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1125-1210),南宋大诗人。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幼时正当金兵南侵,随家逃亡,深受国土沦丧、颠沛流离之苦,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但政治上经常受到投降集团的压制,一生不得施展才志。他才气超逸,尤长于诗,风格雄浑豪放,多为传世之名篇。
家训原典
墓有铭,非古也,吾已自记平生大略,以授汝等,慰子孙之心,如是足矣。溢美以诬后世a,岂吾志哉?
吾平生未尝害人,人之害吾者,或出忌嫉,或偶不相知,或以为利,其情多可谅,不必以为怨,谨避之,可也。若中吾过b者,尤当置之。
汝辈但能寡过,勿露所长,勿与贵达亲厚,则人之害己者自少。吾虽悔已不可追,以吾为戒,可也。
祸有不可避者,避之得祸弥甚,既不能隐而仕,小则谴斥,大则死,自是其分。若苟逃谴斥而奉承上官,则奉承之祸不止失官;苟逃死而丧失臣节,则失节之祸不止丧身。人自有懦而不能蹈祸难者,固不可强,惟当躬耕,绝仕进,则去祸自远。
风俗方日坏,可忧者非一事,吾幸老且死矣。若使未遽死,亦决不复出仕。惟顾念子孙,不能无老妪态。吾家本农也,复能为农,策之上也;杜门穷经,不应举,不求仕,策之中也。安于小官,不慕荣达,策之下也。舍此三者,则无策矣。汝辈今日闻吾此言,心当不以为是,他日乃思之耳。暇日时与兄弟一观以自警,不必为他人言也。
气不能不聚,聚亦不能不散。其散也,或遽或久,莫或致诘c,而昧者置欣戚于其间d,甚者祈延而避促,亦愚矣。吾年已八十,更寿亦不过数年便终,固不为夭,杜门俟e死,尚复何言?且夫为善自是士人常事,今乃规后身福报,若市道f然,吾实耻之。使无祸福报应,可为不善耶?
吾承先人遗业,家本不至甚乏,亦可为中人之产;仕宦虽龃龉g,亦不全在人后,恒素不闲生事h,又赋分薄,俸禄入门,旋即耗散。今已悬车i,目前萧然,意甚安之。他人或不谅,汝辈固不可欺也。
注释
a溢美:过分夸奖。诬:欺骗。
b中吾过:指说中我的过错。
c致诘(ji9):加以究问、推究。《老子》:“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d置欣戚于其间:意指为生而欢欣,为死而忧伤。欣,欢欣;戚,忧伤。
e俟(s#):等待。
f市道:做生意的办法、法则。
g龃龉(j^y^):与上官抵触不和,仕途不顺达。
h不闲生事:不熟悉治生之事,不善于经营家业。
i悬车:悬车即停车,废车不用,代指年老辞官家居。
译文
坟墓中有墓志铭,不是太古的做法,我已经自己记下生平大略,交给你们,使子孙感到心安,这样就足够了。过分自夸来欺骗后世,岂是我的志向!
我平生没有害过人,别人害我的,有的出于嫉妒,有的是偶尔不了解,有的从中获得好处,情节大多可以原谅,不必怨恨他们,小心提防避开他们就可以了。如果说中我的过错的,更应当认真加以考虑。你们只要能减少过失,不要张扬自己的长处,勿要和达官显贵亲密结交,那么害你的人自然就少了。我虽然后悔已经不可挽回,你们以我为鉴就可以了。
有的灾祸是不能躲避的,躲避反而会得到更大的灾祸,既然不能归隐山林而出来做官,小如受到斥责,大到被杀头,都是官员应有的常见之祸。如果苟且为逃避斥责而奉承上级官吏,那奉承造成的祸患不止于丢掉官位;苟且逃避死罪而丧失做臣子的节操,那失去节操的祸患不止于杀身。人自有性情怯懦而做不到在祸难中从容赴死的,固然不可强求,只是应当在家务农,不求为官,那就自然会远离祸患。
风俗一天比一天坏,可忧虑的不止一件事,所幸我已经老了快要死了。假如没有很快死去,也决不再出去当官了。只是考虑到子孙,不能不像老妇人那样絮叨絮叨。我们家本来是务农的,能再做农民,是上策;闭门研究经籍,不参加科举考试,不求做官,是中策;安于做小官,不向往荣名和仕途通达,是下策。除了这三者外,就没有办法了。你们今天听我这话,心里一定不以为是。有一天会思考这些的。闲暇时和弟兄们看看这些话来警示自己,不必对别人去说。
天地之气不能不聚合而成生命,聚合之后也不能不消散。它的消散,有的短暂有的长久,没有人去究问,愚昧的人为生死之事欢欣和忧伤,更有人祈求延长寿命而避免短命,也是愚蠢。我年已八十,再长寿也不过几年就该死去了,已经不算夭亡了,闭门等死,还有什么可说?况且行善自是士人本分该做的事,现在以后世之福报来规劝现世行善,像做买卖一样,我实在是以之为耻。假如没有福祸报应,就可以不做善事了?
我继承祖先的遗产,家本来不至于非常贫困,也可算得上中等人家的产业;做官时虽与上官抵触不和,也不全都落在人后,平时一向不善于经营家业,又天资薄,领到俸禄,不久就花费尽了。现在已经辞官家居,眼前冷冷清清,心里对这种状态非常坦然。他人可能不理解,你们不能不清楚。
家训原典
吾少年交游,多海内名辈,今多已零落。后来佳士,不以衰钝见鄙,往往相从,虽未识面而无定交者亦众,恨无由遍识之耳。又有道途一见,心赏其人,未暇从容,旋即乖隔a。今既屏居b不出,遂不复有邂逅之期。吾于世间万事,悉不贮怀,独此未能无遗恨耳。
人生才固有限,然世人多不能克尽其实,至老必抱遗恨。吾虽不才,然亦一人也。人未四十,未可着书;过四十又精力日衰,忽便衰老。子孙以吾为戒,可也。
……世之贪夫,溪壑无厌,固不足责。至若常人之情,见他人服玩c,不能不动,亦是一病。大抵人情慕其所无,厌其所有。但念此物若我有之,竟亦何用?使人歆艳d,于我何补?如是思之,贪求自息。若夫天性淡然,或学问已到者,固无待此也。
人士有与吾辈行同者,虽位有贵贱,交有厚薄,汝辈见之,当极恭逊。己虽官高,亦当力请居其下,不然,则避去可也。吾少时,见士子有与其父之朋旧同席而剧谈大噱e者,心切恶之,故不愿汝曹为之也。
吾惟文辞一事,颇得名过其实。其余自勉于善而不见知于人,盖有之矣。初无愿人知之心,故亦无憾。天理不昧,后世将有善士;使世世有善士,过于富贵多矣,此吾所望于天者也。
……子孙才分有限,无如之何,然不可不使读书。贫则教训童稚,以给衣食,但书种不绝足矣。若能布衣草履,从事农圃,足迹不至城市,弥是佳事。……仕宦不可常,不仕则农,无可憾也。但切不可迫于衣食,为市井小人f事耳,戒之戒之!
后生才锐者,最易坏。若有之,父兄当以为忧,不可以为喜也。切须常加检束,令熟读经、子g,训以宽厚恭谨,勿令与浮薄者游处。如此十许年,志趣自成。不然,其可虑之事,盖非一端。吾此言,后人之药石h也,各须谨之,毋贻后悔。
《放翁家训》
注释
a乖隔:分离,阻隔。乖,也是分离,离别。
b屏居:退隐;屏客独居。屏,遮挡。
c服玩:服饰器用玩好之物。
d歆(x~n)艳:歆羡,羡慕。歆,喜爱,羡慕。三国人物有华歆。
e剧谈大噱(xu9):剧谈,即畅谈;大噱,大笑。
f市井小人:泛指城镇市井间从事工、商、乐户等各类职业的小人物,古人以农为本,鄙视工商业,此处小人,并非指人品卑下。
g经、子:中国古书传统上分为经史子集四大类,经书主要指儒家基本经典,子书是诸子百家及释道宗教着作。
h药石:古时指治病的药物和砭石,后比喻规劝别人改过向善。
译文
我年轻时交游的人,有很多是海内很知名的人,现在大多已经过世了。后来的秀杰人物,不因我的衰老迟钝而瞧不起我,常常一起来往,即使这样,没见过面因而没有固定交情的也不少,很遗憾没有机缘一一结识他们了。还有的,在路途上有一面之缘,内心激赏他的为人,没有来得及从容地交往,很快就分手远离。现在已经呆在家里不出去,就再没有遇见的一天了。我对世间万事,都不太放在心上,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无遗憾。
人生才力固然有限,然而世人大多不能严格地完成自己的实际所能,到老必然怀着深深的遗憾。我虽没什么才华,然而也是这样一个人。
人不到四十岁,不可着书;过了四十岁精力又一天一天衰弱下去,转眼就衰老了。子孙可以把我当作教训。
……世上贪婪的人,像溪谷沟壑难以填满,固然不值得去责备。至于像人之常情,看见他人穿着和玩赏的好物件,不能不心动,也是一种毛病。
基本上人的性情就是羡慕自己没有的,厌倦自己拥有的。只要想着这件东西如果我有,到底有什么用呢?让别人羡慕,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这样去想,贪求之心自然就会熄灭。像那种天性澹泊,或者学问已经到了一定层次的,当然根本用不着这么去想。
士人中有和我平辈曾一同共过事的,虽然职位有高有低,交情有厚有薄,你们见了,应当非常恭敬谦逊。就算自己职位高,也要极力要求在他的下位,不同意的话,回避开就可以了。我年轻时,看到有的士子与他父亲的朋友故旧同席而畅谈大笑的,心里很是厌恶,所以不希望你们这样做。
我唯有文辞这一件事,着实获得些超出自己实际的声名。其他方面自己努力向善而不被世人所知的,大概也有。本来没有希望别人知道的愿望,所以也没什么遗憾。老天有眼,后世会有行善的贤人;假如世世代代有行善的贤人,比富贵的人多得多,这是我对老天的期盼。
……子孙才华和福分有限,这没有什么,然而不能不让他们读书。贫穷的话就教育训导孩子,供给衣食,只要读书的种子不断绝就足够了。如果能安心于平民的布衣草鞋,从事农田劳作,从来不进到城市去,更是很好的事。人不可能一直当官,不当官就务农,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只是万万不能为衣食所迫,做市井小人做的事,千万要注意啊!
晚辈里才华突出的,也最容易变坏。如果有这样的,父兄应该感到忧虑,不可沾沾自喜。定要经常加以检点约束,使他熟读儒家经典和诸子着作,教育他要宽厚谦恭谨慎,不要让他和浅薄浮华的人交游。这样十来年,自然养成良好的志趣。不这样,他令人忧虑的事,就绝不止一件了。我这话,对后人就是方药和砭石般的规戒,你们各自要认真对待,不要留到以后悔恨。
评析
陆游是我国宋代着名的爱国诗人。在他的诗作中充满了对祖国山河破碎的痛惜和收复失地的急切心情。但在他的家训中,我们所感受到的又是另一种情调。他告诫子孙,若要做官,就要不避祸,不要怕被斥被贬而讨好上司,不要怕杀头丢命而变节投降,显示出作者的耿介之风和爱国正气。除此之外,他对薄风陋俗的针砭,表现出士人本色。行善而求福报,乃市侩小人行径,深以为耻。
此家训约撰成于南宋开禧元年,北宋灭亡、宋金对峙已达79年,一生以收复失地、抗金杀敌为己任的陆游,早已步入其人生晚年。面对着文恬武嬉、不思恢复的偷安局面,他悲从中来,对腐败的朝政、懦弱的君臣,已不再抱有希望。所云“决不复出仕”五字中,包含有多少对现实的针砭和对朝廷的绝望!但是,即使是在这种国家、民族空前危难之际,他也没有放弃对子女的教育,要求他们坚持读书、保存书香,不求仕禄、甘于务农。在中国文化史上,正是这种不为做官、不带功利、只为“书种不绝”的坚强信念和坚韧努力,才不仅使历代许多书香门第绵延不断,而且使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无论经过何种改朝换代的铁血洗礼或知识本身地位遭遇何种变故磨难,都能延续如故、长存不断。在“九儒十丐”的元代是如此,在“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中仍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