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辈子没赚过这么多钱,一边数一边掉眼泪。那年发大水,各公家单位都捐被褥,市场上的被褥一时脱销,价钱直线上升,母亲坚持不涨价,这让来要货的人感觉奇怪。她把被褥做得更厚,因为她听说那些受灾的人没有房子,睡在露天,被褥厚一些,可以当墙挡风寒。
她的小被服厂开了3年,买了席梦思床、新家具、沙发、电器,像结婚的洞房一样新簇簇,一应俱全。村子里无依无靠的老太太们喜欢来她的屋子里坐着喝茶聊天。在冬天,她的屋子炉火总是烧得很旺。
她老了,身体渐渐衰弱,时常自言自语:“老这么拖累儿女,活着有什么意思?”
为了叫她感到活着有意思,我回老家时带回一卡车旧衣服,是江浙一带捐献的,因为我说起老家的情况,他们就给了我这车衣服。母亲终于有事儿干了,而且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儿,她和父亲整理收拾干净这些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分成一包包,每天往外送,谁家需要什么,孩子多大了,谁家有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母亲清清楚楚。她从前做生意进货出货都是心算,从来不出错。这车衣服他们忙了一个秋天,送了十几个村子。父亲负责登记姓名,一个小本子密密麻麻记满了。这个账本有两样用处:一是给那些捐赠者有个交代;二是为受捐赠者建档案。
我把母亲说的最困难的几户拍了照片,带到石家庄,引起了一些善心人士的关注。其中有个叫信秀华的下岗女工看了,给了我500块钱,说是一对离休夫妇托她转交的。到现在我也没见过那对离休夫妇。信女士叫我给“最需要的人”。做这事儿需要了解情况,我回老家只是吃顿饭的工夫,“像打了个闪”,哪里了解那么详细?还是交给母亲去办,母亲说,500块钱,可把她给难住了,好几个晚上睡不着,比较来比较去,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她患有腿疾,最近颇严重,渐渐坐在那里不能动,就把我们兄弟姐妹的旧衣——送人也没人要的——用剪刀剪成均匀的碎片,再折叠出一个个小三角,针线拼接连缀起来,里面铺上一层丝棉,一个圆圆的柔软的坐垫就成了,状似莲花,五彩缤纷,煞是好看。过年回家我们抢着坐这个莲花垫。
母亲笑了。好长时间,已经无人要求她做什么了。可一个做母亲的,多么渴望被人需要啊。
一个在电视台做主持人的女友来,她是那种对美有嗜癖的女子,她欢喜地领受过母亲的赠品,回赠给母亲一个大包,里面包着的全是她的华美霓裳。说是旧的,可一点看不出旧来,只是她自己穿腻了,剪碎真是太可惜,但送人却不合适,因为奇装异服居多。
母亲这回又有事儿干了。她就像一个织女,把这些还散发着主人衣香鬓影的彩云一块块裁开,按照颜色、质地、光泽度、厚度分门别类,摊在床铺上、窗台上、地板上,运用她了不起的直觉,细细拼接。不识字的人,审美感可一点不缺乏,再拼出来的莲花垫,明丽雅洁朴拙大方,颇有杨柳青年画、民间剪纸二者兼备的味道。我们全家一致认为,经过捕捉灵感、酝酿构思、精心制作,第二批作品更漂亮,更有收藏价值。
母亲很高兴,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坐垫,还这么受人欢迎!我到街上的布店里批发了一堆碎布零头给母亲搞专业创作。很快,我家的沙发、小凳、地板上铺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莲花垫。一进家,感觉彩云朵朵,好似天堂。
我们选出其中最好最美的莲花垫,寄赠给远方那些未曾谋面的人,那些和我们有着共同的信仰的人。
莲花渡水纹的,荷叶镶金边的,菱形花的,心形花的,节节藕的,甚至红桃方块形状的……母亲的快乐,是她亲手千针万线做的这些莲花垫,被更多的人喜欢、得到;母亲的信仰,是爱的信仰。
矮小、驼背、灰头巾,盘腿坐在那里,手里捏着针线,静静地,忘了病痛,有时候抬头笑一笑,颇像一个观音。
母亲今年76岁。
明年一定回来吃母亲包的饺子
过年了,作为一个北漂又是单身的我,除了回家过年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在北京习惯了有暖气有彩电的日子,真的不愿回去面对寒冷的家里那台只有几个频道的黑白电视机。家里的一切,除了父母,好像没有什么是我希望看到的。所有人都积极地往家赶,我却一直心如止水。只是放假了,所有人都走了,不敢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宿舍,也只好回家。
到家已是阴历二十七的晚上。进家门,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贫穷。没有一点新年的气息,连个“福”字也没有。还是记忆中仅有的家具,一张桌子、一排沙发、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切的一切并不因为我离家一年而有任何改变。唯一的变化应该是家具更破了些,墙上的灰尘多了些。放下包走进屋门的那一瞬间,我决定,明年宁愿一个人守着宿舍过年。
虽然家里的空气及我的心很冷,但父母见到我却是异样的热情。尤其是母亲,像打量未过门的儿媳一样,把我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最后像领导总结致辞一样,叹口气,说出五个字:瘦了,瘦多了。虽说这是我半年来坚持减肥的结果,可听到母亲简简单单几个字的叹惜,竟觉得委屈极了。心里一热,眼圈竟红了。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背过去抹了一下脸,去做饭了。
从小到大,过年所有的主食都是饺子。大年三十,大年初一、初二,每天都是饺子。因为在贫穷的家乡人眼里,饺子仍是最好的食品。所以回家的第一顿饭,母亲仍是拿饺子来款待远道归来的女儿。而对母亲做的饺子,我却是敬而远之的。记忆中母亲做的饺子,总是很多很多的白菜很少很少的肉,很厚的皮很少的馅儿。所以,在面对母亲张罗了半天端上来的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时,我不禁皱了皱眉头。
“吃一个尝尝,今年的饺子全是肉馅,只放了一点儿白菜。”母亲在旁边热情地“怂恿”我动筷子。
“吃吧,孩子。”一直沉默的父亲发话了,“去年你跟你姑说你妈从来没包过好吃的饺子,你妈念叨一年了,说今年你回来一定要包一顿好吃的饺子给你吃……”
在记忆中搜寻了半天,才想起去年是跟姑发过牢骚,埋怨母亲包的饺子太难吃。没想到一句话竟让母亲记了一整年。我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一口咬下去,满嘴的香气……在第一个饺子下肚的一刹那,我又做了一个决定:明年一定回来吃母亲包的饺子!
父爱总深沉
在我眼里,我的父亲一直都是那么严厉,直到现在,当我口袋里面没有钞票的时候,只有向母亲去要,从不敢向父亲张口。
父亲当了30年的兵,在军营里就养成了刚正不阿的脾气。转业到了地方后当了领导,还是用他带兵的方法来管理下面的职员,被人们起了个外号:大兵。
父亲对我一直很严厉,所以在家里我很少跟父亲说话。说起来别人都不会信,长这么大了,没见过父亲对我露过几次笑脸。偶尔的几次,都是刚刚嘴角有了点笑意,马上就消失了,恢复原来严肃的样子。
父亲真的会打我,很疼。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他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打破了家里的东西,父亲当时正因为部队的事生气,看到后,抬脚就踢,我一躲,他的脚正踢在床沿上,顿时就鲜血直流——一个脚指头踢骨折了。直到现在,父亲的那个脚趾还是弯的。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职工浴室去洗澡,那时候我可爱洗澡了,因为可以在澡塘子里练游泳,练憋气,在池子里面扑腾,爱玩嘛!那时,父亲总是会呵斥我一顿,然后就拿起搓澡的毛巾给我搓洗,从头到脚,胳膊、大腿、脖子、腋下——就是我自己能搓到的地方都给我搓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自己搓。那时候我还小,不觉得什么,只感觉到他给我搓身子的时候很痛,但也不说,只有闭着眼睛强忍着。后来大了一点,就不愿意再和父亲一起去洗澡了,而是常和几个朋友、同学一起去了,父亲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去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