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仁(1479-1546),字良贵,号参坡。原籍嘉善(今属浙江),寓居吴江(今属江苏)。明代学者,精通天文、地理、历律、术数、兵法、水利之学。尤长于医道,曾言行医可藏身济人。其“博学敦行,世罕其俦”。临终前题诗云:“附赘乾坤七十年,飘然今喜谢尘缘”,遂投笔而逝。
其继妻李氏贤淑有识,磊磊有丈夫之气。夫妇俩平时治家教子极为严谨,为时人所颂。
家训原典
汝曾祖菊泉先生a尝语我云:“吾家世不干禄仕,所以历代无显名,然忠信孝友则世守之,第令子孙不失家法,足矣。即读书,亦但欲明理义,识古人趣向。若富贵,则天也。
凡言语、文字,与夫做事、应酬,皆须有涵蓄,方有味。说话到五七分便止,留有余不尽之意,令人默会;作事亦须得五七分势便止。
若到十分,如张弓然,过满则折矣。
沈科b初授南京行人司副c,归别吾父。吾父谓之曰:“前辈谓仕路乃毒蛇聚会之场。余谓其言稍过,然君子缘是可以自修:其毒未形也,吾谨避之,质直好义以服其心d,察言观色,虑以下之,以平其忿;其毒既形,吾顺受之,彼以毒来,吾以慈受e可也。”
问:“天下事皆重根本而轻枝叶,《记》f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无道则辞有枝叶,岂行贵枝叶乎?”父曰:“枝叶从根本而出,邦有道,则人务实,故精神畅于践履;无道,则人尚虚,则精神畅于辞说g。”
(以上男袁衷录)
注释
a菊泉先生:袁仁的祖父袁颢,字菊泉,明宣德时人,博学隐于医。
b沈科:袁衷的表兄。
c行人司:明代官署名,负责礼宾。司副是其副长官。
d“质直”句:即正直好义。语出《论语·颜渊》:“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
e以慈受:指以慈爱之心化解其毒。
f《记》:指《礼记》。
g“邦有道”句:如果国家有道,人们就会在实际事务中发挥聪明才智,国家无道,人们的精神、精力就会用到言辞上,只会说漂亮的空话。
家训原典
宋儒教人专以读书为学,其失也俗a;近世王伯安尽扫宋儒之陋,而教人专求之言语、文字之外,其失也虚b。观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则孔门亦尝以读书为学,但须识得本领c功夫,始不错耳。
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d求放心,是本领;学问,是枝叶。
……文字最可观人,如正人君子,其文必平正通达;如奸邪小人,其文必艰涩崎岖。
士之品有三:志于道德者为上,志于功名者次之,志于富贵者为下。
近世人家生子,禀赋稍异,父母师友既以富贵期之。其子幸而有成,富贵之外,不复知功名为何物,况道德乎?……生汝兄弟,始教汝习举业,亦非徒以富贵望汝也。伊周勋业e,孔孟文章,皆男子常事。位之得不得在天,德之修不修在我,毋弃其在我者,毋强其在天者。
欲洁身者必去垢,欲愈疾者必求医。昔曹子建f文字好人讥弹,应时改定,岂独文艺当尔哉?进德修业,皆当如此。
当理之言,人未必信;修洁之行,物或相猜。是以至宝多疑,荆山有泪g。
作诗以真情说真境,方为作者。周濂溪h《和费令游山》诗云:“是处尘劳皆可息,清时终不忍辞官。”此由衷之语,何其温柔敦厚也。若婴情魏阙,托兴青山i,徒令人生厌耳。
(以上男袁襄录)
注释
a宋儒:指以二程、朱熹为代表的宋代理学家。程朱理学以理为最高范畴,为北宋以后社会经济政治发展的理论表现,是中国古代哲学长期发展的结果,特别是批判佛、道哲学的直接产物。
b王伯安:指明代大儒王守仁,守仁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伯安是他的字。王守仁主良知之学,以人心为宇宙本体。袁仁认为他的哲学失于虚。
c本领:主旨,要领。《朱子语类》卷十二:“人之为学,千头万绪,岂可无本领。”明王守仁《传习录》卷上:“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d放心:心灵有所依归而稳定,不浮躁游移。
e伊周:辅佐商汤立国的伊尹和西周时辅政的周公,均为上古时代辅佐君王建功立业的着名肱股重臣。
f曹子建:即曹植。曹操次子,三国时着名文学家。后文出自曹植《与杨德祖书》:“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
g“至宝”句:典出《韩非子》。卞和在荆山得一璞玉,两次献给楚王,都被认为是石头,以欺君之罪被砍去双脚。楚文王即位后,他怀抱璞玉坐在荆山下痛哭。文王令工匠剖雕璞玉,果是宝玉,遂称此玉为“和氏之璧”。即《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说的“完璧归赵”故事中的“和氏璧”。以此比喻即便最珍贵的东西都可能引起猜疑。
h周濂溪:即周敦颐,北宋着名哲学家,理学派的开山鼻祖。
i“婴情”二句:两句意为内心热衷于功名利禄,表面却装着寄情于山水,婴情:系情;魏阙,古代宫门外两边高耸的楼观。楼观下常为悬布法令之所。借指朝廷。
家训原典
起非分之思,开无谓之口,行无益之事,不如其已。
可爱之物,勿以求人;易犯之愆a,勿以禁人;难行之事,勿以令人。
终日戴天,不以为高;终日履地,不知其厚,故草不谢荣于雨露,子不谢生于父母。有识者须反本而图报,勿贸贸焉b已也。
语云:“斛满人概之,人满神概之。”c此良言也。智周万物,守之以愚;学高天下,持之以朴;德服人群,莅之以虚。不待其满而常自概之,虽鬼神无如吾何矣。
见精,始能为造道之言;养盛,始能为有德之言。其见卑而言高,与养薄而徒事造语者,皆典谟风雅d之罪人也。
余幼颇聪慧,母欲教习举子业,父不听,曰:“此儿福薄,不能享世禄;寿且不永,不如教习六德六艺,作个好人。医可济人,最能种德,俟稍长,当遣习医。”余十四岁,五经诵遍,即遣游文衡山先生e之门,学字学诗。既毕姻,授以古医经,令如经史潜心玩之,且嘱余曰:“医有八事须知。”余请问,父曰:“志欲大而心欲小,学欲博而业欲专,识欲高而气欲下,量欲宏而守欲洁。发慈悲恻隐之心,拯救大地含灵之苦f。
立此大志矣,而于用药之际,兢兢以人命为重,不敢妄投一剂,不敢轻试一方,此所谓小心也;上察气运于天,下察草木于地,中察情性于人。
学极其博矣,而业在是,则习在是,如承蜩,如贯虱g,毫无外慕,所谓专也。穷理养心,如空中朗月,无所不照,见其微而知其着,察其迹而知其因。识诚高矣,而又虚怀降气,不弃贫贱,不嫌臭秽,若恫瘝乃身h,而耐心救之,所谓气之下也。遇同侪相处,己有能,则告之;人有善,则学之。勿存形迹,勿分尔我。量极宏矣,而病家方苦,须深心体恤,相酬之物,富者资为药本,贫者断不可受,于阖室皱眉之日,岂忍受以自肥?戒之戒之!”
余幼学作文,父书“八戒”于稿簿之前,曰:“毋剿袭,毋雷同,毋以浅见而窥,毋以满志而发,毋以作文之心而妄想俗事,毋以鄙秽之念而轻测真诠,毋自是而恶人言,毋倦勤而怠己力。”
……问:“心若何而正?”对曰:“无邪即正。”问:“意若何而诚?”
曰:“无伪即诚。”叱曰:“此口头虚话,何可对大人?须实思其何以正、何以诚,始得。”余瞿然有省i。
“野葛虽毒,不食则不能伤生,情欲虽危,不染则无由累己。”问:
“何得不染?”曰:“但使真心不昧,则欲念自消。偶起即觉,觉之即无,如此而已”。
毋以饮食伤脾胃,毋以床第耗元阳,毋以言语损现在之福,毋以田地造子孙之殃,毋以学术误天下后世。
(以上男袁表录)
《庭帏杂录》
注释
a愆(qi`n):罪过,过失。
b贸贸焉:迷昧不明、稀里糊涂的样子。
c斛(h%):中国旧量器名,亦是容量单位,一斛本为十斗,后来改为五斗。概:量米粟时刮平斗斛用的木板。引申为刮平,不使过量。
两句谓斛中的粮食过满了,人会用概削平,人如果太完满、太得意,神将予以削平。
d典谟(m5):《尚书》中《尧典》、《舜典》和《大禹谟》、《皋陶谟》
等篇的并称,风雅:《诗经》中的《国风》和《小雅》《大雅》。典谟风雅,代指各种儒家经典和儒家的教化规范等。
e文衡山:指文征明,因先世衡山人,故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明代着名文学家、书画家。在诗文上,与祝允明、唐寅、徐真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在绘画上,师法沈周,典雅秀丽,与沈周、唐寅、仇英合称“吴门四家”。
f含灵:指具有灵性的人类。古时以人为万物之灵。
g承蜩(zh0ngti1o):以竿粘蝉。比喻练就高超技术。承,通“拯”。
典出《庄子·达生》:“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
贯虱:射中虱子。比喻经过反复练习后而功深技精。典出《列子·汤问》,传说纪昌善射,能射中虱心而吊绳不断。
h恫瘝(t4nggu`n)乃身:如疾病在自己身上一样。恫瘝:病痛,疾苦。
i瞿然有省:吃惊地有所省悟。瞿然:惊悟状。
评析
《庭帏杂录》是袁仁夫妻教子的言行汇录,由其子袁衷等五兄弟追记,并经其婿钱晓整理而成。此处所选为袁仁教子语。
文中所记袁仁之言,表面上看多是关于学问之事,实际上寓意深刻,有些语句确实可以作为座右铭。他提出作文赋诗须有源流,不可不熟玩古书,但不能蹈袭前人,也不能刻意摹仿,要做到说理精到,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语言文字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修养,因而要写出文章,首先必须修身养性。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由学问而谈到为人处世之道,是文中的主旨。袁仁的处世法则,其中心是“中庸”二字。十分强调“修身”、“慎独”,做事既不能“过”,也不能“不及”。他提出的“其毒未形,吾谨避之;其毒既形,吾顺受之。”
显然是一个老于世故的儒者的经验之谈,但要因时、因地、因人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