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奎(1746-1825),清代良吏、学者。字向辰,号慎斋,江西临川人。少习《周易》,尽通阴阳、历算、奇门遁甲之术。乾隆四十四年举人,充任四库馆誉录。乾隆五十一年出任商河知县,又历知丘县、昌乐等县,士民皆敬而亲之。以父亡归乡。后出知四川,因镇压清凉教有功,擢任合州知州。道光二年以疾归,旋卒。纪氏世代以家风严谨闻名。其父纪文林平时对他训诫极严。告诫他要养成孝悌、勤俭、朴素、习业、仁爱、谦让、忠恕,受得苦,吃得亏等品质。大奎也颇具其父风范。
家训原典
俭,不但是衣食当知节省,凡一切无益之事、无益之费皆是。
有一等不肖子弟,见人俭朴,便嗤笑之,以为鄙吝。若果是处事待人,当做不做,当与不与,便真是鄙吝。若只是自奉菲薄,布衣疏食,不作无益,不为浪费,便是理之当然。以此为鄙吝者,此子必属败类,断无成就。
五金货财,原是天地所生,天地所宝,暴殄者固受天诛,厚藏者亦遭鬼瞰,所以节俭是美德,鄙吝又是怨府a。要晓得自处宜俭,处事待人又宜慷慨。或周济贫乏,或矜恤孤寡,或救灾拯难,或恤邻厚族,力所能为,则当慨然为之。若一味积聚,全不肯散,当与不与,当济不济,当用不用,辜负天生地宝,所谓守财奴,究竟何尝守得?
凡人无论贫富,总要有常业。若资质愚蒙,不能读书,便不论农工商贾,称其财力,习成一业,只要专心成立,便是好子弟。最怕三心二意,杂乱不专;又怕心高志大,虚花不实。此两样人误尽浮生,百事无成矣。
大凡人要受得苦。受得苦方才干得事,担得福。范文正公画粥齑断b时,便能以天下为己任。古人谓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若受不得苦,决然担不得事,受不得福。
大凡人要吃得亏。吃得亏便是得便宜,若不肯吃亏,纵使在我理直,也不足服人心,也不免招灾惹祸。所以说争之不足,让之不余。孟子谓横逆之来三自反c,愚人谓如此难以处世。不知如此便容易处世。切不要将此事看错了。
大抵处世接物,谦让是宝贝,忠恕是根基,尽己之心为忠,推己之心以待人为恕。凡事总要设身处地,自然不至薄于待人。最怕知有己而不知有人,此是刻薄人病根。若能视人犹己,安有此病?古人谓忠恕二字,一生受用不尽!
又要晓得孔子所谓“远虑”,孟子所谓“忧患”,都是教人立根本之计,并不是叫人计功谋利,患得患失,贪生怕死,畏祸求福。要知戒谨恐惧,是治心之本;敏行慎言,是治身之本;孝友勤俭,是治家之本;忠义恻怛d,是涉世之本。诸如此类,总要存得天地之心,当得鬼神之格,忧勤惕厉e,根基牢固,可以一日,可以百年,方是能远虑,方是能忧患。若但终日皇皇,惟利是趋,义也不顾,羞恶之心也不顾,刻薄也不顾。以此为远虑,却不知正是苟且目前,徒为日后之忧,以此为忧患,却不知正是肆无忌惮,徒为子孙之害。剜尽一腔天理,种得一株祸苗,岂不可惧!岂不可叹!
先辈谓人家读书种子,决不可断了。盖礼义从读书中出,若断了书种,便渐渐亡了礼义,成甚人家!故子弟若非十分下愚,总宜努力读书。
果能专心努力,何患读书不成。
读书原是要识道理,务德业,并不只是为了功名。若不慕天地之理,不究身心之业,纵使功名显贵,亦是不肖子孙。若道理明白,可以立身,可以正家,可以应世处事。虽终身不得一衿f,亦为祖父光荣。
大凡聪明子弟,幼时岁月尤可宝贵,不必沾沾考试,急取功名。将此少年好光阴,转辗耽延于考棚城市之中,以至学问不立,老大无成,悔之已晚,惜之已迟。此在父兄看得到、虑得大,方不误杀好子弟,要紧!要紧!
举业工夫,原是发挥圣贤道理。若学务根柢,自能出言有章。若不务根本,只是些时文讲章、试帖词赋之类,穷年穷日夜埋头此中,沉溺不反。将一部四书只是要讲究某字应如何描写,某章应如何诠发,一切经史古书都不过是典制文料。此等学法,纵使工夫熟到绝顶,未必不是转粪丸之蜣螂;纵使功名做到尽头,未必不是戴乌纱之戏子g,世上要我何用。
士为四民之首,然世间农工商贾都是真的,士却大半是假的。如农所作真是五谷,工所作真是器用,商贾所交易真是货物。士所读书却只作时文用,并不是孔孟真道理;所学文字,却只做富贵利达用,并不是身世真经济。以此为四民之首,试一思之,岂不赧然汗下!然且饮食衣服,居处快乐,据四民所不敢望之势,享四民所不得享之福,所以为天地之蠹,犯鬼神之忌,不可不悚然自愧,惕然自厉也。
读书一登科第后,须防得意之弊。若自此矜满,此人一生休矣,岂复得成!为人须要倍加忧勤惕厉,细思我学问所成就,不知果可以为世用否?不知果能有益民生否、果能有裨政事否?不知果能为士民表率否、果能为僚属矜式h否?不知入果能为良臣否、出果能为循吏i否?
不知将来果能无愧于史册否、不为后人笑骂否?此身在山林中可以藏拙j,一登仕籍,无复可藏,一言一行,关系不小,思之思之,真觉凛凛可畏,岌岌可危。唯有战战兢兢,求其所未能,勉其所未至,不敢稍自宽假,稍自暇逸,又何得意矜满之有!知此者可望为好官,反此者无乃为宵小乎k!此是出身最要紧关头,万万不可差错。
《纪慎斋先生全集》
注释
a怨府:众怨归聚之处。
b画粥齑(j~)断:范文正即范仲淹,其少年时寄居醴泉寺读书,每天只煮一锅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调半盂醋汁,吃完继续读书。后世便有“划粥割齑”的美誉。齑:捣碎的蒜、姜等。
c横逆之来三自反:别人横加给的噩运来时,君子当再三省察、检点自身。语出《孟子·离娄下》。
d恻怛:诚实恳切。
e惕厉:警惕,戒惧。
f得一衿:指考取功名。
g戴乌纱之戏子:饰演官员的戏曲演员,喻空有其表而无其实。
h僚属:下属,属吏。矜式:敬重和取法。
i循吏:奉职守法的官吏。
j藏拙:掩藏拙劣,不以示人。常用为自谦之辞。鲁迅《书信集·致台静农》:“字写得坏极,请勿裱挂,为我藏拙也。”
k宵小:小人,坏人。
评析
《敬义堂家训述录》,正如纪大奎小序所言,乃是记述其父纪文林平日“训诫之言”,并据自己心得“推广其意”而成。故可以从中了解纪氏父子的家训。
纪氏《敬义堂家训述录》中最值得赞赏的是论述读书和立业的文字。
古人读书,多以仕进为目的,明清两代尤是如此。举子钻进四书,沉溺其中,为的就是做时文讲章、试帖词赋,不求文章中天下,只求仕官圈中一步登天,做一个光宗耀祖、作威作福的官僚。但是,“读书原是要识道理,务德业,并不只是为了功名”,若只是一味为了猎取功名,钻研四书以求典制文料,那么,此等学法,纵使工夫熟到绝顶,“未必不是转粪丸之蜣螂”;纵使功名做到尽头,“未必不是戴乌纱之戏子”,真是一针见血,淋漓尽致。读书自然是要紧事,但首要是求学问。为人父兄者,在当时社会要做到这一点确是难能可贵的。如果一旦登第做官,也不可得意自满,战战兢兢,入为良臣,出为循吏。大奎身为下层官吏,这些话既是勉励后人,也是自己追求的目标。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立业问题上,纪氏父子与当时一般文人的观点不同。将农工商贾看得很重。农工之于士,历来不可相提并论,读书人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于商贾,更是耻与为伍。纪氏却认为务农务工,甚而从事商贾,只要一心一意做好本业,便是好子弟,这很有点与时俗相左的进步性。不只如此,他还进一步指出,世间农工商贾都是真的,士却大半是假的。这话不只是愤激之言。试看明清两代,有多少无行文人,读得几句四书,便趾高气扬,一意钻营仕途,其实,他们并无真才实学,只是欺世盗名而已,一旦戴上乌纱,就成了国家蛀虫,百姓仇敌。这些人是假士,一语破的。而农工商贾,却是实实在在的兴业做事,造福他人。力耕务工且不论,从事贸易活动的商贾,在纪氏看来,也是于社会、于民生有利之人。提出这个观点,对今人而言,可能很普通,但在闭关锁国的明清两代,在一贯把商贾看作是四民之末、为人鄙视、尤为士子所不齿的封建社会,真有点石破天惊的气势。这种务实思想的产生,除了纪氏不满士子唯八股文是务的社会风气外,恐怕与大奎精通历算等自然科学也有很大关系。
特别是最后一段,最是精采,连用五个排比句,连问五个“不知”,是当好官还是“为宵小”,昭然若揭。读后感到振聋发聩,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