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孩子,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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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解放

从小南海夏令营回来,陆红薇睡了一整天,兴奋与疲劳把她弄得快昏过去了。

几天之后,她决定去看望一下师范的同学,因为有许多新的感受和想法,值得与伙伴们交流一下。坦率地说,她想炫耀一下,她办了一个多么令人难忘的夏令营啊!同学们不是说她选择错了吗?瞧瞧吧,她的选择到底是错还是对。当然,她不会与同学们争论的,来日方长,事实自有公论。她渴望知道别人的感受如何,因为,爸爸的消极分析曾让她一度沮丧起来。

关于这次夏令营,她与爸爸讨论过许多次了。爸爸看到女儿喜欢辅导员工作,很是欣慰,却没有怎么称赞这个夏令营。相反,他倒为韩风震担心,说:

“现在,中央并没有恢复少先队,还叫红小兵嘛,他这么搞弄不好会惹麻烦的。”

“难道我们犯错误了吗?”

女儿委屈地问爸爸,她已经把自己视作与韩校长志同道合的人,所以说“我们”。

爸爸淡淡地说:

“从道理上讲没有错,可这些年事情复杂,像这种激进的行为,是很容易被扣上什么帽子的。早就有人议论韩校长了。”

“哼!有些人整人整惯了,恶习难改。我看韩校长是真心搞教育的,是好人。”

见女儿恼怒起来,爸爸“喊”了一声,反驳道:

“好人?贺龙、彭德怀是好人吧?结果又怎么样呢?一个小学校长还用说吗?已经当老师了,想问题还这么简单!”

女儿不再言语了,她突然记起了爸爸受过的那些折磨,无法争论下去。但她心里是不服气的。这也是她想与同伴交流的原因之一。

这天上午,她正要出门,居委会谢大妈气喘吁吁来叫她:

“红薇,电话,你表哥找你!”

“表哥?”

陆红薇一愣,从哪儿冒出一个表哥呀?她疑惑不解地去居委会接电话,原来是师范的同学秦万隆,说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找她,约她马上去人民公园音乐厅。

在师范的男同学里,向陆红薇献殷勤最多的正是秦万隆,甚至还大着胆子写过情书。秦万隆的父亲曾在印度尼西亚的重要城市万隆工作过,便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他喜欢体育,经常穿着红背心白短裤活跃在篮球场上,使不少女同学为之倾倒。说实话,陆红薇也挺喜欢他,喜欢他充沛的精力,喜欢他豪爽的谈吐。但自从收到他那火辣辣的情书,陆红薇再也不敢去看他的比赛,因为一见秦万隆,她的脸就又红又热,仿佛人人都发现了她和秦万隆的关系似的。

作为一个19岁的姑娘,陆红薇过去只是从文艺作品中感受过情书的灼热,如今她却手捧这个烫人的怪物了。她一边读一边觉得周身的血在涌动,人在云雾里升腾。似乎早就盼着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又不知所措。但在这个慌乱的时刻,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一种幸福,激起从未有过的憧憬。

在刚刚解冻的中国,尤其在殷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种秘密的事儿一旦暴露,他俩都会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意识到这一点,陆红薇有些忿忿然。但她又是个善良的姑娘,不忍心让追求者苦苦等待,便悄悄回了一封短信。

她在信中写道:

秦万隆同学:

来信收到了,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称赞。我心里挺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我想咱们都很年轻,应当先在社会上站稳脚根,在事业上有一个良好的开端。这样,我们也会更成熟一些。如果到这个时候,我们仍然相互理解和喜欢,再考虑比翼齐飞的计划也不迟。你说呢?恳求你不要再写那种信来,吓得人家胆战心惊,你不觉得抱歉吗?下不为例!

祝你有新的进步!

同学:陆红薇,

1978年4月3日。

可是,还未离开校门,他俩已经发生了第一次分歧:秦万隆嘲笑了韩风震,而陆红薇恰恰主动要求做了韩风震的徒弟。另外,秦万隆凭借父亲的关系,进了市外贸局,被陆红薇讥讽为“临阵脱逃”。

然而,陆红薇今天还是按时赴约了。是为了旧日的情谊?是为了“特别重要的事情”的吸引?是因为他是第一个主动找自己的同学?还是为了与他重新讨论对韩风震的评价?说不清楚。反正她爽快地接受了邀请。她换了一条浅绿色的无袖连衣裙,穿一双麻跟儿的白帆布凉鞋,浓密乌黑的头发用花手绢一扎,便骑车上街了。

秦万隆早在人民公园音乐厅门前徘徊,一见陆红薇那熟悉的倩影,立刻迎面跑了过来,眉开眼笑地说:

“‘勇敢者’很准时啊!”

“你怎么知道我们夏令营的事?”

陆红薇真的吃了一惊。秦万隆像没听见一样,晃晃手中的音乐会票,问:

“咱们是边听边聊呢?还是边吃边聊?” 陆红薇喜欢听音乐,却讨厌听音乐时聊天。于是,她示意秦万隆到花园前的长椅那儿坐下。刚坐下,她想起传呼电话的事,嗔怪地说:

“谁认你做表哥啦?弄得人家好不自在,幸亏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秦万隆嘿嘿直笑,说:

“你们那个居委会的老太太,不肯给传电话,我说是你表哥,这才给传呼嘛。”

“书归正传,说说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夏令营?请评价一番。”

见陆红薇一再问及此事,秦万隆叹了口气,现出一言难尽的样子,说:

“我虽然人到了外贸局,心还在你身上啊,所以,我特别关心你的消息。你和韩风震办的‘勇敢者的道路’夏令营,被人汇报上去了。据说,有位重要人物讲,现在既要拨乱反正,又要警惕旧的教育思想回潮。他们要拿你们这件事当典型呢!”

“你怎么看这件事?”

陆红薇注意地望着秦万隆,只听他很矛盾地说道:

“有些领导抓阶级斗争抓惯了,什么事儿都往这上面连,一连上你就是落网之鸟,越折腾结局越惨。可韩风震呢,的确又是个少先队复避狂,难道你感觉不出他身上旧的东西有很多吗?”

“旧的东西全都不好吗?古代人吃鱼吃肉可以强壮身体,现代人吃鱼吃肉不也可以强壮身体吗?”

听陆红薇如此回答,秦万隆一愣,说:

“你刚去殷都小学两个月,就深受韩风震影响啦?你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别跟着陷进去,政治错误可不是儿戏。”

陆红薇一侧脸,气愤地说:

“都什么年代啦?还搞这一套!雪莱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们已经进入春天了,难道会接着重复冬天?”

“生活不是诗!”秦万隆也抬高了声音,“我劝你急流勇退,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吧。”

“离开?”

陆红薇转过脸来,惊讶地问。秦万隆略略有些得意地说:

“我给你疏通了关系,可以去旅游局工作。现在,中国旅游业大发展,会越来越吃香的。再说,你也喜欢旅行。”

“谢谢老同学的好意。我喜欢旅行,可我更喜欢教育事业。”陆红薇想起了奋力荡河的韩校长,接着说下去:“尤其在目前这个时候,我除了殷都小学,哪儿也不去!”

秦万隆一听急了,两只手一齐比划着,大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社会地位最低的就是小学老师。就说你欣赏的那位韩校长吧,也算是够出名了吧,不照样生活得很寒酸!”

“关于这一点,我比你更有资格评论。小学老师是很清苦,但他们是我们社会中最高尚的群体之一!”自尊心受了伤害的陆红薇,也不知不觉地抬高了声音,俩人就像一对吵架的恋人,引来远处游人的目光。陆红薇立刻不言语了,默默地盯着正在怒放的鲜花。

意识到争论下去的危险趋势,秦万隆也赶紧止住了话头。他机灵地跑去买来两支雪糕,递一支给陆红薇,开玩笑说:

“咱俩好不容易约会一次,火药味太浓了吧?降降温。”

陆红薇赌气不接雪糕,冷冷地问:

“谁跟你约会?不就嘲笑一下小学老师吗?哼!”

“我完全是一番好意,才了解你的处境,帮你调单位,没想到会是这样。”

秦万隆委屈地低声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他把两支雪糕丢在地上,任其在阳光下融化。见此情景,陆红薇心软下来,柔和地说:

“万隆,你的好意我理解,你说的教师地位也是事实。不瞒你说,这次去小南海办夏令营,我们只花10块钱买了根绳子,其余的东西,包括汽车,全靠化缘化来的。为什么?就是穷啊!可虽然这样,我还是喜欢教育,喜欢做辅导员工作。你想,一个自由的人,如果不能自由地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那该多痛苦!”

秦万隆默默地点点头。真没料到,陆红薇是如此倔犟,他叹了口气,说: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碰到什么难处,再来找我,好吗?”

“好!”

陆红薇主动伸出纤细的小手,握住秦万隆厚厚的手掌,俩人都奇异地感受到,这一刻最美好。

王雅茹嫁给韩风震已经16年了。

据一位非常熟悉这个家庭的“学者”评论,他俩都是典型的中国人:丈夫全力以赴在外边干事业,回到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别的事情很少关心;妻子除了正常上班,还承担着几乎全部家务。在外人看来,这实在是不公平,可他们却认为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这位“学者”的观点正确与否,尚可讨论,但上述情况完全是事实。按说,王雅茹还是韩风震的师范同学呢,又被留在师范学校执教,工作上也是一把好手,她完全有理由要求韩风震承担一部分家务劳动,以减轻自己肩上沉重的负荷。可她从不抱怨一声。

他们有四个孩子:大女儿韩娟该上初三了,大儿子韩杰小学刚毕业,小女儿韩琳上小学四年级,小儿子韩刚才上小学二年级。可他们夫妻俩的工资合起来才86元,还要赡养年近80岁高龄的老母亲。平均下来,每人每月的生活费仅12元多一点儿。

仿佛生活故意与王雅茹作对,她除了操持这个家,还得分出心来照料娘家兄弟。她是淇县人,生在周文王大战纣王的朝歌城。她的二哥二嫂先后去世,留下两个孤儿跟她一位残疾的弟弟生活,她能不常常跑回去帮一把吗?本来,可以靠大哥大嫂支撑一下,谁知大嫂又患了癌症,儿子被诊断为骨癌,一家人自顾不暇。因此,王雅茹只好充当起救星的角色。

苦难是一所学校,它能培养出意志坚强的人。王雅茹大概算得上这所学校的优秀毕业生了。她小巧而瘦弱的身躯内,跳动着一颗不屈的心。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依然闪烁着对生活的热烈渴望,给这两个艰难支撑的家带来温暖和希望。

自然,再坚强的人也需要精神支柱。王雅茹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呢?是丈夫,还是孩子们?也许是一种整体的综合,即相信苦难总会熬过去,生活会逐步好起来。

不过,和中国大多数妇女一样,王雅茹首先对丈夫寄予厚望。作为一个中年教师,她理解丈夫的追求是高尚的,是有价值的。因此,她常常为丈夫之喜而喜,为丈夫之忧而忧。

此刻,病情加重的丈夫,正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他那长长方形的脸几乎看不出血色,皱纹倒增加了不少。但这张熟悉的脸,唤起王雅茹绵绵不尽的回忆。

她第一次见到韩风震,是在殷都师范的文艺晚会上。韩风震先表演了二胡独奏《良宵》,又独唱《黄河颂》。

“我站在高山之巅,

望黄河滚滚,

奔向东南,

金涛澎湃,

掀起万丈狂澜,

浊流婉转,

结成九曲连环……”

当时,他多么英俊,多么精力充沛啊。王雅茹又回想起1962年,回想起他们结婚的日子。那时,韩风震第一次被团中央命名为全国优秀辅导员,兴奋得他把未婚妻抱起来转了好几圈呢。至今回忆起那个情景,王雅茹还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岁月的雕刻刀是无情的,它把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小伙子,雕刻成未老先衰的病弱之躯。也把一个充满幻想的姑娘,雕刻成身心交瘁的家庭主妇。这把岁月雕刻刀,经过10年文革的磨砺,变得格外锋利了。

王雅茹想着心事,叹了口气,起身去为丈夫煎药了。趁着慢慢煎药的工夫,她又从箱子里找出那双未纳完的布鞋,一针接一针地纳了起来。现在的妻子已经很少有为丈夫做鞋的了,可王雅茹却一直坚持着,成了习以为常的事。丈夫身高1米86,穿44号鞋,买的鞋总不如妻子特制的舒服,所以,布鞋和棉鞋全靠妻子做。

约摸一个小时过去,药煎好了。她小心地把药汤滗出来盛进碗里,唤醒丈夫,开始一口口喂药。丈夫咽下一大口后,皱紧了双眉,叹道:

“真苦哇!”

“知道苦还去拼命?你是个病人,爬墙、荡河是你干的事么?”

妻子抓住时机批评着。丈夫又喝下一口,不嚷苦了,却说道:

“红薇是新来的辅导员,从未搞过少先队活动,我传帮带哪能光动嘴呢?”

“你们的活动太野了!”

听妻子如此评说,丈夫乐了,说:

“咱们小时候不也喜欢玩野的游戏吗?如今的红小兵活动,要么政治化,要么文绉绉,孩子们烦死了。你没见,我们刚搞的那个少先队的‘勇敢者的道路’,让孩子们那个开心呐,嘿,甭提啦!”

一提起少先队,丈夫便来了精神,眼睛里放射出光芒,继续说道:

“少先队活动就是要野,野才有味呢。”

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王雅茹迎过去开门,见是陆红薇,连忙招呼她进来。

陆红薇前天来看望过韩校长,知道他病又重了,决定暂不把那些坏消息告诉他。可是,这位善良的姑娘,深怕韩校长毫无防备遭人暗算,犹豫了两天,还是来了。

“韩校长,您好些了吗?”

她关心地问。韩风震一扬手,说:

“好多了,刚才还在评论咱们的‘勇敢者的道路’呢。”

他忽然发现陆红薇锁着眉头,忙问:

“有什么心事吗?红薇?”

陆红薇不会绕弯子,便把从秦万隆那里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然后说:

“这消息估计是可靠的,您要当心啊。”

王雅茹担心地望着丈夫,却见丈夫冷笑起来,倔倔地说:

“少先队何罪之有?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兴师问罪?让他们来好了。文革都结束了,我还怕什么?” “我也这么想。不过真要问起罪来,就说是我搞的活动,他们能把我怎样?您毕竟是校长,树大招风啊。”

见陆红薇敢于独担风险,王雅茹深受感动,她抱住姑娘的肩膀,说:

“好姑娘,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不过,他们的目标是老韩,你不要卷进去。”

“对,我是一校之长,一切由我承担!”

韩风震斩钉截铁地说道。说罢,他喘了一口气,靠在床头上,闭上了眼睛。

王雅茹和陆红薇低声交谈着。这时,大儿子韩杰回来了,他有礼貌地与大人打过招呼,便爬上自己的床,听起广播来。

突然,韩风震一声大叫:

“快听广播!”

吓得妻子和陆红薇一哆嗦,只见他早已光着脚下了床,从儿子手里抢过半导体收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限度,放在耳朵边聆听着。原来是少先队鼓号齐鸣的声音。广播员用洪亮清脆的声音说道:

“本台消息:由国家出版局、教育部、文化部、团中央、全国妇联、全国作协、全国科协联合举办的‘全国少年儿童读物出版工作座谈会’,昨天在庐山召开。这是江西省九江市的少年儿童在热烈祝贺会议的召开,并向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们献花……”

陆红薇发现韩校长热泪纵横,浑身颤抖,只听他喃喃自语:

“又听到了,终于又听到了!”

他顾不上擦眼睛,走起来握住陆红薇的手,激动地说:

“听见了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又响起少先队的鼓号声。我们快解放了!”

陆红薇顿时振奋起来。她转过身,见王老师也在嘤嘤地哭泣着。只有从床上跳下来的韩杰莫名其妙,大声问:

“你们怎么啦?”

新的学年开始了。

事情的发展远不如韩风震想的那么乐观。首先,教师听到各种议论,例如“韩风震又犯错误了”、“要换新校长了”等等,造成了一种信任危机。这种危机如空气一样存在,从见面的微笑,问候,眼神,全能明显地感觉出来,却又极少有人公开谈起。因此,当韩风震以校长的身份布置工作的时候,教师们就从心里产生了疑问:他还能干多久呢?他的话有效成分多少?社会是一张网,每一道经纬都是互相连接的神经。由于这种议论来自上头,既增强了神秘性,又多了几分可信性。校内的议论与校外的议论一合流,就更加真假难辨。其次,有些人想孤立和排挤陆红薇,或者逼她辞去辅导员的工作。实际上,这还是冲着韩风震来的。陆红薇初来乍到,与谁也既无历史纠葛,又没有新仇近恨,只是看她甘愿当韩风震的助手,便不舒服起来,处处为她设置障碍。再次,升学率对校长形成的压力,使韩风震苦不堪言。殷都小学由于底子差,这次升学率又在区里垫了底,成为一些人攻击他只抓活动不抓教学的口实,却全不看他调来还不足一学期。对偏重抓升学率的做法,韩风震历来自有一套看法。他自然希望让学生成绩优秀,但更希望孩子们充满信心和勇气。即使学习成绩暂时差一些,也要有愉快的生活,使之逐渐跟上来,而不能像有些人主张的那样“水多泡倒墙”,死逼硬拽,宁可牺牲一切,非把成绩提上去。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如果对生活失去了乐趣或热情,他怎么会为人类做出贡献?

历史的发展趋势是没有人可以阻挡的。

1978年10月27日,经中共中央批准,新产生的共青团十届一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恢复中国少年先锋队名称的决议,并通过了经过修改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章》和《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这个重大的影响深远的消息,通过广播,通过报纸,通过文件,传遍了中华大地。它以至高无上的权威宣告了一段历史的结束,同时也拉开了新时期少先队工作的序幕。

应当说,这是韩风震真正获得解放的宣言,是他生活道路上的一大转折点。但是,他全神贯注地听完了广播,并没有像上回那样热泪纵横。也许,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现在只不过得到了证实。另一方面,他已悟出了生活的严酷。固然,那些想整他的人,再也无法用“回潮”甚至“复辟”之类的帽子压他了。可是,如果想整人,或者想把一个人的手脚锁住,办法还不有的是吗?假若,他不能冲破那些整人者的束缚,怎么谈得上真正意义的解放呢?又怎么实现自己被压抑多年的理想呢?

星期天的晚上,韩风震应邀到陆红薇家作客。邀请是陆天明父女共同发出的。

陆红薇并不怎么会做菜,但她愉快地帮妈妈在厨房里忙碌着,嘴里哼着外国影片《魂断蓝桥》的主题歌曲《一路平安》。妈妈正在做红烧鱼,瞟了一眼女儿,说:

“请你们校长,这么乐呀?”

“妈,您不知道,前些时候韩校长窝囊透了,我也跟着受气。现在解放了,能不乐?”

“你呀,自找的!人家万隆那孩子替你安排得多好,你这傻丫头还不去。”

妈妈听女儿讲过秦万隆的事,一直埋怨她丢掉了一个好机会,总劝她回心转意。

女儿故意撅起嘴巴反驳说:

“您和爸爸不是早就宣布过,让我自己选择生活的道路吗?”

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

韩风震傍晚5点钟准时到来,丰盛的家宴恰好准备停当,屋子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陆天明请韩风震在上席坐下,举起女儿勘满的酒杯,感慨万千,说:

“老韩,咱们那一茬老辅导员,就你还坚守阵地,冒着风险搞少先队。现在,终于又有出头之日了,祝贺你,干杯!”

碰杯声“咣当”响过后,韩风震却放下了酒杯,对红薇说:

“红薇,替我倒杯凉白开来。”

全家人举着酒杯愣住了。陆天明突然反应过来了,一拍脑袋,说:

“15年没坐一块儿喝酒,我竟然忘了,老韩是滴酒不沾的人。倒水来吧,红薇。”

红薇倒来一杯凉开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赶紧给校长夹了一些牛肉、虾仁和鱼,说:

“不能喝酒,多吃菜吧,您太辛苦啦!”

谁料,校长依然摇摇头,说:

“我生来吃素,从不吃鱼肉和鸡蛋。再麻烦你一下,红薇,替我盛出一些莴笋和凉粉拌黄瓜,这些我爱吃。”

红薇差点儿哭出来。她简直无法相信身高1米86的校长,那个如勇士般爬墙荡河的人,竟然只吃素食。那天忙夏令营,她根本无心思吃饭,也就没留意校长吃了些什么。此刻,她无奈地拿碗盛了一些菜,又把整个一盘糖拌西红柿端到校长面前。

妈妈皱着眉,喃喃地说:

“老韩,你真成圣人了,可这身体怎么受得了哇?”

“瞧,色香味俱佳,来吧!”韩风震香甜地吃起来,为宽慰大家,风趣地说:“陆兄和嫂子不必为我担心,大象吃草不照样是庞然大物吗?”

一句话把大家全逗乐了。

他主动举起水杯,说:

“我们应当为红薇干一杯。她在我处境困难的情况下,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而且,她干得非常出色!”

说罢,他像仗义而又海量的英豪一样,一仰脖,把杯中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烈酒。

红薇饮了一口白葡萄酒,说:

“处境虽难却可以了解人,我庆幸找到一位良师益友。”

“我这女儿做事有男儿之风,跟着你这个少先队的拼命三郎,能学出一身本事。”

陆天明饮干一杯白酒,望着老朋友,满怀友情地思量着说:

“不过,鸟鸣翠谷,虎啸深山,要有适宜的环境才能达到极致啊!”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韩风震。他已经感到了少先队在召唤自己,也有信心去干出一番事业,这也许是自己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情。可他也完全明白,现在他走了一步死棋,在目前的环境里,是难以做成什么的。

“我这几天总在想,搞少先队的人为什么总像流水呢?”韩风震一边嚼莴笋一边说,“这么伟大的事业,难道不需要有些人干一辈子吗?”

“当然需要!”陆天明激动地用拳头擂了一下桌子,碗碟一阵乱颤,他说,“可怎么干一辈子?当一辈子大队辅导员吗?到团市委或团区委当个芝麻官?级别待遇怎么解决?这不能不让人产生后顾这忧啊!”

韩风震一愣,马上又平静了,淡淡地说:

“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红薇听他们的谈话似懂非懂,说:

“我就要干一辈子少先队辅导员!当官有什么劲呀?”

陆天明瞥了一眼女儿,冷冷地说:

“至少做10年辅导员,才有资格说这句话。你先好好体验一番吧。”

“孩子有这个心,总是好的嘛。”韩风震对老朋友说罢,转向红薇说道,“我支持你干一辈子少先队!”

“一言为定,干杯!”

辅导员和校长“咣当”一下碰了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