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亮的雪地没有一丝褶皱
这世界竟依然新颖如初
让你不忍践踏纯白与明净
一架雪橇驰过,马打着响鼻
含混着蹄铁敲击冻土的声音
飘散的鬃毛和雪粒一起飞扬
只有鞭子是抽搐的,形同痛楚
寂静碎裂。群鸟飞离树桠
布满虚空的林梢在空中颤跃
5回家
当我敲响老家的屋门
听见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
蓦然感到躯体有一种失重的轻软
我回来了,一扇门打开
母亲眼里已盈满了泪
我回来了,母亲
脸上漾着笑意
蹒跚的脚步也轻快了
她忙碌着,用永不适闲的手
做了那么多我爱吃的东西
母亲要让我把多年未吃的菜
都在一餐里补回来
在母亲面前,五十多岁的我
又成了孩子
我想在厨房帮忙,母亲说
歇着去吧,用不着你
晚上,我想去看看夜景
母亲和父亲说——
你领他去吧,别让他走丢了
母亲的背驼了,白发稀疏
望着母亲的背影我有些心酸
真的对不起母亲,回家来
我竟成了家中的宾客
我是不孝之子,母亲,纵然我不能
侍奉于榻前,也该常回来看看
可我一年只回来了一次……
1距离
走过儿时的小路,我诧异
记忆里长长的街巷
竟这么短暂
四十年前飘落的大雪
小小的足印
连同梦幻与期待
都在不断增大的脚步中消失
蓦然回首,我的面孔已罩一层
再也洗不去的风霜
生命啊,几十年路途迢遥
于追忆中也只是一瞬
街巷,我行走的步履会一寸寸缩小
当岁月也让我用蹒跚的脚步
将小路重新拉长
才会理解一位老人的话——
早晨叠好被子,一转身
太阳已经落山
2一九九八年的初雪
雪落下来,一九九八年的初雪
落下来
大片大片新鲜的雪,落下来
在梦境之外,在睡眠深处
雪
不知不觉地落下来
雪落下来,落满大地、楼舍
和树冠
雪,在低处与高处丰腴着
为冬天增加了厚度,雪
清新、冷冽
让迈出屋门的人眼睛发白
雪落下来,柔软的雪
落下来,像纯洁的谎言
寒冷从雪中透出来
带着看不见的坚硬和锐利
雪落下来,从灰黑的云层
落下来,纷纷扬扬,雪
从旋转的天幕落下来
雪,追逐着雪,纠结着
落下来
雪落下来,雪
在塔松的冷绿之上,白着
在被践踏的泥泞中,黑着
而被阳光激起的雪光
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3虚拟的爱情
或许,爱情只是想象中的虚拟
有时候
突如其来的示爱显得极不真实
你爱我,可我爱她,她却爱另一个人
而另一个人又在爱谁
也许,我只爱A的眼睛、B的嘴唇
C的腰肢和D的小腿
她却倾慕甲的胡须、乙的潇洒
丙的粗糙和丁的聪慧
而另一个人,则爱你的娇小、她的诚挚
以及狂热、冰冷、隽秀
假意或真心
我们爱所有的人
我们不爱所有的人
爱情只是虚拟
用意念拆毁心灵和肌体
重新制造幻象
即使,有一天虚拟的人真的降临
我也不会爱她,只能惊异
她属于任何人
她不属于任何人
是的,我的手指捉不住声音
眼睛看不透心脏
诚然,两个人可以让床变大
让世界变小
可燧石撞出的火花,稍纵即逝
纵然它可以点燃肉体
又怎能从夜晚焚烧到天明
夜晚,当两个人融入风景
你却成了风景之外的故事
伴着迟疑的虫鸣
她只用一根手指撩拨、引诱
以试探证实魅力
让你慨叹,漂亮的女人
将爱情封固在皮肤里
该有多么浪费
哦世界,从哪一天起
我们都开始虚假
扯谎、欺瞒
用肉体背叛心灵
用脂粉敷盖寂寞
当笑也变得异常昂贵,有谁还会
把真实的情感送给别人
一些典当的灵魂、租赁的肉体
用放荡掩埋痛楚
面对虚拟的爱情
或许,只有在无人的地方
才能让自己和自己大哭一场
4梦境
仿佛是一组花瓣
鼓突的松散的花瓣
模糊的花瓣
雏鸟一样毛茸茸的花瓣
从身边冒出来
一蹦、一蹦
亦轻亦重地离我而去
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住了我
一点一点抽取我的血肉
一种失控的丧失
逼紧了心脏
我想站起来,阻止
阻止这莫名的消亡
可我不能
瘫软的躯体已不属于我
甚至已无力挣扎
只有焦灼、绝望
直到那一丛花瓣消失
在惊恐中醒来的我
仍感到四肢的虚弱和迟滞
5喊叫
声音被肉体挤压出来
坚硬、滞重
带着挣脱阻碍的粗砺
那声音,不是朗笑
不是哭泣、愤怒
甚至不是野性的嗥吼
只是体内无法盛载的气流
无意义的喷射
在喉管间震颤
面孔扭曲、皮肉痉挛
周身的孔窍郁闭
在无法遏止的憋闷中
语言消失,音调消失
纷繁的世界在眼球中逃走
只有被挤扁的粗重的声音
逼向大张的口唇
冲出来,穿透居室的空间
让水泥板块颤动
在玻璃上跌落
溅起响亮的光芒
那是聚集于体内的风暴
动荡着骨骼
洗涤酸涩的肌肉
和血液黑紫的昏暗
在一声高高的长啸之中
似乎全身的血肉
都成为一丝丝纤维
随着声音飘散
融入云絮
当叫喊声止息
浊重、焦躁与郁闷
被空间吸纳
一具被胀满、裹紧的躯体
才渐渐松弛、宁静
1躁动的声音
声音是随意、自由的
在一切听力可及的地方横冲直撞
金属、木桩、凝固的水泥
碰撞、锤击
让空气痉挛
让一颗悬起的心震荡、发抖
声音钻入每一处缝隙
沉闷、犀利且尖锐
在毛孔安放小小的炸雷
用看不见的手
拎着一架架骨骼狠狠地敲打
孤独的音响里
一颗歌坛的星星在嚎叫
把一曲荡气回肠的情歌
泻成狂风暴雨
而锤心裂耳的迪厅,少男少女
崩紧欲爆的皮肤
以狂乱的节奏
拉长四肢,扩充着臀部
与骚动的灵魂抗击
在临近路口的大门
两辆轿车一进一出
一个多余的人类在中间
被两侧的笛音拧成了S形
2听音乐演奏会
寂静。继而是气流的震颤。
清宛的乐声,
虚幻、似可触摸,
充实,却如空蒙的雾气。
声音,是有颜色的吗?
谱架上,音符该爆出绿芽;
或许是一群雏鸟,
沿着圆孔、丝弦、键盘和手指,
跃入空中翩飞。
剧场的人,都变成一株株树了,
脚下,是叮咚的溪水,
一声声啁啾,鸟儿在哪里?
隐在哪片绿荫?
乐声中,消失了我。
在那绿丛丛的幽径,
有我的幻梦、爱和童年……
3舞者
乐曲在空间流动的时候
一些人开始手忙脚乱
球形灯的复眼恍惚迷离
让瞬间的阴影明明灭灭
一只手伸过来,谦恭的邀约
明确而优雅
左手牵走羞怯,右手抚着腰肢
另有一只手搭在肩头
压抑着慌乱和欲望
气息相闻,有惊无险
“玩儿的就是心跳”
一种公然可解的抚慰
打开了收束的翅翼
细细品吮着音乐,听音符爆芽
舞场中舞动着双飞的燕子
复沓的节奏,行行复行行
若离若即,往复回环
拘囿且轻松,放浪而收敛
乐音随着身躯流荡翩飞
胸体和双腿欢快地歌唱
或重拙,或轻盈
在没有中心的螺转中晕眩
可旁观者却说——
他们互相搬运着身体
似乎放在哪里都不合适
4哦,爱情
哦,爱情,我在你的声音中行走
不得不躲避嘴唇和舌尖的伤害
也许,男人只能在七尺之外爱一个女人
用声音扶起她脆弱的名字
过分的熟识便是构筑一座囚牢
爱情该是树上的果子半青半红
当手指将魅力和光芒聚拢
光的背后是手掌隔开的阴影
纯净的爱是一种淡泊与疏离
距离引来哀伤便没有敏锐和纠缠
爱情啊,迫使我把心包上硬壳
大师也曾哀叹裙边的小虫
可我也厌恶手握活鸟的状态
既让它呼吸,又不让它飞走
如果我爱你,我绝不给你一条绳子
捆住你,如引领一个盲者
爱情,其实爱情是折磨人的最佳方式
我怕,常常以手支额
站在爱情的边缘轻轻叹息
5未禁的毒品
用淋漓的色彩组装梦和声音
自由和放纵将自己囚入骨髓
语言萤虫一样飞来飞去
声音浮起来人失去引力
手抓破胸壁像沉重的锚
眼睛被浪花撞得粉碎
饥饿和贪婪摇出一场风暴
嚎叫声松松垮垮像散开的麦穗
夜被黑色挤压
沉入无法再到达的深度
瞬间死去活来
幸福会穿上殓衣
灰烬中能爆出火星
痛苦和欢愉是两件时常换洗的衣裳
于疯狂的自虐中死去
说不清是自杀还是他杀
一种未禁的毒品
有人称它
——爱情
1元宵
元宵是一种独处的寂寞
于水中淹死的日子重新浮上来
独自品味
是幸福还是残酷
元宵太糜软了
柔而无骨的夜始于塌陷
人,便再也爬不出来
甜蜜囚禁在白房子里
浑圆的鸟卵孤独而懦弱
人所共知的隐秘裹在脂粉之中
让一万种风情胎死腹中
哦,一种幽深,一种疲倦和隐忍
一种薄薄的爱的迷惘
一种躲在苍白之后的黑夜
一种顷刻便远逝的情爱
良宵死灭
元宵在我的唇边已失去味觉
饮一只碗中的月亮
瞬间我的皮肤便敷满霜粒
2箫声
那呜咽的
长长圆圆浑厚而中空的箫声
像颤动的紫竹的轻魂
飘忽而来,在芦花上旋落
穿越湿地的阴冷
和月光泼溅的霜屑
缠紧了游子的孤寂
那发自丹田的声音
带着血肉气息和指纹细微的螺转
起起伏伏
让夜空更为辽远而深幽
箫音穿透窗棂
沿着我霜白的鬓发、耳廓
抵达心灵。我知道
这在灵魂里扎根的声响
只能深隐,绝不溃散
3有时……
有时,命运
只是双唇间的距离那么短
陷入口腔的光滑
你只感到洁白的牙齿危机四伏
感知舌苔的棘刺,你
遥叹,人生
只不过是几步路、几句话、几个人
可你最终能如何
当世人的眼眶被欲望填满
谁还会注视这一点点可怜的纯情
被语言谋杀,谁也不会认领那把
从背后捅来的刀子
纵然有描眉者在大腿之间沦落
置换需求
你也说不清究竟是谁的悲哀
也许,人生的背后注定是阴影
像品饮苦的咖啡
发一声叹息
是为了方糖,还是为了自己
4暗示
有时,我会感到虚荣是那么害人
你会从两只眼睛里
看到小小的狡黠、张狂和胆怯
无意中渗透出的敌意
无奈,以及身不由己的恼怒
相互纠缠,那是一团复杂的情绪
微小的聪明,螺蛳壳里的道场
蝇营狗苟,假意或真心
捕风捉影,为一只画饼而忘形
让你感到可恨、可怜而又可悲
可你只能心领神会
谨慎而又小心地
站在小小的圈套之外
不理不睬,投以蔑视
让他和自己打架
你则做一点儿自己应当做的事情
5象棋
棋子在走动
两种颜色的棋子在走动
是动词驱策名词
还是名词制约着动词
一些汉字飞扬跋扈
另一些汉字已成为尸体
哦,你刻骨铭心的棋子
字与字的游戏都是凶残的
充满了搏杀和仇恨
汉字,充溢着血液和肌肤气息的汉字
一旦被命名
便身不由己
争斗中
有谁能逃脱一只手的操纵
又是谁在驱使拿捏的手指
棋子别无选择
在嗜血的氛围里
只有杀戮和吞食
可结局是惨烈的
帅很孤单
赢棋的人很孤单
棋盘由于棋子的丧失而空茫
1和朋友谈爱情
其实,她经意拉开距离的时候
正是渴望接近你的时候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怕
怕失去自尊,怕误认她轻佻
怕目光碰撞,引起一场火灾
怕诱人的气息相闻,忍不住爱意
怕你看清她低头的羞涩
或许,还怕那些多余的眼睛看出什么
她失语、紧张
手足无措
她远远地看着你
想挨在你身旁说点儿什么
可有一只兔子揣在怀里
活蹦乱跳,让她不敢临近
迷茫的情绪笼罩着她
一改常见的轻松、随意
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嗨,看你这傻样儿
还懵懵懂懂
读不懂她眼睛里的话
只有距离才产生渴望
只有动了心她才慌乱
只有看重你她才看不见别人
只有不会爱的人才爱得真纯
这样的女人才是个好女人
2凝视(选章)
1
我坐在寂静里
像躲在黄昏中的一只呆鸟
栖于枝桠,成为树的一部分
看春风操起剪刀
从禁锢中释放一只蝴蝶
墨线般的网纹仍布置她的翅膀
这时候我听见年轮正进行
一场新的围困
一只蜘蛛在树间结网
用粉色丝织物扩张自己
张扬欲望,睡眼惺忪
成为一个古老的情结
此时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睁大眼睛
知朱了(已摆脱旁边的小虫)
正沿着一条丝线跳跃
跌落于稿纸之外的虚空
2
没有什么能妨碍你
没有什么绳索
能捆缚思想
一个女人告诉我
她剪去头上的发髻
像剪去了一堆牛屎
于是,她的头发奔放而潇洒
我的心该生出牙齿
咬破茧壳。人啊
无形的禁锢比牢狱更加可怕
当然,也有禁忌
比如斑马线
比如随地吐痰要接受罚款
比如没有经过批准不能上街游行
你也不能把观众的脑袋当成足球
3
水的圆润在眼眶里微颤
最终的破灭将是隐忍后的残酷
当睫毛关闭夜晚
有喑哑的音乐深入眼瞳停泊
雨声徐徐
柔丝晶亮的缠绕覆裹胸襟
绕体的歌谣拴住静寂
有如里尔克的豹子
已被铁栏割碎
黑的梦魅沦没其中
我看见一炷火在水中焚烧
用手撕去冰冷,有意或无意
寻求一盏拨亮子夜的花朵
在光亮中囚居
像墨迹缠绕笔尖。其实
我无意让墨水用来痛哭
当宁静爬满思想
情感迫近呼吸,泽居于水
我会止于泥泞还是深深陷落?
可穿行于雨中你无法逃避雨水
夜晚,雨丝纷披于灯盏
又于棚壁泄落
我只能让它滋润发芽的心事
3细微的幸福
幸福感是在瞬间悄悄到来的
甚至没有声息
那是觉察,无形的触动
一种弥漫的温馨
那是真切的牵挂
充斥于凡俗生活的细枝末节
一个眼神,一句危难中的问候
都是一种心灵的抚慰
那是爱的浸润
一心一意的表达
没有惊喜,只有意外
缘于入微的关切与深情
我偶尔在回想中理解幸福
在微小的事物中感受透彻
在我虚弱的时候
任何真诚的关切都让我深深感动
4相信直觉
不相信鸭子
不相信啤酒的泡沫香菇鱼
和裹着糖醋的话语
只相信心的勃动慌乱
逃避
目光击撞的火花
磁铁的吸力
只相信思绪脱缰
没有被牙齿筛选的话
和舌尖的味觉
相信太阳是甜的夜是苦的
泪是冷的
相信嘴唇眼睛
和手指拈去的忧郁
相信脚不相信道路
相信力量不相信叹息
相信草莓鲜红发丝乌黑
烟的青紫叶的浓绿
相信不相信的承诺
真实洒脱
相信感官的功能不相信自己
5记忆
记忆有时只留下一种情境
那是个昏黑的夜晚
六月的夜晚
屋子是潮湿的,心绪是潮湿的
一个意念让我走上山路
多少年了,我仍然记得那个黑夜
记得那峭壁和脚下的深渊
一次身不由己的坠落
将我的记忆牢牢地挂在峭壁之上
1冬天在遥远的北方落下雪
当宁静轻轻走来
蜡烛点燃裸体的白桦
冬天在遥远的北方落下雪
淳净、羽毛般柔软
清雪飘坠没有声音
寂静里总有一种乐音飘浮
将我缠裹成一柱雪人
结满雾凇的枝杈
霜花
是没有哀伤的哀伤
雨穿透季节。死后的雨
冰冷成固体
雪花轻轻的,薄薄的
空气轻轻的,薄薄的
静谧异常空阔
附着于胸壁,没有边缘
寂静中白雾升起
一只鸟飞过
静静地融于雾中
寂静很白,没有气味
寂静很空
夜夜用睡眠填塞
寂静很长
两条平行的钢轨向远方延伸
2对着你的背影说话
对着你的背影说话
其实你已竖起了耳朵,像一只白兔
其实疏离的是声音,也不是声音
其实面孔离我很远,背影离我很近
其实话语里嵌着话语
并不只是暗示
其实音乐只散布淡淡的忧伤
目光却飘着酒味
其实相遇只是一种偶然
没有原委
我审视的不只是影子与轮廓
其实我已松散如音箱里的音符
只等待你手指的弹弄
烛火是暗夜里焦灼的眼睛
其实蜡烛只是一条短短的自焚之路
其实天堂不只存在于两臂之间
其实爱情不只是真诚也是游戏
3秋天和鸟
秋天在鸟的毛羽间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