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感到母狼喷着腥味的口猛地离开了我的颈窝。它没有对我下口。我慢慢地睁开双眼,看到仍压着我双肩的母狼正侧着头用喷着绿火的眼睛紧盯着母亲和小狼崽。母亲和狼崽也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盯着我和母狼。母亲手中的砍刀仍紧贴着狼崽的后颈,她没有用力割入,砍刀露出的部分,有一条像墨线一样的细细的东西缓缓地流动,那是狼崽的血!母亲用愤怒、恐惧而又绝望的眼神直视着母狼,她紧咬着牙,不断地喘着粗气,那种无以表达的神情却似最有力的警告直逼母狼:母狼一旦出口伤害我,母亲就毫不犹豫地割下狼崽的头!动物与人的母性的较量在无助的旷野中又开始久久地持续起来。无论谁先动口或动手,迎来的都将是失子的惨烈代价。
对峙足足持续了5分钟,母狼伸长舌头,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放开那只抓住我手臂的右爪,继而又将按在我胸上的那只左爪也抽了回去,先前还高耸着的狼毛慢慢地趴了下去。它站在我的面前,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母亲。
母亲的刀慢慢地从狼崽脖子上滑了下来,她就着臂力将狼崽使劲往远处一抛,“扑”地一声将它抛到几米外的草丛里。母狼撒腿奔了过去,对着狼崽一边闻一边舔。母亲也急忙转身,将已吓得不能站立的我扶了起来,把我揽入怀中,她仍将砍刀紧握在手,预防狼的再一次攻击。
母狼没有做第二次进攻,它和狼崽伫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们,然后张大嘴巴朝天发出一声长嗥,像一只温顺的家犬带着狼崽很快消失在幽暗的丛林中。
母亲将我背在背上,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一只手提着刀飞快地朝家跑去。刚迈进家门槛,她便腿一软摔倒在地昏了过去,手中的砍刀“咣当”一声摔出好几米远,而她那像男人般起满老茧的大手仍死死地搂着还趴在她背上的我。
超越生命的爱
这是一个医学工作者的手记。
我所做医学实验中的一项,是要用成年小白鼠做某种药物的毒性试验。在一群小白鼠中,有一只雌性小白鼠,脑根部长了一个绿豆大的硬块,便被淘汰下来。我想了解一下硬块的性质,就把它放入一个塑料盒中,单独饲养。
十几天过去了,肿块越长越大,小白鼠腹部也逐渐大了起来,活动显得很吃力。我断定,这是肿瘤转移产生腹水的结果。一天,我突然发现,小白鼠不吃不喝,焦躁不安起来。我想,小白鼠大概寿数已尽,就转身去拿手术刀,准备解剖它,取些新鲜肿块组织进行培养观察。正当我打开手术包时,我被一幕景象惊呆了。小白鼠艰难地转过头,死死咬住自己拇指大的一块肿瘤,猛地一扯,皮肤裂开一条口子,鲜血汩汩而流。小白鼠疼得全身颤抖,令人不寒而栗。稍后它一口一口地吞食将要夺去它生命的肿块,每咬一下,都伴着身体的痉挛。就这样,一大半肿块被咬下吞食了。我被小白鼠这种渴望生命的精神和乞求生存的方式深深感动了,收起了手术刀。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来到它面前,看看它是否还活着。让我吃惊的是,小白鼠身下,居然卧着一堆粉红色的小鼠仔,正拼命吸吮着乳汁,数了数,整整10只。小白鼠的伤口已经停止了流血,左前肢腋部由于扒掉了肿块,白骨外露,惨不忍睹。不过小白鼠精神明显好转,活动也多了起来。
恶性肿瘤还在无情地折磨着小白鼠。我真担心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母亲一旦离去,要不了几天它们就会饿死的。从这以后,我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来到鼠盒前看看它们。看着10只渐渐长大的鼠仔没命地吸吮着身患绝症、骨瘦如柴的母鼠的乳汁,心里真不是滋味——我知道了,母鼠为什么一直在努力延长自己的生命。但不管怎样,它随时都可能死去。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在生下仔鼠21天后的早晨,小白鼠安然地卧在鼠盒中间,一动不动了,10只仔鼠围满四周。我突然想起,小白鼠的离乳期是21天,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仔鼠不需要母鼠的乳汁就可以独立生活了。面对此景,我潸然泪下。
绵绵的母爱
母亲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20岁的时候,她嫁给了爸爸。结婚后,母亲心中升起一个志愿,就是要挑起我们村第一生产队队长的职务。那一阵农村正兴大比武。母亲说:“为什么咱们一队的生产进度赶不上二队、三队?”割麦子时,她的身影远远领先;运肥料时,她推起小车风一般向前飞驰;扬场时,一锨锨麦子像缎带般当空飞舞……一年后,母亲挂上了第一生产队队长的袖标。第二年,她带领的生产一队取得了村模范队称号。这时,她另一个更高的志愿诞生了——为什么咱们村的生产进度赶不上邻村?她要当村里的大队长!那年,村里搞了一次民主投票,母亲的得票数遥遥领先。
正当母亲的事业如日中天时,我降生了。对我来说,世界上的一切充满着诱惑,我艰难地挣扎了9个月,好不容易才摆脱黑暗和孤寂的束缚,怎忍得母亲经常弃我不顾?于是,我的小手牢牢地把母亲抓住了,把她留在了我的身边。奇怪的是,当初一肚子志向的母亲,一见到我,满眼就只剩下了母爱和温柔。
在我刚好100天的时候,我得了一场怪病,时而浑身发烧,时而浑身发冷,据说当时让我一连鉴定出18个庸医来。我在那个岁数,没有多少生活细节的体验,一难受就知道嗷嗷地哭,我一哭,母亲的心也给牵动着,就陪着我哭起来。
后来一房远亲给母亲指了个去处,说:“那里有一位神医,专治疑难杂症,不过离我们村有20里路呢。”那时候,交通不太方便,20里路应该算是长途了。母亲听到了希望,马上把我抱上了父亲那辆破旧的“大金鹿”。父亲说:“你又不会骑,要不我去吧。”母亲说:“不行,你去我不放心”说完就推着我上路了。
“大金鹿”走在扭曲的乡间小路上,好像有满腹的牢骚,“吱呀”“吱呀”地一直叫个不停。但它拗不过母亲,只好闷着头像老牛一般往前赶。
晌午时分,我们来到一个被树木环抱的小村里。在两棵老槐树下,我们找到了那位专治疑难杂症的老神医。老神医问过我的病情之后,衣袖一挽,眯着眼,一手伸出三根树根似的手指头,搭在我的手腕上,一手轻捋着颌下稀疏的胡子。不一会儿,他的双目霍然一张。母亲忙问:“神医,怎么样?”老神医微沉着声音说:“幸亏你来得及时,这病不轻啊,还好是遇到我。”说完回到屋里抓了一些树根草叶类的东西,包了几包递给母亲,跟着叮嘱了一句:“记住,每天一副。”母亲把它们小心地裹放在包袱内,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
快到家的时候,老天突然下起了雨,母亲忙把她的外衣脱下来,给我裹在头上。雨越下越大,刚走了几步,“大金鹿”就闹情绪了,赖在泥泞的雨地里,说什么也不肯走。无奈,母亲只好将包袱挂在脖子上,一手抱着我,一手扛起“大金鹿”。踏着泥泞,冒着大雨,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她脚下一滑,跌倒在泥里,我也被甩出好远。“大金鹿”趁母亲倒地的一刹那,脚蹬子狠狠地划在母亲脸上,血刷地淌了出来。母亲咬咬牙,重新将我抱起来……老神医果然名不虚传,5服药下肚,就把顽症给赶跑了。但好景不长,我又被淋巴结核缠上了,有好几次,差点儿把我推到生死线上。之后的岁月里,肠炎、胃溃疡轮流欺负我,感冒发烧更是骚扰不断。总之,我的命不太好,从小就被病魔抓得死死的,而且病一发作就非常顽固、非常危险。在我患淋巴结核不久,母亲就把胳膊上的袖标摘下来交给了老村长。老村长说:“你再考虑考虑吧,你看我这岁数,还指望你来接班呢。”母亲摇摇头,说:“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从此,母亲就成了我的专人护理,连工也不上了,开始用她那无微不至的爱和关怀来陪伴我。
就这样,一位志向远大的女性丢弃了所有的志向和抱负,退守在三间低矮的土房子里面,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母亲。
那几年,村里甚至公社里的领导都来看她,劝她出山。母亲只有一句话:
“我是一个母亲,儿子需要母爱,需要母亲陪伴在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起,母亲变得“自私”起来,她不再关注生产队的事,不再在乎是一队的表现好,还是二队,也不再理会村子的收成和大比武的结果。渐渐地,人们不再议论她了,开始把她当成了众多平凡女性中的一员。冬去春来,母爱守护着我,无情的岁月渐渐把母亲鬓发染白……
我知道如果不是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也许我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是绵绵不尽的母爱、是慈母博大的胸怀帮我征服了病魔,也唤醒我倔强的生存意识。
现在,熟知母亲的人,常要提起她当年当队长的那股劲头。每当和人说起往事时,母亲总是伸出一双枯瘦的手,脸上浮出宽慰的笑。她说:“我的双手都攥满了成功,只是你们没有看到罢了。世间最宝贵的是生命,我用一个母亲最起码的情感,给了儿子一生的幸福,你们说,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母亲,还有比这更成功的事业吗?”
母亲不是圣人
前年母亲生日那天,我买了一件很普通的衣服,又封了一个50块钱的红包,骑自行车回去送给母亲。母亲连看也不看,就把红包放进口袋,把衣服放到桌上,不冷不热地叫我:“坐吧。”我蹬自行车出了一身汗,又累又渴,就去倒茶喝。
正喝着茶,就听见外面有小轿车的声音,那是大姐回来了。母亲好像听到命令一样,立刻迎出门去,守在小车旁边。大姐一下车,母亲就满脸笑容地请她进屋,问她累不累。大姐说:“妈,我不累。”大姐坐小车回来,怎么会累呢?
真正累的是我,应该问我累不累才对,可是母亲却没问我。
大姐也给母亲买了一件衣服,又漂亮又贵重。我在商场里见过,最少要1000元,比我送给母亲的那件贵10倍。大姐也给了母亲一个红包,比我的大得多。母亲双手捧起大姐送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再把那个大红包放在衣服上,让众人欣赏。母亲亲手给大姐倒了一杯茶说:“坐下喝茶。”
母亲对大姐的亲热,刺痛了我的心。我难受极了,一头扎进厨房拼命干活,油烟呛得我流下泪来。
第二年,母亲生日时我不再回去,只托哥哥带了一点礼物给母亲了事。
明天又是母亲的生日,我依旧买了点礼物,托哥哥带给母亲。可是哥哥却不干,说:“去年妈生日你没回去已经不好了。明天你再不回去,大家还以为你对妈有意见呢。”我说:“我就是对妈有意见,她对大姐好,对我不好。大姐钱多,能讨妈的欢心;我钱少,讨妈嫌。”哥哥说:“不会吧,妈不是那种人。”
我委屈地说:“你没尝那滋味,当然不知道。大姐回去,妈每次都到门外迎接;我回去,妈几时出门看过一眼?我穷,没法跟大姐比,但我还有一点自尊心。你不帮我带东西给妈,我另找人带。”我一气之下,便把东西拿回了家。
我刚回到家一会儿,哥哥就追来了。他买了很多东西送给我,比我买给母亲的还多。我说:“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哥哥不说话,放下东西,拿起我给母亲的礼物就走。我送哥哥出门,一直送到楼下的马路边,哥哥这才说:“以前我来你这里,你最多送我到门口。这回破例送我到马路边,是不是因为我这回买的东西多?”我生气地说:“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哥哥说:“我把你当平凡人。平凡人会受名利影响,抽到大奖会高兴,丢失钱财会伤心。我这次送给你的东西多,你就陪我多走几步路,这很正常。平凡的母亲也会受名利影响,哪个女儿给她东西多,她就会亲热一点;哪个女儿给她东西少,她就没那么亲热。
我知道,你希望妈对你和大姐一样亲热,可那要不受名利影响的圣人才做得到。
我听说,那种道行高深的圣人,要五百年才出一个。我们的妈不是圣人,但她确实是个好母亲,你给她买的衣服,她一直穿在身上,袖口磨破了都舍不得丢。妈并没有嫌弃你。”
我的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我哽咽着说:“哥,别说了。我明天回去看妈。”
回去后,母亲依然对大姐很亲热,对我没那么亲热。但我不再怪怨母亲。
因为我知道,母亲不是圣人,我们都不是圣人。
母亲的信仰
这几年,母亲过生日,会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上门为她祝寿。这些人,有信佛的,有信基督的,还有什么也不信的。他们除了信自己的神,还信面前这个驼背的矮小的戴灰色头巾的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我常常想,我的母亲,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叫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心灵上归顺于她?
我小时候,觉得母亲不是特别爱我,甚至还怀疑过自己是后娘养的。因为我手里要是有一点点好吃的东西,这时候若有个没娘的孩子跑过来,盯着那东西狠瞅,而母亲正巧又在旁边,我就知道我的权利不保了:母亲一定会叫我分给那个小孩子至少一半。一开始我是不情愿的,母亲说:“你饿,他也饿。你还有娘,他没娘。”既然他也饿,又没娘,好吃的我不能独吞。
所以我吃东西的时候,很害怕那些没娘的孩子突然冒出来。幸亏我们村这种情况不多,只有五六个。他们不是我母亲生的,但是在我家餐桌上的权利和我一样大。我喝稀的,他们也喝稀的;我吃稠的,他们自然也吃稠的。
我还很害怕穷人。我们家本来就很穷,但是还有比我们更穷的。他们一来,母亲就坐不住了,她总得找点东西给人家,南瓜条啦,干菜啦,土豆啦,“穷帮穷,”这是母亲的信条,“总不能叫人家空着手回去吧”。好像我们家是一座宝山金库。
我还很害怕鳏寡孤独。一见了这些人,母亲的腿就走不动了。她和孤儿寡妇、家有不孝儿女的老人、病人,甚至傻子、瘫子、要饭的简直是一大家族。她陪着他们一块儿抹眼泪、叹气,替他们想办法、出主意。我记事的时候,她40多岁,高大、强壮、能说能干,是很有点办法的。
有一回,一个要饭的疯女人刚被家人从我们家领走,我实在忍受不了心中的厌恶,对母亲抱怨。母亲挥手给了我一个耳光。这是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母亲当时说的话:“这人和你一样,也是爹生娘养的,饿了,肚子也会难受;冬天没衣服穿,也会冷;你打她,她也会疼。
你试试,你试试!”她哭了。这一巴掌,把我打得从此像变了一个人。
需要帮助的人,总是那么多。母亲觉得自己没本事,深感痛苦。她拜过菩萨,她说菩萨有一千双手,一千双眼睛,是“千处祈求千处应”的。母亲跪下去的时候,我站在旁边,觉得她可笑又可怜。菩萨高高在上,管你这事儿么?
多少年后,我做了志愿者。参加慈善会的资助孤儿的活动,周末还坐公交去桥西“弘德家园”,给那里的孩子们辅导过功课。这事儿叫母亲很高兴,她在电话里连连说:“真是我的好闺女,你真是我的好闺女!”从小到大,母亲还没有这么夸奖过我呢。
母亲60岁那年,突然想起做生意。她不识字,能做什么生意?被褥枕头罢了。这是她的拿手活。退休的父亲骑着三轮带着她,到附近集市上买来布和针线,约了几个婶子大娘,做出来的活儿放在二姐的家具店里,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建筑工地上的打工仔特别喜欢母亲做的被褥,里面装的都是好棉花,又软和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