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场游戏一场梦(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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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平安夜

我想,在这个悬挂在于某层空间中,没完没了转着圈的球体上,必须得承认,也生活着这样一些极其平庸,甚至有些迟钝,愚蒙的人,通常想不起什么,思维的调整,缓慢而局促。对于别人随意就能应付的招呼交谈,竟然手足无措,有些茫然。特别是身边熟识的事物和人,很难即刻唤醒深眠的应激反应,语无伦次地表达,常常使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必要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的孕育、发酵,才能酿出味道。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虽然偶尔也感到遗憾,但大多数的时候,我却忘掉了。

在最初的一段时期,我也曾致力于情势的改变,其程之漫长,其心志之痴苦,颇类似由猿到人的进化。例如,我一次次试图去描母亲博大的厚爱,却终因她的无所不在,广阔深邃而无从言语。我和其他人一样,注重某种高贵的品格,但我离他太近了,我只看见自己无声的仰视和一炷高入云天的光芒。我自身的微小与浅薄,不足以诠释那些美好的存在。模糊中,深觉亵渎了什么,似乎这也就是理由了。

也许,太广阔和太切近,由于自然的亲的吸收与渗透,本身就代表着一些目光及思想的丧失。这是智者狡接的哲学,也是愚者退缩的哲学。

我的表达,尚未飞入天空,就已折断了翅膀。可我并未放弃对母亲的歌声,天下所有的母亲,总是没有来由地令人爱戴、敬重、眷恋,这使我记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平安夜的晚上,外国人的节日被中国人的心缤纷地装饰了,不知中国的节日,是否图腾为外国人的某种象征。我对此感到疑惑。同时,又为国人追求欢乐的本能,感到欣悦。街道两旁摆满一棵一棵的圣诞树,银灯彩饰,缀满糖果和礼物。那天,我要去照看生产的女友,当我穿过闪亮的人群,到达医院时,已时近八点。

女友因为连日高热,已昏昏睡去。病房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轻轻咳了一下,好像雪花落在地面,激不起什么似的。我便靠在一张空床上,浏览报纸。从寒冷的户外,一下子卧在温暖的床上,很容易产生慵懒的倦意,只一会儿工夫,我也迷离了眼。好像只眨了那么一下,就猛然惊醒过来,手中犹捏着报纸一角。突然间,我发现,斜对过,一双锐亮的眼睛正直勾勾盯视我。我一下子虚脱了,周身沁出汗来,软塌塌的,好像只有一层松软的皮,挂着我整个的生命。好半天,我才吁出一口气。那双异亮的眼睛,依旧毫无表情盯着我,一眨一眨。我不知道这样的盯视,已持续了多久,我正惧怕某种未知名的事情进一步出现,一个暗哑的声音响起来;“我看见我妈了!”我感到我的心脏惊悸地向上一窜,我又抖出一身冷汗。没有谁醒过来,我甚至连移动一下,都不可能了。

深深的寂静暗潮般淹没了夜和世界。我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这使我不安。直至巡视病房的医生推门进来。医生径直走到斜对过的床旁,对端坐在床上的老太太说:“你不舒服吗?怎么还不睡?”“我想我妈了,我妈等我呢!”老太太低声回答,那灼闪的目光,却仍然一眨不眨盯着我。医生俯下身子,检查了一番,发现并无异常。医生扶着她的胳膊,说:“已经十一点了,快睡吧!”她顺着医生的手躺下去了。可她还是盯着我的方向。我也躺下去了,却仰卧着,头高脚低偷偷窥视。我不敢侧身,在每一翻转的背面,仿佛都透着丝丝凉气。

如此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老太太突然又坐起来,她不再看我了。她走下地,越过她躺在折叠床上,发出不紧不慢鼾声的儿子。她把被子平铺在床上,然后,系紧鞋带,她穿着一双磨飞边的土黄色帆布鞋。她并且穿上脏破的外衣,认真扣好每一个纽扣,直扣到立领处,紧紧地勒着她的脖子。她这时又盯向了我,确切地说,是盯视我头顶的上方,在初时我坐在床上的,她一直盯视的,也只是我头部所在的位置,墙或者别的什么。她嘟哝着:“这回我可好了,我妈在那看着我呢,她要带我上天堂!”她就那么着鞋合衣躺回被子上,两臂顺顺挂挂平放在身体两侧,两脚齐齐并在一处,像一个被母亲的手,抚着准备包裹的婴儿。

她死了。在儿子淡漠的鼾声中,和母亲亲切的召唤中。

我繁琐地记录了此事,我天真地似乎想用重复某类量的方式,去弥补表达上,质的缺憾。在平安夜,在天堂的歌声传过一道道圣殿的门廊时,一个人死去了,这并没有什么。生繁衍了死,死促发了生,这是必然的。我所铭记,震撼的是暮年的她对母亲的信任和依赖。

母亲永远是母亲,哪怕年纪轻轻,孩子永远是孩子,哪怕苍头白发。母亲是孩子永远的出发点,栖息地。凄暗的夜里,母亲是一盏昏黄不灭的灯,匆匆临别时,母亲是一连串赌咒发誓的叮嘱。母亲在很古老的时候,就被命名为一枚针,将血肉捻成的丝线,埋进孩子未来的征程,无论水复山重,黄泉碧落,牵系一生的悲欢。“母亲”两个字,禀赋天然的尊严和气度,重比黄金,能令一个气壮山河的男儿,膝下生风,难以自持。这不是一种气魄,却是一种境界。

自孩子被种植在母亲温柔的深部,一种生理的意义便被赋予了。直到孩子在母亲的痛苦中绽出第一声啼哭,一种十分明确的心理意义,在母亲的意识里,开始初具雏形。母亲将鲜红滚热的寄托和心愿,通过狭长的脐带,关闭在孩子的身体里。那狭长的过程中,母亲通过的是,剖开灵魂的检视,对爱的忠诚与努力。在母亲身上,呈现出张开怀抱,迎接处罚的辉煌。在小天使洁白闪亮翅羽的环护下,母亲犹如一位美丽的受难者,又仿佛尊矜的主宰者。母亲一生中必历的一次或者几次的痛苦,早在痛苦之先,就已经是一枚光辉的花瓣了。母亲也许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想自许。的确,就是这样的,许多苦难都源于爱。可是,孩子长大了,清亮茁壮,青翠如树。在那狭长的通道中,母亲依然温柔地输送,持久而虚弱。母亲老了,在最后的一刻,母亲窘愧自己给予的贫乏,用平生全部的力量,把整个的自己放进去。母亲什么都没有了。母亲从未想过,留给自己任何一点。有关母亲的另一种诠释,就是无所保留。

我却依旧愚钝如初。我对母亲说了许多话,却没有一句能够明确我内心的渴望与焦灼。我想说明什么呢?在充满排斥与坎坷的现实生活中,总会需要一些温厚的情感,作为依靠。那些普通的平常的,因此而恒久的鼓励,才是要寻找的东西。每当我在悲屈中念及母亲时,我便更深刻地相信这一点。如此,我感到欣慰,我想平安夜的那位老太太也应该是欣慰的。从母亲的胸怀中走出来,跋涉三千云霞,八千星月,趟过险滩和荆棘,又回到母亲的胸怀中。这是一种超越人性伟大而慈悲的回归,我为她和她的母亲真诚地祁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