姐的标志,就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部电影叫《神鞭》,我总是拿它跟姐姐的大辫子联系起来。我曾开玩笑地对姐姐说,以后谁要是惹你不高兴,你就甩起辫子狠狠地抽他。听我说完,姐姐一个劲儿地笑,笑的是那样的开心,她还朝我抱拳说道,谢谢小弟指教。可当时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把它剪掉,姐姐的心情又是怎样的?虽然辫子离开了它的主人,但爸爸却舍不得扔掉它,他心里一定也很惋惜,最终爸爸把姐姐剪掉的辫子保存在一只大盒子里,做为永久的纪念和珍藏。到后来我才知道,剪掉辫子是姐姐的主意,她不想留了。看到爸爸剪掉了姐姐的辫子,我忽然就联想到了清朝被推翻后,全中国的民众集体剪辫子的场景。后来我想,姐姐小学毕业,把辫子剪掉了,是不是也在宣告一个时期的结束呢?这可能也是一种蜕变吧,标志着即将升入中学的她已不再是一个留着辫子的小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