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有着底层经验、生活厚实的作家,一个历经磨难而自谦“笨拙”的作家,程贤章最为突出的是他对于普通人物的悲悯与宽怀、是他小说艺术的民间性的文化关怀。他的作品多描绘芸芸众生和生活中的不如意者,以及经历过各种磨难与坎坷,而仍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坚韧地前行,甚至默默地隐忍的人物。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对他们的生存状态,对他们的精神和物质的缺失,作家抱有温馨而宽厚的同情。《围龙》中的一些人物,如田氏,作家从宗法、宿命、夫权等等角度,悲悯女性和弱者,描绘她们的善良和隐忍。这类人物的命运虽坎坷,但生命是强韧的,在强大而多重的重压下,迸射出顽强活力。他最新长篇《仙人洞》,对于半个世纪前的中国大地上一场政治“地震”——农村土改,作了较为直观而丰富的展示。小说通过“我”——“辉同志”的眼光,展示了政治斗争引发的人们心灵的搏击、人性的对垒。也通过这个仙人洞的土改生活,破解五十年代初,一场伟大变动给底层人生的影响,主要是人们心灵的震动。土改历史进入小说曾有过成熟的长篇,五十年代、新时期,都曾有过众多的作家涉笔。但在程贤章笔下,人物活动的背景在一个有限范围内展开,小说注重的是在这个政治舞台上,一些底层人物的性格与灵魂的展现,以及人物的精神与情感世界,在特定的政治炼狱中受到怎样的磨砺和考验?工作组长、贫下中农、村里的流民、家境殷实的商人、与世无争的看客、小有实权的长官,和知书达理的长者等等,无论是这个“运动”中的革命者还是革命对象,他们的精神世界与人格性情,成为小说的关注点。在小说的后记中,作家指出,他写出政治运动中人物的精神世界,是为了“拯救灵魂”。所以,在作品中对于无辜成为亡灵的张十三、韦寡妇,进行了多次的描绘,几乎贯串小说始终。当我们今天提倡尊重生命,以人为本的时候,这样的文学警醒,令人深思。作家当年曾是这段历史的参与者,他把这珍藏了五十年、郁结于心的生活,进行了一次文学的反映,这是作家的责任感使然。文学要表现人文历史,但文学不是历史的证人,历史也不是文学的地图。认知历史,更重要的是要认知人物,认知生命在社会变动(变革)中的意义。所以,从较为基层和底层人士的生活状态,从民间文化和大众心灵的剖析中,认识和看待社会人生,了解具有特殊意义的生活,程贤章的小说,有着他人所不及的景观。
2006年8月有意味的“终结”
在我印象中,展锋这些年多是当闲士、隐者,说是专业作家,其实,他是在潜心读书思考。古典知识分子的传统爱好,率性而为,比如在写写画画,玩点古董宠物之外,他多是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看取生活和人生。闲坐看云起,身偏心自闲。这些年来,我们也就在会上见到,没有多谈,对他创作也不太了解。但没想到,他在暗暗地使劲,一下子就拿出了八十多万字的新长篇。而且还是近距离地直面现实,也就是这个《终结于2005》,出手不凡,理所当然引起了人们关注。
以这样一个名字为题——《终结于2005》,为小说命名,有点特别,像论文报告似的,足见作者特别思索,良苦用心。
我比较看重的是,他写了一群鲜活的人物,一段近距离的生活,一个近乎于底层生活为自己命运而搏击的农民群体,一个复杂的矛盾纠结的历史。并且,这些生活内容,以一种求索探究的方式展开。可以说,这是一部有着主体思索、目光犀利、感情复杂的厚实之作,是一部充满着对于时代历史进程的变化进行探究,对于普通人生的命运进行究诘探寻的思考之作。
一个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村庄,一个五代同堂的大家旺族姬姓人家——地处经济发达的珠江三角洲的永欣村的农民兄弟们,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眼下,农村的城市化高速发展,资本的全球性、地球村等等,无不使他们接受种种信息,经受各种的观念的冲击,成为现代化人生旅途之必然。更为切实的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随着村庄的消失,修路建房,搞开发办企业,以大伯为代表的这块土地上的子民们,如何适应这个变化的现实:农民的身份改变了,生活方式、分配方式变化了,更主要的是土地没有了,这种突变,是当前农村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突出问题,自然也成为困扰姬姓大伯们的心结。是适应,是落伍,还是其他?这也是一道难题。为此,小说中的农民兄弟们,其实也是作家在进行着苦苦的寻觅和破解。一方面,时代生活昭示,历史发展的契机,对于置身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人们,不能不是一个历史性的诱惑,也是一种历史的选择。小说中的终结,村民们走向了历史的新阶段,传统的农民家族式的生活迈向了城市化之路,就是这样的一个选择;但另一方面,千百年来,农耕文化的积淀,农民对于土地的特殊情怀,旧有的文化传统,无不困扰于这些村子变为社区、土地被征用、农民成为市民的人们。所以,现代化的进程,对于姬姓家族的农民们来说,一开始就是在各种纷繁的矛盾困惑中,当然,小说主要的是在于探寻城市化进程中的土地问题和农民的精神心态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展锋着力于把这个阵痛和矛盾的状态描绘出来。他描写大伯们对于土地的感情,对于自己田园生活,以至祖荫的留恋。他并不急于寻找答案,只是描绘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们,对于自己惯常生活的感觉。他甚至于对近半个世纪农民与土地的特殊关系,进行相当犀利地揭示。农村的问题和矛盾,突出归结为土地问题。一切社会发展与人生命运,都是与土地有着关联。也就是说,农民的土地问题,终结于二十世纪之初,现代化的发展,由此生发而去,现代化之于农村和农民,既是一个社会理想,也是一个人生的现实问题。丰富的物质利益召唤,也会有精神代价的付出。小说就是以这样的矛盾纠结,索解现代化对于农民,对于农村,以至于整个中国,所发生的影响。当我们看到,关于农民的身份认定,人的命运的思考,是在一些像这样的小说章节,比如“我的是咩也”,“没有了又叫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除了钱,最后还剩下什么”——这一系列的追问时,其实,这是小说对现代化的人生问题进行追问。在一系列的关于“你”“我”的诘问中,作家的思考,执著而明显。人的身份认定,或者,人之现代化历史进程中,时时都有对于旧我的臧否,和对于新我的认定,有对于自我身份变异和心态的变化后的疑惑,从这里剖析现代化的人生焦虑,人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落差与矛盾,其实是探究了最为现实而基本的人生问题。
所以,作家从容地铺叙这个古老的家族各色人等,挥洒年迈村庄里的人生世情,对于现代化发展中的种种关涉,可以看出,作家对于那些狡黠而执拗的农民兄弟们在新的时代潮流面前的作为,暗含深挚的理解和无限的同情,寄寓着他的不无矛盾的感怀。对于失地的人们,那种如切肤之痛的关切,高扬大义,回归人本,十分鲜明而阔大,浸透着作家自身的人文情怀。然而,我以为,放在更大的角度看,小说是把农民对于土地的丢失、身份的失落,以及农民文化传统与现代化的发展的掣肘(这也许才是中国社会从乡土中国走上现代中国的一个亟待破解的问题),更大层面上人的现代化,包括农民的人生意识的提升、精神世界的完善,才是现代人生发展的前提。这是作品隐喻的主题。姬姓家族中的曾祖父等,有如《红楼梦》中的贾家一样,这个老大不掉的传统之家,这个在永欣村现代化进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新的时代风浪中,何去何从,实际是小说的一种主题指向,也是对于乡土中国的现代化历史进程的一个提示。
回到开篇的话,我以为,展锋的这部描写农村改革的小说,无论于他还是广东文坛,或者是同类题材的创作都有着纪念性的意义。与其是说他的执著选择,不如说是作品选择了他,是生活的热情馈赠。作为一个客籍的作家,展锋更为方便以异乡人不同的文化眼光来打量这块他陌生而熟悉的土地和人们。虽然,作品强烈的纪实性内容,使作家的思考,有了更直观真切的感受,但他从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中,描绘这个地处改革开放前沿的乡村,开掘岭南文化的现实品格,描绘出南方文学的浪漫与理想化。他也从对现实的纪实摹写,揉入强烈的思辨,一如他的平时语言的机智,发挥了他叙事语言的优势。我们不能胶柱鼓瑟地把这个作品当做一个农村题材小说,一部对应某地某村的作品,但可以说,这是一部从农村现代化问题切入,而扩大到对于乡土化的中国历史进程进行思考的作品,是从现代化这社会历史的大趋势中,看取这个历史进程中,人们精神的提升、人文意识的加强,是多么的重要和必要。
2008年8月
为了心中的神圣
湖北作家邓一光的长篇新作《我是我的神》,一个很拗口的名字。但这里有两个点,一是我是我,再就是神。写我,也写神,必然就不同凡响,吸引着你的阅读欲望。
邓一光的作品,有浓烈的英雄主义情结,《我是太阳》就曾在崇高的灵魂与英雄的精神结合上,描绘了一代战神的威武和正气,为时下平淡的人物塑造,进行了强烈的反拨和新探索。他也多从历史的大场面上,塑造人物的风云气象,描写历史中的人物命运。
这是一部描写父子之间、两代人之间,生命与情感、理想与现实冲撞、抗争的小说,是一部描绘生命在历史的通道中曲折前行,不悔不弃,追寻求索的小说,也是一部通过亲情人伦关系的揭示,描绘出当代复杂的社会生活的小说。
主人公、父亲乌力图古拉,出生于“喀尔喀蒙古,苦大仇深的牧民”,“负过四次盲管伤、五次贯通伤、三次炸伤、一次烧伤、一次震颤伤,立过十七次战功,挨过两次处分”。这样一位早年投身革命,历经数次运动,成为中原某部基地的军事指挥官,其夫人也是经过革命锻炼的克里米亚的鞑靼人,两个少数民族革命者的结合有着传奇色彩。他们收养了战友的孩子,加上自己的儿女,构成了一个杂姓多口(五儿两女)的大家庭。共和国历史上的风云变幻,人生命运的沉浮跌宕,小说抒写了不凡的人生履历和社会图像。
英雄气概与战士的情怀,是小说主人公们的精神特色。老父亲乌力图古拉,有过自解放战争以来,至改革新时期的各种磨砺,有过显赫的军阶职位与“文革”被打倒撤职的经历,也有着异民族血性张扬的性格,同时也有侠骨柔情、儿女情长。无论是作为一个为追寻理想的奋斗者,还是作为一家之长,经历儿女们坎坷艰辛的人生遭遇,革命者的名义与世俗的理想,成为乌力图古拉人生的精神支撑。他一生坎坷,曾被撤职、批斗、下放等遭逢了当代政治生活中诸多磨难,但宁折不弯,耿直忠诚,一如当年战场上的战神,坚韧、勇猛,不乏固执、褊狭。同样,乌力家族中的男儿们,无论是天时的在部队修路遇险,成为残疾;天赫的远征边境参战,音信渺茫,还是养子军机、鲁红军们,都经历不幸,经历了人生炼狱,与命运顽强抗争。而作为乌力家族精神承传的,则是另一位男主人公、五儿子乌力天扬,也是小说着力描绘的人物。他的境遇波折几乎是当代生活的缩影。小说通过两代人经历的生活事件,刻画出在严峻的生活剧变中,乌力天扬他们努力寻找着不同于父辈们的生活方式,追寻信念,寻找精神的泊地。他们所有的付出,不仅是两代乌力家人的人生境遇,也验证了共和国数十年的当代历史,既是对于个体生命的磨砺,也是对于一个时代和人生的展示。
同时,小说描绘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追问和寻觅,甚至质疑中,寻求人生疑难的解答。生活的荒诞,现实的严峻,在爱与亲情、遵循与叛逆等等生活矛盾中,乌力家的男儿女儿们,经受了思想和情感的考验,也在努力寻找精神的自我救赎。小说结尾一节,面对合作项目的垮台,乌力天扬十分无奈,他“把自己支在那里,支在门上,人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一直在寻找天使,他寻找的天使,他们不在天堂里,而在地狱中,他根本不可能在天堂里找到他们,他也不可能在天堂里学会做一个天使那样的生命。他知道,也许还会重新上战场,他肯定会重新走上战场,可他永远也不会再撕裂着嗓子对谁喊叫,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不会松开那个地雷掀起来又落回到地上并且丢掉睾丸的兄弟的手了。”这可以看作是对于主人公之一的行为方式的评语。面对着人生奋斗,友情爱情亲情诸多的不顺,面对着由战场转到商场,许多的理想变成了遥远的梦想,或者可能是轰毁,坎坷的人生没有寻找到理想的天使,这无疑是一个十分遗憾的感叹,也可以说是小说的主题归结。
但是,正因为此,这部洋洋八十万言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了明确的主题呈现。父子两代人的努力,是在为了心中的神圣,寻找天使,而“我是我的神”,这有点拗口的书名所要表达的是,人对于自己精神的体认。这神,可以是一种精神的支撑,可以是一种信念的寻找,还可以是一种历经坎坷后生命情操的自我认定,有坚韧中的期盼,有虔诚的祈求。恰如作品多次提示,我们的生命来自母体,来自无数遭遇和交融,来自父辈们的拼打与征战后的精神洗礼。正是这些,成就了一个饱经当代动荡历史洗礼的家庭,命运可能坎坷,而思想渐近成熟,往事不可追忆,而未来在自己的创造中。那么,天使就不是在天堂里,天使也不是祈求的,而是在充满曲折而险峻的生命之路的成长过程中。所以,在小说的结尾中,父亲乌力图古拉病入膏肓之后,感叹人生,只是说出那简单的话语,提出那个简单而惯常的要求。这个曾经轰轰烈烈的战士,也可以说英武的战神、一家之长,在众人的注目下,倒在五儿子的怀抱,进行着最后的仪式。所以,小说中的乌力一家,以家族式的人生寻找——寻找精神的寄托,在最后寻找到自己的答案,或者,在自我救赎中,得到灵魂与精神的宽慰。生活的艰辛坎坷,生命情感并不一定得以安妥,但精神与情怀却足可以自信而慰藉的。
2009年2月
南方的探索和希望
这是一本厚重的书,《国运——南方纪事》洋洋五十五万言,一本心血之作。荦荦大端,气势不凡。它从改革开放三十年这个特殊时段入手,纵写风起云涌的时代高度,横写岭南大地的历史变化。或者说,从国运昌隆这一制高点上,鸟瞰时代风云,描绘近三十年发生在南方大地上改革时代的人物故事,其中有几代共产党人的奋斗,有现时领导者们的责任担当,有曲折的社会发展进程,有细微而深挚的精神追求。洋洋洒洒,相得益彰,风云际会,波澜壮阔。一个时代,一群人物,一块热土,一种精神,都无不深刻而生动地得以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