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幸福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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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谈散文写作(1)

主持人:欢迎各位老师,大家牺牲了星期日的休息时间,来到北京教育学院聆听一次非常难得的讲座,我们今天特别有幸地请到了着名哲学家、作家周国平先生。(掌声)周老师的成就和他的作品大家都很熟悉了,我不用过多地介绍。我们今天的活动是北京教育学院和全国中小学继续教育网一同主办的,面向北京市所有中学老师和部分小学老师。大家的学习积极性特别高,我们报告厅能坐150人,我通知了大约六七十位,没想到都是呼朋引类,带着自己的同事或者朋友一起来听。除了各个城区的老师,南到房山、燕山、大兴,北到顺义、昌平、延庆,很多老师在得到这个信息以后都毫不犹豫地表示要来。大家的学习积极性和对于周先生的这种渴慕让我非常感动。周老师的作品影响了我们好几代人,也许在座的很多老师和我一样可以说是读着周老师的书长大的,所以我想今天的讲座对于我们非常有意义。在座的各位都是语文老师,周老师的作品很多都选到了我们的教材里,比如人教版的《人生寓言》二则,北京版选得更多,比如《家》、《人的高贵在于灵魂》。我们非常用心地去读这些文字,在受到启示的同时也力图把其中的精神传达给我们的孩子们。今天我们能够面对面地近距离接触作者,相信周老师的讲座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启迪。好,欢迎周老师做讲座。(掌声)

周国平:接到这个任务,让我给中学教师讲一讲散文的创作,我是很惶恐的,因为我最多只能算是一个业余作者。写散文不是我的专业,我的专业是德国哲学尤其是尼采哲学的研究。现在人们好像把我称为一个散文家,而且给我定位,说我写的散文叫哲理散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一开始写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写的是散文。记得我最早写所谓哲理散文是在八十年代初,当时完全事出偶然,我的一个朋友到《读书》杂志当编辑,刚去人生地不熟,没有作者资源,就使劲缠着我要稿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给她写了两篇,一篇是读莫洛亚《人生五大问题》的感想《幸福的悖论》,另一篇是读《爱默生文选》的感想《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这两篇文章发出来之后反响挺好,这使我感到这种形式对我很适合,我自己写起来也舒服,于是我就开始写这样的东西,越写越多,不过也可能越写越烂了,水平参差不齐,总体上有所下降,和后期比,前期好的要多一些。

其实给散文下定义是很难的,只能和别的文体做比较。和诗歌的区别,它不是韵文。和小说的区别,它不是虚构。和论文的区别,它是非学术的,没有搞学术的考证、理论的推演那一套。真正说起来,散文的范围十分宽泛,几乎可以说你动笔写点什么,只要不是写诗、写小说或者搞学术研究,写出的就是散文。所以,人人都能写散文,也因此写散文不能称其为职业,如果有人说自己是专业的散文家,我就觉得很可笑,写散文应该是业余的。

那么,我就作为一个业余的散文作者,来和大家谈谈体会。

一、写作与人的整体素质

无论写散文还是写其他文字作品,首先要看是谁在写。我们写作的时候,并不是作为一个作家或者一个别的什么身份在写,也不是作为当下的一个孤立的人在写,而是作为整体的人在写。所以,你作为一个人的整体精神素质基本上决定了你的作品所能达到的水平。文章并不是在你写的时候凭空出现的,实际上是你的整体精神状态通过写文章表现了出来。因此,即使从写作来说,最重要的也是做人,作文的境界取决于做人的境界。写作最重要的是要有真情实感和真知灼见,而这些并不是在写作的时候才突然产生的,而是要靠平时的酝酿和积累。陆游说“功夫在诗外”,散文的功夫也是在散文之外。我们都说文如其人,好像这是一句赞扬的话,其实文如其人是必然的,人的格局小,文章的格局一定也小,人的整体素质好,文章就差不到哪里去。和人的整体素质相比,技巧是次要的。

所谓整体素质,从写作来说,有两个东西很重要,一个是心灵丰富,有敏锐的感受力,有丰富的情感体验,另一个是头脑活泼,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有自己的独立见解。我自己体会,在这两方面要有所提高,有两个重要的途径。在座的都是中学语文老师,我回想我的中学时代,对我后来的写作最有意义的是什么?就是两个事情,一个是课外阅读,另一个是写日记。可以说从高中到大学,这是我的两门主课。语文教学的目标是什么?无非是培养学生对阅读的兴趣和能力,培养学生对写作的兴趣和能力。那么,正是通过课外阅读,我有了前一种兴趣和能力,通过写日记,我有了后一种兴趣和能力。

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阅读是非常重要的。倒不一定是读一些教你怎么写作的书,这种书我是根本不读的。也不一定只读文学书,比如说你要写散文,就去看许多散文,这样你未必能写出好散文来。阅读的面要宽一些,文史哲的书都可以读,自然科学的书不妨也读一点。阅读的目的是让你经常处于精神活泼的状态,过一种精神生活。这样的阅读对写作的助益是整体性的,而不是枝节性的。真正说来,写作也是让你过一种精神生活,阅读和写作只是精神生活的不同方式而已,要把它们打通。经常有人问我,说周老师你是研究哲学的,为什么要读文学书,为什么要写散文。我觉得这种问题很奇怪。作为一个人来说,精神生活是不分界限的。我读文学书,那些大的文学家,比如歌德、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对人生有很深刻的思考,他们的作品里有很深刻的哲学,对于我的哲学很有好处。我读哲学书,那些大的哲学家,比如柏拉图、叔本华、尼采,他们的文采特别好,对于我的文学又很有好处。所以,不要去分那些界限。阅读范围广一点,让你的精神世界宽广、丰富,这样的话,当你写作的时候,这些东西自然会发生作用的。

仅仅为了当作家和发表文章,或者学生仅仅为了交作文卷子,这样去写作,动力就太弱了。你真正感到读书和写作是自己精神上的需要,这样才有可能读得好、写得好。不要把目标局限在写好的文章,这个目标太渺小了。要做一个精神上优秀的人,写好的文章仅仅是优秀的一个表现而已。如果这样来摆位置,很可能你不去追求反而就得到了。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要成为一个所谓的作家、所谓的散文家,从来没有,我就是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这样反而好,你会觉得得来全不费功夫,心态很轻松,不会太在乎。

阅读一个是面要宽一点,还有一个是质量要高一点,一定要读好书。我读书以经典着作为主,文学和哲学都是这样。真正读进去了,再回过头去看那些一般的书,真的是看不上眼了,区别太大。一定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平庸的书上,世界上平庸的书占大多数。你们当老师的自己应该多读经典作品,然后选一些你喜欢的、读了有收获的介绍给学生,引导学生也读。读什么书对你的写作会有直接影响,阅读的档次基本上决定了写作的档次。阅读是在吸取精神营养,你老是吃营养差的食物,精神发育不良,内心贫乏,头脑不活跃,怎么可能写出好东西,不可能的。

事实上,中国作家是有读书传统的,作家同时是读书人和学者,所以笼统称作文人,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传统。在中国历史上,你看唐宋八大家,这些大散文家其实就是读书人。中国古代的文人普遍有这个习惯,读书有什么感想,生活中有什么见闻,随时记下来,也不叫散文,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你看鲁迅、周作人、郭沫若、叶圣陶、林语堂、梁实秋、叶灵凤这些人,散文都写得好,读书也读得好,同时就是学者,写出很有分量的学术着作,比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郭沫若的史学着作,叶圣陶的《十三经注疏》。他们许多人还是翻译家,鲁迅翻译了很多作品,梁实秋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全部剧本。那一代人是不受学科限制的,治学、写作、翻译是一体的,对此我特别欣赏。

可是,现在这个传统已经丢了。我曾经写过一段调侃的话,大概意思是:学者是以读书为职业的人,为了维持这个职业,他们有时候也写作;作家是以写作为职业的人,为了维持这个职业,他们有时候也读书。(笑声)读书和写作成了两个不同的职业,这不对。经常有人问我:在作家、学者、哲学家这几个身份里面,你最看重哪个?我很不喜欢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楚?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灵魂,没有必要受这个限制,只要你是在过一种自己感到充实的心灵生活,这就行了,用什么形式是次要的,都可以。我们现在很多作家,包括很多出名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没有灵魂,就是给你讲个故事,发点议论,但是没有深度,你读了以后不能让你震撼,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很多作家是不读书的,不思考的,是没有内心生活的,没有自己要解决的问题的。

对于我的写作来说,另一个重要的东西是写日记。我从小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受益无穷。我觉得,对于每个人来说,最宝贵的财富是你的经历,你在经历中的感受和思考。日子你是留不住,但是你在生活过程中的感受和思考是能够留住的。通过写日记,你的积累会越来越多,你的精神的储藏会越来越丰富。而且我相信,通过写日记,你可以站得比你的外部经历更高,在人的高度上越走越高。写日记的时候,实际上是你的灵魂在审视你的躯体的生活,你有了一个更高的自我,就是你的精神的自我。普鲁斯特说,写作的时候,是你的另一个自我在写,这另一个自我其实就是精神的自我。躯体的自我受你的现实生活的限制,精神的自我是自由的,它可以超越你的现实生活,漫游在想象的世界里,而这就是文学。一个人如果他的这个精神的自我不觉醒的话,这个人是很可怜的,他完全被外部生活所支配,永远是身体的自我在外部世界里折腾,他的生活中没有文学,没有哲学,真的非常可怜。

所以我想,我这个人即使后来没有当作家,也是一定会坚持写作的。我相信一个作家的真正的写作是从写日记开始的,他无非是一个改不掉写日记习惯的人而已,他把他写的东西拿一部分出来发表,于是人们就称他为作家。他一定有大量的东西是不发表的,一定有自己精神生活的密室,我认为这非常重要。一个人首先应该为自己写,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而不应该以发表为目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的东西根本不能发表,文革和文革后一段时间是没有地方能发表,包括后来还没有出名的时候,也是不知道该拿到哪里去发表,但我一直在写,写给自己看。正是那个时候写的东西非常真实,后来发表出来也是大家最喜欢的。现在我无论写什么,我都知道是一定能够发表的,你还没有写出来,人家就在等着了,我觉得这种状态并不好,写出来的东西往往也比较差。所以,我尽量排除这样的干扰,绝对不接受约稿,我说你们不要来烦我,我写我自己想的东西,写完了再考虑给哪个出版商,我基本上抱这样的态度,不让外部因素来干扰写作的纯粹性。

二、功夫在散文外

我说了这么多,都是想说明功夫在诗外,功夫在散文外,写作的水准和境界是由做人的水准和境界决定的。写作无非是表达所感所思,一定要有所感、有所思,才有东西可写,那么,平时的积累就非常重要了。所以,具体地说,在正式写作之外第一个要下的功夫是积累素材。事实上,许多大作家都有一个作家笔记本,随时记录素材。托尔斯泰几乎天天写日记,契科夫记笔记也很勤,他的笔记本在他身后正式出版了,里面有许多他的小说的原始素材。真正的好作品往往不是当时构思出来的,当然也会有灵感迸发的情况,即兴写出一篇好东西,但是这个好东西一定是你平时有所感、有所思,才会在一天突然爆发。为了让好东西能够持续不断地产生,就必须养成一个习惯,你说写日记也好,记笔记也好,名称可以不同,就是养成随时记录自己感受和思绪的习惯。我的体会是,那些好的感受和思绪往往是稍纵即逝的,你突然受了某个触动,或者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当时觉得很好,但很快就会忘记的。所以,你必须赶紧把它记下来。作家是最勤劳的人,他必须随时随地在工作。我的办法是,有了瞬间闪现的感触、思绪、回忆、意向等等,如果觉得有价值,就在纸片上先记几个字,有空的时候就把它们还原和补充,写在电脑的文档里。这些在你的脑子里很真实地闪现的东西,很可能是最精彩的,写作时可以成为宝贵的素材。比如可以把某个很好的感受和思绪展开,写成一篇文章,或者把几个主题相关的素材组合成一篇文章,这只是技巧性的问题,但是你必须有真货,有好的原料,才能做出一个好的产品。

人人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但是你头脑是不是活跃,感受是不是敏锐,实际上是有不同的生活。史铁生去世快一年了,他去世前不久,我和太太去看他,我们之间有一次谈话。当时他谈到一点,他说中国文学界有一个口号叫“深入生活”,这个口号应该彻底批判。什么叫深入生活?一般的理解是好像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采风,到一个村子去住一段时间,这就叫深入生活了。所以经常有人问他,你的生活从哪里来啊?好像他坐在轮椅上,不能出门,就没有生活了。当时铁生就反问一句:你看我死了吗?我们在这一点上非常相通,心灵生活也是生活,而且是更重要的生活。你只有外在的生活,没有自己的感受和思考,你这才叫没有生活。哪怕你外部的经历再多也没有用,如果不能转化为内在的精神财富,不能变成你的印象和感受,那都是白费,那些经历等于不存在。你必须用心去生活,去感受和思考,去积累你的印象,这一点对于作家尤其重要。

写作平时要下的功夫,还有一个是锤炼文字。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字的艺术,一篇好作品,不但要有好的内容,这来自平时的积累,还要有好的文字表达,这来自平时的锤炼。怎么样锤炼文字?并不是说要不断地写文章,当然多练笔也是好的,但是必须养成一个好的习惯,就是平时无论写什么,比如我刚才强调的写日记和记笔记,或者哪怕是写一张字条,写一个便签,写一条短信,下笔绝不马虎,文字力求准确、简练,能够最对应地表达你的想法。一种好的文字风格,是通过平时写任何东西都一丝不苟训练出来的。尼采讲过,贵族的那种高贵的仪态风度,就是从小在日常生活中严格要求自己,一丝不苟,这样训练出来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有吃相,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不放松,最后这种高贵的仪态风度就成了本能。写作也是这样,哪怕写一个不起眼的东西,也绝不马虎,敬畏语言,不肯留下一行不修边幅的文字,这样养成习惯,日久一定能写一手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