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嘲
你小子从镜子里浮上来,
够累的。
不摇,不摆,眼角那两条鱼尾巴
甩净了水珠,
夜从眼袋里逃走了
留下两痕乌青。
唉。空烟盒的洞好深,
肚子里冒烟儿,起火
再用滚开的水浇熄,
烟熏火燎,看不清路
就在纸上画些斑马线。
都说谦虚是美德,你咳嗽着
咳成一只对虾,
眼睛也被水淹了
多亏有睫毛和眉峰的阻隔
才不至于决堤,
还真他妈有点儿像个演员。
头发好像很柔顺,
熟麦一样总向一边倒伏
可有几根短发,梳齿枷不倒它
总作野火升腾之状。
脑袋是一口锅
火的哥们儿又煮又煎,
眼睛里,时而有滚沸的汤溢出来,
幸而有两只耳朵
才不致被人当成夜壶,
有油有酱有酸醋辣子味精食糖
世上有什么味儿,就品什么味儿。
只是扭住鼻子时要小心,
揭开那张脸,热气会扑出来,
里面,是一锅煮熟了的思想。
2家
看到那间草房了——
家哟,我的家哟!
茅屋里,装着往昔的梦,
装着我的童年和慈母的爱。
狗儿叫了,对着陌生的我,吠着。
这是照片中的侄儿吧。
歪着头,稚气地望着我的脸。
哦,我听到母亲的咳声了,
面颊,滴下了大颗的泪……
3父亲
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我宣布:我是父亲了。
父亲——多庄严的字眼,
“加了冕”,我心儿突突地跳。
见了人,总想说一说——
有了儿子,我是父亲啦!……
说话,声音要放低一些,
胡子,悄悄蓄起来,
买顶深色的帽子戴,会老成些,
不要轻易地笑,要稳重……
我在想,这样,才像个父亲……
“这孩子,多可爱呀,
红脸蛋儿,大耳朵,
眼睛,黑得像两颗西瓜籽。
长得可真像他爸爸。”……
我听着,心里甜滋滋的。
哦,我是父亲了。
这一天,我似乎又长了十岁,
可心儿,却像孩子般欢欣……
4生日
那么多年都懵懵懂懂过去了
这几年才知道
我还有个生日
劝解心儿——
今天就快乐一下吧
一年到头,就今天
可以好好想想自己
拼死拼活地为别人活着
很累
可这一天我似乎又成了婴儿
真想面对这世界大哭一场
感谢你,亲爱的
让我在这一天想起自己
让男人拾回自己生日的女人
是个好女人
5火·男人·石头
火透入石头的肌质
坚硬化结、继而成为锋芒四溢的汁液
血滴、玫瑰、光与烟缕
涅槃为水的姿态
其实,石头、火、男人是相互渗透的物质
当汗珠咬着胸脯,或在炉旁跌落
发出刺刺拉拉的音响
火的粗野正在捶打山石
哦,你流动着光与火焰的石头
用失血的苍白将男人镀亮
让人感到热力与光芒的聚合
像土地吸引苦难
而在火与毁灭中复归的精神
重新涌入石头、肋骨与诗歌
孱弱、恐惧已化为灰烬
目光穿透阴暗,照耀、烧灼
犀利是一种深入内部的疼痛
火的光炬使夜嚎叫、流血
在哀伤与焦结中逃遁
是的,没有什么经得住火的一击
1新居
迁入新居了。
仿佛蜷曲久了的腿,刚刚伸直,
麻木中已觉得宽舒,
心,也开了一扇窗子,豁亮了,
躯体,似割去了绳索。
孩子,如初出蛋壳的雏鸟,
怯生生的眼睛
被玻璃的光亮晃花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腿说——
爸爸,我要回家……
哦,孩子,我的孩子,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滴下大颗的泪。
2吃剩饭的女人
我和她讲阿尔贝蒂吃苹果的故事——
那个寡妇,将苹果藏匿
随后,选开始腐烂的食用
最终,将三分之二腐果丢弃
可她为什么不让腐烂的彻底烂掉
这样,便总可以吃完好的苹果
她的节俭,似乎只是为了腐烂
我说这些,是想让她吃新鲜的食物
可她仍将残汤剩饭泡在一起
固执地做个只吃剩饭的女人
我知道,她挨过饿
知道每粒粮食的分量
可她的儿子,对任何新鲜的食物都已厌倦
她的丈夫,只偶尔分食一点残羹
违心地做出一点儿同甘共苦的姿态
3外公
是的,外公真是条汉子。
当他用马架子撑起一天风雨,
用雪花当羔皮取暖
荒原,便有了第一户人家。
火,血一样咆哮着野性,
犁铧目光般沉入土地,
而麻绳深深地勒入肩膊。
日子在黑土地萌生了,
豪气却像庄稼一样疯长,
当疲惫的马蹄长长地、长长地跑过去,
那蹄印,却像旗人的辫子,一甩
便围起了一片肥得流油的土地。
把冻僵的脚从牛皮靰鞡上撕下来
撕得血肉模糊,
任汗珠在胡碴间滚动
像星星滑入草丛;
在虎的斑纹上走路,
射杀黑熊,用子弹抠除野狼焦绿的眼睛,
在车辙里拾鱼,
像割草一样割取鹿茸、狐貂……
外公富了,大把大把的钱赚回来,
而闯关东的饥民,又用血汗
泡大了他的家产。
可当他浪荡子一样吸起了鸦片,
将土地一块块地吸进了肺腑,
将骡马吸掉,将房屋吸掉,
将首饰吸掉,将别人的自己的膏脂吸掉,
便于贫困潦倒中,悄悄死去了。
赤裸着来到这个世间,
又赤裸着去了。可庆幸的,
那年月,却给几代人的履历
留下一个“贫农”。
是的,我没有见过外公,
他只活在妈妈的故事里,
可我总想起那条开荒辟地的汉子,
总用舅舅的眉眼,妈妈的脸盘
组装外公的肖像……
4祖母
一盏灯灭了
当雪花扑打窗纸
白雪在瞳仁里变黑
你已感觉不到人世的冷暖
静卧在自己的躯体之中
雪一样平静安详
祖母
在你咀嚼梦呓的时候来到你的身边
会的,你会听出我颤栗的声音
剥开你的眼皮
对着我的眼球迟缓地转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蠕动的嘴唇要说些什么
痛楚中我体验着雪的重量
户外传来大雪压断枝桠的声音
钟声熄灭了
时钟里栖息着无数收拢翅膀的黑鸦
雪地铺开死亡的背景
流淌的哀恸已结成晶体
此时我的耳边只留下叫卖冰果的声音
和你卧在床上的喘息
生命是一只残破的篮子吗
曾装满了柴米油盐的篮子
装载过欢乐、忧愁和哀伤的篮子
灯下你拆散竹篮生火
像拆散自己的肋骨
哎
老去的时间是一种疾病
季节对于死去的人已没有意义
你不会知道了
即使春月于你的灵前献上一束白花
白炽的花瓣
烧灼的也只是我的灵肉
5写给妈妈
1
妈妈——
你睡去了
时光在瞬间停滞
脸上的皱纹张开
弓紧的腰身也已松弛
你卸下七十六年的疲惫与艰辛
只留下安静和迷茫
妈妈——
你长久地闭上了眼睛
这世界不再打扰你
再没有什么让你泪眼迷离
牵挂、心疼
你闭合的双唇
将声音隔断、气息隔断
再听不到你的细语叮咛
吐露的心迹
与痛楚的呻吟
一切放不下的,都放下了
一切抓不住的,都不再伸手
人生,在你的遗容上
竟这般沉寂
妈妈——
你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
让一切
都在你的眼睛闭合之际
尽皆消失
妈妈——
今天,你撒手人寰而去
却将疼痛,哀恸与伤悲
连同无法阻止的眼泪
留给了我们
可在泪眼迷蒙中
我诧异,你的面容
竟这般平静、安详
2
妈妈——
当你消失在火的尽头
我瞬间对一切存在都失去了信任
妈妈——
你稀疏的头发没有了
你仁慈的目光没有了
你浅浅的笑意没有了
你疼爱的呼唤没有了
你滚烫的泪珠没有了
你瘦弱的身躯没有了
当骨头都变成一钵灰的时候
我的妈妈没有了
世界啊,失去了重心
在倾覆中变轻、变薄
生命,竟那么脆弱
妈妈——
我小心翼翼地捡拾你破碎的骨骸
捏着薄薄的颅骨,白的颅骨
想起“连枯骨也会变得憔悴”
这世界,哪里会有什么不朽
面对灭绝,寡言的我
已在一钵灰烬中迷失
漂泊的足尖已失去方向
3
妈妈——
三十九年了
当我离开那铺土炕
走出褊狭的茅屋
留给你的,只是离别
只是一次又一次远去的影子
我是个野性的浪子
粗心的人
只记得你见到儿子时的欣喜
却看不见一次又一次
你转过脸去掩饰的泪花
妈妈——
我只知道爱吃你做的食物
穿你缝制的冬衣
承受温温软软的呵护
五十多岁了,回家来
我仍是个被娇纵的孩子
像被盛情款待的客人
妈妈——
直到那一天我也有了儿子
才知道母亲的艰辛
才想起,拉扯大七个儿女
你牵肠挂肚的心
日夜操劳的手
想起篮里的野菜,冒烟的柴草
雾气蒸腾里你忽隐忽现的
疲惫的面庞
想起膝上的补丁,干净的衣衫
你日渐消瘦的身躯……
多少年了,妈妈
我心跳加速
是敲响家门的时候
我由衷的喜悦
是看到你笑脸的时候
我最怕的,是你的眼泪
最难忍的,是一次次的离别
我最遗憾的
是和你在一起,时间缩得太短
最懊悔的,是忽略了你的病情……
妈妈——
我是个不孝之子
没能常常回家看你
每次回来
只用钞票掩饰自己的愧疚
可我知道,妈妈衣食无缺
缺少的,只是儿孙绕膝的亲情
妈妈——
我是个不孝之子,自私的人
一个在妈妈体内就靠母血滋养的人
一个出生就让妈妈受难的人
一个让妈妈消瘦才心宽体胖的人
一个有了儿子才知道母亲含辛茹苦的人
一个没能哪怕端一碗水,喂一片药
侍奉于榻前的人
甚至妈妈闭上双眼
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的人
回来了,只能跪在你的灵前痛哭
妈妈没有了
再没有什么能填补这无法填补的空白
4
妈妈——
当你病危的信息传来
我慌乱,焦灼
一颗被石头坠着的心
已在沉重中抵达你的榻前
夜里,我惊异瞬间的心惊肉跳
随即便是夜以继日的飞走、狂奔
可我感觉
时间像皮筋一样被拉长
失去距离的真实
心颤栗、躯体颤栗
口中呼出的气体都含着火的热辣
缓慢的时间啊
有什么比探望病重的母亲更令人难耐
笨拙的飞行器
愚蠢的车轮
我无法用鞭子抽打它飞行
可还有三小时车程
便得到妈妈去世的消息
我瘫软在座椅上
再也噙不住满眶的泪水
5
这一天被眼泪洞穿
晦暗、僵硬
破碎的声音被淋湿
忧伤无休无止
心胸被死亡凿穿
悔愧无法弥补
小弟连夜赶来
也只看到妈妈昏迷不醒的样子
妹妹嚎啕大哭
痛悔自己的辗转来迟
爸爸啊,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眼泪
把一生的泪水都倾洒在今天
你一夜一夜坐在床上,像尊石雕
爸爸,我的妈妈没有了
你也把自己丢失……
妈妈——
你闭上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张开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知道——
你不忍心看见家人这般悲痛
才让自己失明、失聪
妈妈——
我不用声音和你说话
我不哭。可这时候
有什么能阻挡眼泪
又有什么能阻止这巨大的伤悲?
6
不要惊动妈妈,不要叫醒她
让她睡吧
走了七十多年,她才停下脚步
她的手臂刚刚放平
把脚步放轻
别大声呼吸
这时候,声音是野蛮的
让她静一静,她太累了
让她好好地睡吧
让夜色漫过来
一家老小,都守着这静谧
让黑暗覆盖着她
这柔软的、布满神经的夜啊
一点儿细微的声音
都会把宁静擦伤
静静地,不要惊扰她的梦
看吧,她睡得有多安泰
她心底的波澜平息
把忧虑留给了我们
把责任留给了我们
是的,我是她的骨血
我的血管里流着她的血液
她轻轻地步入我的心房
醒在我的记忆里,再也不会出来……
7
我坐在椅子上
对面的床空着
我坐在床上
眼里的房间空着
失去了双脚,你的鞋子空着
没有了身躯,你的衣衫空着
拾起烟具,你的烟锅空着
拿起杯子,你用过的水壶空着
失去你的身影,空间空着
没有了你的笑声,时间空着
妈妈——
你养过的盆花枯死了
你用过的药瓶破碎了
灶间的火焰熄灭了
生活的滋味没有了
常开的屋门不开了
你的忧虑到头了
你吸过的烟叶成灰了
可你自己也成灰了
妈妈没有了,房子空了
我的心也空了……
8
妈妈——
你生前的愿望是落叶归根
回到生你养你的故土
三年了,儿女已选好依山临水的墓庐
让你静静地在这里长眠
一处向阳的山坡
长满了松柏,榛丛和青
林木和野花的斑斓守护着你
青虫为你啼唱,飞鸟为你传音
风为你祭扫,雨为你流泪
枫叶泣血,冬雪披素
一湖净水敞开明洁
万物和我们一起寄托久久的哀思
妈妈——
你去了,不再回来
可我闭上眼睛
总能看到你微笑的面庞
世界啊,只有忘却才真的不复存在
纸花的苍白
雨丝的牵挂
供果和鲜花
焚烧的香烟
都带着儿女的思念
你走了,妈妈
也将我的心放逐
一个浪迹天涯的人今又归来
即使躺在故乡的床上
妈妈没有了
家也没有了
9
妈妈——
你坐在照片上
仍旧依偎床头,两臂相握
微笑着,看着我。妈妈
是你,让一张纸片有了情感
让更加单薄的自己,以恒久的慈爱
看护自己的儿子
在你的目光下,日近衰弱的我
却在变小,回到你也年轻的日子
妈妈,你的眼神让居室光亮
看着你,胸腔便生出暖意
让自己变得软弱,甚至想起儿时的顽劣
想用再一次的胡闹
让你从照片中走下来
再给我一次严厉的责打,随后
赖在你的怀里哭泣
承受无处不在的呵护
今天,我才真的相信
活着的人,会在我的心里死去
你逝去了,却仍在我的意念中活着
死亡,会是生物性的欺骗吗
为什么我会时时感觉你的存在
你无止息的爱,你的气息
你的喜悦、忧伤
为什么总在我的胸间涌动
看着你,虚无中总有什么冒出来
像地底喷发而出的泉水
无中生有,让追忆将我充满
妈妈——
我知道,我的青春不再
中年已过
可看到你的照片,你的微笑
我仍感觉自己是个孩子
是的,妈妈——
你活在我的思念里
而我,活在你恒久的爱和期待里
1苇苇的画
苇苇拿着彩笔,
画五岁的苇苇。
苇苇的脸蛋儿,是红红的圆圈儿,
苇苇的眼睛,是两个黑点儿,
嗬,苇苇的鼻子丢了
怪不得撅起了小嘴儿。
苇苇,你的小辫子黑黑的。
裤子蓝蓝的。
毛衣红红的。小裙子紫紫的。
苇苇站在天空
和鸟儿在一起。
苇苇的鸟儿翅膀长在嘴上,
苇苇的树上长着些牙齿,
苇苇的太阳像苍耳长满了刺儿,
苇苇的小草和花儿一样高。
苇苇的房盖像头发
窗户是两只大眼睛,
苇苇的胸前有一扇门
安着两个大门环;
拉开门,苇苇说——
小朋友,都进来吧!
2听桑卡弹古筝
把秘密捆扎在一段木头里
再用细小的手指拨弄弦索
一点一点释放出来
把色彩还给世界
以声音描绘风景,孩子
你的指尖探入古老的谣曲
拨动了颤抖的心灵
水从琴弦上涌出来
落日在波光里洒满了金屑
一叶扁舟在空间漂浮
桨橹咿呀的声音
凝聚在你的指甲
哦,水流向高处
又在无力再攀升处弯曲
漫向窗外,浸润着黑夜
而明亮的灯光下
丝弦挽留的落日就在身边
孩子,那双被勒紧的小手疼吗
我知道你的心里想着什么
真想让落日瞬间跳入夜空
让光亮照出你的巧笑和天真
随后,在青青的草地雀跃
大声呼唤:来吧,我的蝴蝶
来吧!我的蚱蜢、蜻蜓
让欢快和你一起蹦跳、轻飞
可此刻,你的指尖却传来十只鸟的鸣叫
翩飞的夜鸟无枝可栖
只能轻轻飞落在我的耳窝
3笨拙的小手
静静地看孩子笨拙的小手
给胶质的娃娃洗澡
唉
我真愿意变成孩子手中的娃娃
让那蘸满天真的手抚摩我
继而为我盖上一方薄软的手帕
我愿意听那细瘦弯曲的童音
像品味一杯甘醇的鲜乳
我真想把一颗蒙尘的心掏出来
让孩子轻轻洗濯
人越长越小该有多好
看惯了尖利的手指
鹰爪一样撕碎生命
舌尖切割头颅
霜粒在眼球凝结
我
宁愿变成孩子手中的玩具
可那笨拙的小手
能把我牵回童年吗
我只能闭上眼睛
品味那遥远的童音……
4童年的雪
雪,童年的雪依旧在空中挥洒
让你想起乳味的宁静,空白的降临
雪一朵一朵,六瓣的棱角没有缺失
飘零在阔大的天幕与睫毛之间
在脸颊留一痕微辣且尖锐的清冷
而毛发与髭须扯住呼吸,结为霜粒
丢在衣襟的热泪已失去知觉
哦无边缘的笼罩,寂静的音响
声音仍在空间牵引凝滞的空濛
线条悸动,不忍回首的家园
风穿过林梢,白雪停在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