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是水做的古镇,水是周庄的灵魂。周庄因水而成了“中国第一水乡”,周庄还因水走出了那一片古老的土地、走出苏州、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周庄。
2007年6月,我乘在苏州市委党校学习的机会,慕名来到了周庄。这里的一景一物、一街一巷、一水一舟、一砖一瓦……都随着我轻盈而凝重的脚步诠释着我的梦呓和淡淡的遗憾。当我离开的时候,心里竟产生一种“梦里说梦原是梦,元里求元原非元”的感觉。
周庄是质朴的。自明、清以来,在0.4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镇为泽国、四面环水、港汊分歧、湖河联络、咫尺往来、皆须舟楫”。除现在开通了陆路交通外,桨声欸乃、舟影幢幢,依然是这里最迷人的风景。状如“井”字的河道港汊,大多宽约丈余,14座石砌桥梁,横跨其上,或平或拱、或悬或卧,把纵横漫潺的水系河径如线牵丝联般织缀起来,形成了稳当而便捷的行走路网。远远望去,如同狭长曲折的河道上跳跃的音符,串起这些音符,便成了周庄一首如诗的歌。
沿着纵横交错的河道,两边是一百多栋粉垣黛瓦、形体斑驳的明清建筑,依河而建、傍水而立,完美组合成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古朴画卷。进入寻常百姓家,无论厅堂灶间,还是厢房备弄全都低矮幽暗。从那黝黑的柱板桁条,苔绿的墙垣黛瓦,不平的地铺陈砖,可以想象这里的人们大都还传承着一种古朴的生活方式。而张厅的“香香阿婆茶”就是这种延续的最好注释。几位身着土布衣服、花巾包头的阿婆围坐在一张方桌旁,桌上摆着瓜子、腌菜苋、酱瓜、糖果等小吃,每人面前还有一只花瓷盖碗,一边缝制小绣花鞋,一边聊天,一边吃茶,显得十分的悠闲和自在。导游说,这并非表演。在周庄,阿婆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许多人家都藏有祖传的青花瓷盖碗、茶盅和古朴的茶壶、茶盘。每每完成上午的家务,吃过午饭,左邻右舍的阿婆、女子们就开始聚在一起。她们边吃茶,边做针线活,随手粘一点咸菜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再嗑一两颗瓜子,压一口香茶,说上几句闲话,悠长的时光就淡淡过去了。渐渐地,这种休闲方式流传开来,无论男女,不管老少,凡是边吃、边聊、边喝茶的都称为“吃阿婆茶”了。看到阿婆们那种淡定的神情,我的唇齿之间似乎也溢满了一种质朴的幽香。
周庄又是浮华的。当与“吃阿婆茶”类似的各种传统生活习俗被现代化的物欲浪潮撞得四分五裂,日常百姓的劳作被当做了所谓的民俗集中在街市展览,成了一种以观赏与赢利为最终目的的文化表演时;当悠长的石板古径撞出了雨雾空濛捎来五颜六色的商品,装点起琳琅满目的河埠店铺叫卖不绝时;当手举各式各样工艺小品的当地男女老少分列石道两旁强买强卖时;当鳞次栉比的酒楼饭店前,服务员对游客强拉硬扯招揽生意时……我没有理由去责怪人们追求富裕生活的急功近利。也许理想和现实间的差距是永存的,客观的生活现实总是难以兼顾理想的浪漫。在这里,我只能寄存一份强烈的追寻、一份深深的困惑、一份淡淡的忧伤。
周庄是自然的。河道上的水沿着地势的高低自然地流淌着,缓缓悠悠,波浪不惊。生生不息的水脉孕育和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承载着生命的需求,雕塑着生命的个性。依河而立的屋舍,按照人们初始的愿望,或高或低、或宽或窄,错落有致地紧缀在水弦上。从低近处看,微白的筑基条石和街边人家后门向河边延伸的台阶在与水的轻吻中荡起的微波细澜,晃晃悠悠,仿佛是行驶着的一艘艘披帆的舟楫,沉稳而悠然。从高远处瞧,整个村子被东西南北的湖泊港汊紧紧地围绕,碧绿的水域,粉白的墙垣,就如一朵浮在水面上的白莲。是舟楫也好,是白莲也罢,四通八达的水系河道,在周庄的历史上一定是幸运的。它记录了多少楼台烟雨、多少热闹繁华?又记录了多少商贾云集、舟船穿梭?水不语,人不知。但沈万三无疑是周庄的骄傲。他沿着这狭长的河道,走向了海外,把周庄的这条生命之河系到了世界的多个港口,开通了条条水上黄金通道,终于把自己造就成明初江南第一巨富,以致可以为乞丐皇帝朱元璋包揽修筑京城三分之一以上的城墙,真可谓“富可敌国”。斯人已去,但当年他在家设宴款待朱元璋的名肴“万三蹄”却历经千年而不衰,成为今天周庄人向世界推介自己的一张金色名片。在巷道幽深处,我看到了一位苍颜白发的老者手牵一个身着花衣的小女孩,沿着石板小道向更深处走去,那神情十分的悠闲自在。就在他们淡出我眼帘的瞬间,我的眼眶里竟盈满了一生也说不出的故事。假如周庄确实是一个感人的故事,那么,历史就是它的梗概,古居就是它的主题,世代繁衍生息在这里的人们就是它的情节,而千年不绝的潺潺流水就是这一故事的永不疲倦的编撰者和叙说者。
周庄又是雕琢的。就在这“水上白莲”的莲瓣上,曾几何时,就飘染上几滴不协调的色斑。钢筋水泥挤开了古居的胼手胝足,红窗砖墙撑破了古韵的和谐优雅。看似鹤立鸡群,实则虎闯羊队,叫人产生画蛇添足之感。为了发展旅游,镇区框架不断拉大,那充满着现代化气息的楼堂馆所正围着古镇节节攀高,挤占盖压着古居的空间。只要静心一些,一定能感触得到古镇的惴惴不安和呼吸的短促。当艺术家为周庄的原始生态的破坏而大声疾呼时,当学者们处心积虑研究着古建筑的保护时,当周庄人理直气壮地追求物质文明时,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周庄人的幸运还是悲哀。我只知道无论采取哪种手段或措施,都难以抵御越来越浓烈的“物是人非”的感觉。
周庄是平静的。当你沿着中市街一直往西,到了巷底往右一拐,眼前的河面上卧龙般横跨着一座古桥——通秀桥。在明媚的阳光下,一条静静的小河倒映着一条优美的拱弧,一棵斜斜伸向河水的小树惬意地顾影自怜,支在竹竿上晾晒的鱼干通体透明,折射着暖洋洋的光线。两岸石板小巷都有几级台阶延向水中,石阶上几个着装不同的孩童在钓鱼嬉戏,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河畔上一老者时蹲时立,自顾自地修理着家什。一条刚下水的新木船停在岸边,闪烁着光泽,散发着幽香……没有人打扰他们,有时一两个“误入歧途”的游客偶尔闯入,也只是张望一下,见没什么名胜古迹、酒肆旺铺也就转身离去了。所有的一切仿佛跟他们都毫不相干。于是,这水、这桥、这人、这树、这一片未曾锈蚀的阳光就在清淡和寂静中铺张出一幅古树斜阳、小桥流水、船上人家的江南写意。也许,周庄的昨天就是如此。想象着当夜幕降临,月亮和星星毫不忌讳地沐浴在这清澈碧流之中,万家灯火连缀成一条条金色火龙护卫着、窥视着她们在水中随心所欲的绰约风姿,临窗卧看的情侣为了宁静的夜色而轻轻荡出的吴侬软语时,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如画周庄。周庄如画,而陶醉了的却是赏画的人。
周庄又是喧腾的。旅美画家陈逸飞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到周庄采风,被双桥(即世德桥和永安桥)所深深吸引:只见桥面一横一竖、桥洞一方一圆,宛如古时人们使用的钥匙,位置又恰好建在银子浜与南北市河交会处。在很小的范围内整合了具有江南水乡鲜明特色的水、桥、居、行的多样形态。让画家喜不自禁,灵感一来,波墨洒金,把石的沧桑、境的清幽、水的永恒、人的淡泊完美地融入画中。当他在美国举办个人画展时,“双桥”画被美国石油大亨重金购走。后在他访问中国时,转赠给邓小平同志。从此,周庄便闻名遐迩。原本只三千多人的小镇,一时间世界各地的脚步纷至沓来,年接待游客近百万人。本就有限的空间,人声鼎沸,分贝徒增;本就微浑的河面杂物漂流、纸屑浮沉……随着商贩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周庄人的口袋鼓起来了,有了钱的年轻人更是在小镇的街衢小巷上犹入无人之境地开足马力很大的摩托车……那喧腾,或者说那爆裂的喧响吧,不知是在追赶历史曾经远去的脚步,还是在变卖着历史曾经“遗忘”的遗忘?我总隐隐地觉得,周庄,已经失去了一份宁静、一份纯粹、一份牵挂……
我们都听过那个渔翁的故事。人们在拼命工作、拼命赚钱之后,都希望可以在海滩上晒晒太阳,做一些风雅的事,过上一种有品味的生活。也许我就是那个让皇帝也羡慕的渔翁。如今海滩“变”了,梦里的周庄也“变”了。都说水乡是水做的,那种柔情让坚硬的石板也挂上泪痕。看着周庄那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发展着的朝阳产业,枕着周庄人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浓郁的商业气息,听着周庄水那已被如雷的声响驱逐得渐行渐远的幽咽……谁不说这是周庄的进步!却为何给我留下那么多的叹息?也许,今天的水乡很忙,忙碌得无暇倾听我心灵的诉说;也许,今天的水乡该忙,用不着刻意来安慰我一个寻梦人失落的情怀。但我明白,守护梦乡远比寻梦更艰难、更困苦、更伟大。就让我也做一个守梦的人吧:长长的夜、淡淡的光、轻轻的风、涓涓的水、悄悄的梦,周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