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奇逢(1585-1675),明清之际着名学者、教育家。字启泰,一字钟元,河北容城人。少有奇才,笃修内行,并负有经世之学。天启时,权宦魏忠贤专权,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等人被捕入狱,他上书大学士孙承宗,晓明大义,请求营救,遂名于世。人曾多次荐其为官,俱辞不就。入清后,他携全家隐居易州五峰山,后受工部侍郎马光裕奉赠夏峰田庐,遂率子弟躬耕、讲学,隐居25年,屡征不起。孙奇逢以其名节和学问闻名于世,故其家训思想也为后世推崇。
家训原典
示诸孺子曰:孩提知爱,稍长知敬,此性生之良也。知识开而习操其权a,性失初矣。古人重蒙养正,以慎所习,使不漓b其性耳。今日孺子转盼便皆长成,此日蒙养不端,待习惯成性,始思补救,晚矣!家运盛衰,亦何尝之有。父父子子c,兄兄弟弟,元气固结,而家道隆昌,此不必卜之气数也。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人人凌竞,各怀所私,其家之败也,可立而待,亦不必卜之气数也。端蒙养,是家庭第一关系事,为诸孺子父者,各勉之!
士大夫教诫子弟,是第一紧要事。子弟不成人,富贵适以益其恶;子弟能自立,贫贱益以固其节。从古贤人君子,多非生而富贵之人,但能安贫守分,便是贤人君子一流人。不安贫守分,毕世经营,舍易而图难,究竟富贵不可以求得,徒自丧其生平耳。余谓童蒙时,便宜淡其浓华之念。子弟中得一贤人,胜得数贵人也。非贤父兄,乌能享佳子弟之乐乎?
知勇辩力,尔等不足;谨厚朴拙,尔等有余。夫知勇辩力四者,皆民之秀杰,然不能恶d衣食耕凿以自养,反不如谨厚朴拙之安分而寡过也。吾家先祖,百年颂佛而不衰者,正谓其谨厚朴拙耳。多一分智巧,损一分元气。尔等培此朴拙之心,便是真能守祖之孝子顺孙。
古人读书,取科第犹第二事,全为明道理,做好人。道理不明,好人终做不成者,惰与傲之习气未除也。洒扫应对,先儒谓所以折其傲与惰之念。盖傲惰除而心自虚,理自明,容色词气间,自无乖戾舛错,事父、从兄、交友,各有攸e当,岂不成个好人?
居家之道,须先办一副忠实心,贯彻内外上下,然后总计一家标本缓急f之情形,而次第出之。本源澄澈,即淤有流,不难疏导。患在不立本而骛末g,浊其源而冀流之清h也,得乎?一家中,男子本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本之本也。本立矣,而末犹萎焉,必其立之根本未固耳。立之之道,岂有已时?本分自尽者,并不见吾分有圆满之日。古人榜样,一一具在,只不听妇人言,便有几分男子气。
人生第一吃紧,只不可见人有不是。一见人之不是,便只是求人,则亲疏远近,以及童仆鸡犬,到处可憎,终日落坑堑中矣。臣弑君,子弑父,亦只是见君父有不是处耳,可畏哉!
谓奏雅等曰:眼界欲宽,胸襟欲廓,而得力着手处,却要枯寂收敛。
约则鲜失,愿尔曹共讲求此义。“大得却须防大失,多忧原只为多求。”
此语可作“约”字注脚。
学不长进,病坐i在不虚己。以舜、禹之圣,而好察、乐善、拜善;孔子之圣,四友、六侍j;颜子之贤,而问不能、问寡k。人之取善,岂有定方?善之所在,虽路人之言,臧获l之智,皆当取之。取诸人乃所以与诸人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曲士m俗学,只喜闻誉,恶闻过,遂自闭取善之门,而阻人乐告之路,德何由进?业何由修?所谓自暴自弃也。尔等以文会友,便是进德修业之时,莫只作书生雕虫小技也。“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文与仁有本末,而非二事。与胜己者友,须先虚心,至听其言,与己有未安处,宜平心思之;思之未安,又须平心定气,与之相商,惟恐我见未克,未能尽其所长,则无不收师友之益矣,便是进德修业实际功夫。
为端人,为正士,在家则家重,在国则国重,所谓“添一个丧元气进士,不如添一个守本分之平民”。九十岁老人,所以报答天地父母者,此区区一念耳。些小得意与些小失意而遂改其常度者,固是器识之小,正缘不知学之故,不学墙面n,人生不幸,莫大于是。尔今日立身之始,须有一段抵挡流俗之志。
“行己有耻”,对无耻而言也;“狷者有所不为”,对无所不为而言也。
贤不贤之分,岂相远哉!夫无所不为,正是其无耻处。故孔孟每提一“耻”字,以激励人。知所用耻,则不及人不为犹矣。
留余忌尽,天之道也。当常处其不足,以为可增可加之地。若增无可增,加无可加,立刻索然矣。为尔计,要守分耐穷,教子弟读书,不失礼于宗族乡党,法祖在此,立身在此。
朋友谏诤,须求有济。不可自谓直谅o,令人有难受之实,徒贻拒谏之名。忠告善道犹后,积诚而动,自令人不忍负。不信,未可轻言谏也。
“保身于身所大欲,德人于人所不知,守志于志所未得,轻世于世所不惊,乐生于生所聊托,惜福于福所过享,敦让于让所不堪,祈天于天所未定”p,真名言哉!录置座右,日夕咀玩,并以示我子孙共珍之。
言语忌说尽,聪明忌露尽,好事忌占尽。不独奇福难享,造物恶盈,即此三事不留余,人便侧目q矣。
甚矣!人心无足时也。逐日营营,总是愿外,不知富不可以求得,越分妄求,余殃在后,贪人之有,有则为人所贪。如欲千百年富贵,此必不得之数也。昔有人自称为富贵之家,客曰:“富贵如何便成家也?
富贵如以我为家,不应走向他家矣。既走向他家,是以我为逆旅r耳。”
昔郭进s建第成,坐诸匠于子弟右,曰:“此造屋者。”指子弟曰:“此卖屋者。”识者谓为名言。今人为卑官,则恨不享大位,及位高而颠踬倾危,回想卑官而受清宁之福,天上矣;布衣粝食,妻子相保,则恨不富贵,一旦祸患及身,骨肉离散,回想布衣粝食、妻子相保时,天上矣;人聪明强健,则恨欲不称心,一旦疾病淹缠,呻吟痛苦,回想聪明强健时,天上矣。古今来,无人不犯此病,若能先见一步,蚤退一步,必也明哲之士。
谓潜孙曰:家运之盛衰,天不能操其权,人不能操其权,而己实自操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男正位于外,女正位于内,即贫窭t终身,而身型家范,为古今所仰,盛莫盛于此。如身无可型,而家不足范,当兴隆之时,而识者已早窥其必败矣。
示奏儿u:风波之来,固自不幸,然要先论有愧无愧,如果无愧,何难坦衷当之?此等世界,骨脆胆薄,一日立脚不得。尔等从未涉世,做好男子,须经磨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千古不易之理也。孟浪v不可,一味愁闷,何济于事。患难有患难之道,“自得”二字,正在此时理会。
《中华家训大观》
注释
a习操其权:后天习惯掌握了控制人性的权力。
b漓:浅薄,浇薄。
c父父子子:父亲要做得像父亲,儿子要做得像儿子,各尽其宜。
下文“兄兄弟弟”亦是这个用法。
d恶:无、无需。
e攸:所。
f标本缓急:此指家庭事务的重要程度次序,哪些是表面的,哪些是本质的,哪些需急办,哪些可缓行。
g骛末:追求微小次要之事。
h“浊其”句:污染了它的源头而希望水流澄清,比喻忽视要领,颠倒本末。
i坐:因为,由于。与《陌上桑》“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及杜牧《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中“坐”用法略同。
j四友、六侍:四友指颜回、子贡、子张、子路;六侍亦指孔子的六位贤弟子。
k问不能、问寡:曾参说颜回能向比他能力差、知识少的人请教。
l臧获:奴仆。
m曲士:寡闻陋见之人。
n墙面:不学者如面墙而立,目无所见。《论语·阳货》:“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o直谅:正直,诚实。《论语·季氏》中孔子提到三种益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
p“保身”等句:大意是在身体非常需要的事面前做到洁身自保,在人所不知的情况下给人恩惠,志向得不到施展时保持志向,轻视世俗但并不可刻意做惊世之举以博取虚誉,在生命暂时寄居的人世保持乐天知命,正享受着多余的福禄时能知道惜福,在一般人做不到谦让时仍能谦让,在天命未定的时候祈求苍天。
q侧目:此指怀嫉妒心看待。
r逆旅:指旅店。
s郭进(922-979),北宋初名将,深州博野(今河北博野)人。
t贫窭(j&):贫乏,贫穷。《红楼梦》秦钟初见宝玉:“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u奏儿:即前文提到的奏雅,作者之子。
v孟浪:鲁莽,轻率。
评析
孙奇逢为明清变革之际理学名家,其《孝友堂家训》为其训诫儿孙辈文字,内容相当丰富,历来为人重视。
孙奇逢教育子弟,立足于忠孝伦理。他认为,自孩提时即严加教养,使知人伦事理,成为孝子贤孙,是关系家业兴败的大事。他的目的是要达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以为如此则一家之元气大盛,根本稳固。
这些言论,纯是儒生常谈,了无新意,于当时或为至理,今人看来,自是不足为训。然而,在有些事务上,孙氏所言,也不无道理。
孙奇逢享年九十有一,是个高寿之人。在长达近一个世纪的生涯中,他经历了明亡等动乱年月,饱尝了生活的艰难风波,同时也更潜心研治理学,因此,积累了大量生活经验。他积一生经验,告诫子弟:“言语忌说尽,聪明忌露尽,好事忌占尽。”言语说尽,难免无法悉数付诸实现;聪明露尽,或许如黔驴技穷;好事占尽,则自私过甚,置他人于何境地?这是做人的艺术,也是做人的道德。但是,人之欲望往往难以满足,在日常生活中,有时私欲膨胀,则不免覆舟受难。企羡高官大位,渴求富有金钱,欲壑难填。一朝败落,虽愿为卑官、布衣粝食而不可得。
所以,孙奇逢说:“古今来,无人不犯此病,若能先见一步,蚤退一步,必也明哲之士。”但这倒不是意味着孙氏只是主张安贫乐道,不求进取。
他是在说明:“越分妄求,余殃在后,贪人之有,有则为人所贪。如欲千百年富贵,此必不得之数也。”试看古往今来多少贪婪妄求者,在欲浪中翻滚而丧生送命,就会觉得其所言并非迂腐之论。
关于家运的兴衰,孙奇逢也有独到之见。不靠天,不依人,自己认认真真做事,勤勤恳恳持家,家运之盛总是有可能的。即使不能大发达,在一个昌平开泰的社会中,也不致贫窭终身。当然在社会中生活,有时会遇上风波挫折,涉世不深者很难应付。孙氏是名节之士,一生刚直。
他虽然不求富贵,主张“守分耐穷”,但刚强之性,令人钦敬。他对社会看得极为透彻,90年风风雨雨,他得出结论:“做好男子,须经磨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是“千古不易之理也。孟浪不可,一味愁闷,何济于事。”这些不仅是宝贵的人生经验也,也是做人的准则。
《孝友堂家训》理学气氛浓厚,封建说教亦颇多,但由于他较为独特的生活经历,其中也有不少独具见地的内容,于今人处世治生,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