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夜里,我们来到森林里。
这片林是不是可以叫做“森”,目前还拿不准。但松树已经这么粗了(请以双手作圆圈状态),即不节制饮食的四十岁女人的大腿这么粗。地下是腐败的草叶,散发令人迷醉的气息。鸟有的是,但在黑夜里看不着。另外还有苔藓、松鼠、全部种类的甲虫。(我还想说有熊,但我不好意思在文章的开始就撒谎。)没有熊,但有令人垂怜的熊仔,它们坐在人的膝盖上无知地眨巴小黑眼睛,等待一个北欧的童话。
所以说,树林们已经比较森,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来。
地,在森林里是属于森林的。它们把地都占了,甚至用手臂在地上握着拳头,怕人们抢走土地。
我们不是来抢地的,树们。谨向你们并通过你们向草们鸟们虫们以及所有微生物们转达我们最诚挚的问候。我们相信,通过……
坐下,现在开始了。
他们把目光像游击队员一样转向我。我干咳一下,实际不干咳也行,但没法表达开始的意思。耶稣和门徒们说话是怎样开始的?我们公社王书记在开会前必在麦克风上吹两下“噗噗”,我原来以为麦克风烫嘴呢。
我看着他们,亲爱的大闪、古丽古拉、琉璃猫、括约、小歌和黑琴。我把眼睛端得极稳,慢慢抚过他们的面庞。像夜航中鱼雷快艇的探照灯一样。
“我们,”我说话时,嘴唇如两片树叶一样颤动,因为这是在白耳朵森林里,“到这里来,只做一件事,把我们心里最好的词献出来。”
“把最好的词献出来!”大家振臂高呼,树叶纷纷震落,有一只残疾乌鸦和两只喜鹊窝也随之而落。
下面是会议纪要(即后来著名的七二七纪要,日本学者译为白耳朵纪要)。
而我是皮亚。
夜深,是我最好的词。
黑琴把双手放在胸前,露出白陶瓷一般的乳房,我心里放着这个词。
关上衣服,皮亚说。
黑琴关上衣服,伸出右手,念道。她的手像贝叶,写着曲折的字。
夜深了,我感谢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夜原来是不存在的,在还没有昼的时候,夜就存在了。但有了昼,夜被迫叫做夜了。我们不知道原来的夜是什么样子。
昼是为人而存在的,人在昼出门游走,做各样的事情。当夜来了,不,当昼走了,他们又回到了夜里。安静一些,也谦卑一些了。人们在昼积累财富,在夜生产人类。
但有人竞在白日交媾,夜里却不休息,使夜不圣洁了。比方说……
不许论及时事,皮亚警告。
当然,我是说夜深。
夜深是一条隧道。无限深便无限美。我们到夜里,目光从脚下开始,土地在目光下像碎花布一样。然后向远处看,不要把目光停留在城市的灯火上,灯火不过是夜的外甥。看哪,夜深了。
我们听到了夜的呼吸声。
夜的肺叶比船帆还要开张,在宁静悠长的呼吸中把风放在树上,树叶把它细碎塞进人的窗里。
这里星星在人的头顶微笑着,如同大笑结束留在嘴边的残笑,高傲而平静。有人说此时万籁俱寂,这是一个荒寥的成语。如同说人在不拉屎的时候则万屎不拉了。他们不懂,而鲁迅称有一只恶鸟“哇”地一声飞走了。他知道。
在这种博大和秩序中,也就是在夜空下面,人仰望星空,垂臂而立。想一想,自己的丑恶与完美。所能说的,只是——
夜深了。
我们掌握的语言只是无数种语言中较低等的语言。注意“掌握”这个词,像玉米面贴饼子?大的手掌,能握住多少语言呢?人用于交流的语言,无论英语、法语、蒙古语或汉语,都是一种生存信息,发达于表现生活逻辑,人把它们发展为表达情欲。世上的聪明人,是那种对情欲思考最多的人。因而语言畸变,不断出现修通天塔时,因语言不通而完蛋的情形。各国都设议会,会就是烩的意思,把无数愿望搅拌一起,谋求取得统一。如果不统一就以急火文火炖它个王八羔操的。
使用粗鄙语言,着以草叶勒牙六次。皮亚说。
黑琴用草草叶勒牙齿,眼睛仍往远处看。白耳朵小森林疏朗而疏朗,茂密而茂密。从松树缝隙落地的月光一直钻进土里。使劲往前面看呀,有树遮着目光,又有树躲开你的视线。始终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前面是河水好吗?
前面是俄罗斯的白夜多好。夜而又白,我们跳舞吧。像南非的祖鲁族黑人一样,自己跳自己的。在南非,跳舞是革命的有机组成部分。用屁股的扭摆而使革命成功,真是匪夷所思。
还有什么吗?
有,黑琴说。
关于语言。爱因斯坦是人类语言的反叛者。他用物理学语言揣摩上帝的想法,又居然成功了。孟德尔用生物学语言、牛顿用数学语言、马克思用经济史学的语言,惠特曼用草叶的语言,毛泽东用中国农民的语言,纷纷挑破了自天垂下的藏荡尘螨的帐幔,以剑。
接着说,夜深了。
深夜并不是隧道。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越黑越美丽,这是黑种人在本世纪60年代的名言,正如有一家著名的由黑人办的反种族歧视的刊物《黑檀》。
血,在人身体里是红色的。人们如果希望看到血在身体里是怎么的红色,就闭上眼睛,对着太阳。双眼红濛濛的,那是你的血在血管里流淌。
在身体之外,血会很快变黑。如同被烧焦了。它们想消失逃逸,想把自己变成花岗岩的印记,那就是黑,而不可能是别的颜色。
夜深了,藤萝披挂在树枝上,如带如网。树们仍然高举着手臂,攥着叶片或松叶伸向天空。树,你们在夜间不妨把手臂放下来。即使举着,天也看不到。没有光,也不会合成叶绿素。
树不睬,大大小小的树无不举着手臂,让手臂再分出手臂,向上。
而我黑琴希望像一头黑牛一样在溪边饮水。
水花在鹅卵石与修长的水草间连蹦带跳地走来了,黑牛把头低下去,嘴探入水里。
我盼望像牛这样喝水,让水流过我的口唇。唇齿之间的水如风一样掠过,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知道,口腔对于水的渴望胜过肚子。人渴了,实质上是一种昏迷。他要喝水,但不知为什么喝水,或者不知道把水喝到哪里。这不仅因为人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水,血液亦由水组成。人要把水喝到肚子里吗?好像不是。为了把水尿出去吗?使人如同一个过滤器。
人的确是个过滤器。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
吃,然后拉。喝,然后尿。难道要证明粮食是粮食,水是水吗?这用得着你证明吗?你们把好东西都糟践了。万物由你们过滤而成为粪土。
一穗玉米多美丽呀,像珠宝爬在石柱上,掰开,如小瓣的菊。人把它们给吃了。当美丽的公鹿转过头来时,人立刻知道吃掉鹿茸。人深知什么最好吃,甲鱼的裙、熊掌、鸡脖子,用虎骨泡酒,把鹿鞭研成末喝下去干别的女人。人就这样过滤着万物。
听说有人开始喝尿了,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在日本和台湾有人饮尿。日本人早就应该喝尿,这样可以增加责任感。
水,我喝你。
我渴了。
虽然我闹不清到底哪里在喝。
在英语、德语和蒙古语里,水的词根都是“W”。蒙古人把水叫“Wsa”,把喝干脆叫“W”。这是一个元音,像从海螺里吹出的悠长的回声。
我们的出生地是一片没顶的海洋,温热而动荡。医学上叫做“羊水”,那是一个港口和造船厂,造三公斤级的小肉船。只是不清楚为什么叫“羊水”,叫牛水倒也不妨。中国人喜欢将自己与龙——一种可怖的怪兽——比附,那就叫“龙水”吧。以后开个会,把这个事定下来。
总之我们都渴了。
膜拜最初的地方。
我喝水的时候,喜欢仰着头,双手捧一个葫芦瓢往里灌,水顺嘴角流下来,流挂在胸膛,然后把喝剩下的水泼在地上。
好不好?
夜深的另一个含义是它黑色的加重。
实际上黑夜并不黑。你在一间没有光线的屋子里,看到的是无差别的黑。而黑夜的层次是无比丰富的。
即使夜里没有月亮,也可看到树丛、土地,它们仍有自己各自的颜色,但我们说不出那种颜色。只好称之为黑。
而夜本身差不多是无色的,延伸永远。我们看到这些时,将其典雅与神秘,变幻与静止,永恒与刹那,喃喃说成夜深了。
这是黑琴的话。她说出这些话时,为说不出那些话而踟躅,然后笑了,牙齿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