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旭找到了梁志辉的皮箱,蹲下来,打开。箱子里的东西摆放整齐,多是一些干净的衣服和裤子,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箱子底的那个比巴掌还要小一些的黑塑料皮的电话本。
这个小本梁旭很多年前见过,是当年他跟着父亲一起去供销社里买的。想不到都过去十几年了,他依然留着这个小本。
梁旭小心翼翼地翻开这个破烂不堪似乎随时会在手里碎成粉末的小本,里面的很多页都快掉下来了,而且每一页都被记满了,有铅笔记的,有圆珠笔和钢笔记的。记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号码和地址,也有一些词语。那些词语似乎是一些备忘,提示他某一段时间内需要办的某件事吧,如今在梁旭看来当然是不知所云。
梁旭站起来,坐到沙发里,坐在安静的晌午时分的顶楼客厅里,一页一页翻看着小黑本。前几页上记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他都比较熟悉,其中有好几个是外祖母家那边的亲戚,比如他舅舅家的电话就在其中。
小本的第三页上一个名字的赫然出现,使梁旭陷在沙发里的身体立即被弹了起来,那个名字叫:秦灵。
秦灵?梁旭的心跳开始加速,这不就是那个父亲一直爱着的女人吗?这不就是那个拆散自己幸福家庭的女人吗?
梁旭想给秦灵打电话,可又感到恐惧,到底打不打,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后来他想,这个电话恐怕迟早要打的,既然早晚都是打,还有什么可迟疑的呢。于是他掏出手机,很干脆地拨打了那个电话号码。
“你好。”电话中传来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
“你好,请问你是秦灵吗?”
电话另一头忽然沉默了,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话,只不过声音里充满不安和疑惑:“你是谁?”
“我叫梁旭,是梁志辉的儿子。”
她似乎不知说什么好,情绪颇为激动,稳定了一下说:“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哦,没事,我就是想去看看你,问你一些关于我爸的事。”
“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只知道对于我爸来说,你很重要,不,应该说是很特殊。”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在我爸的电话本里翻到的,他……死了。”梁旭本想说“不在了”
的,但觉得还是这样说更加直接、明确,虽然这有些残酷,并且对父亲不够尊重。
“什么?你说什么?”
电话另一头是超出梁旭预想的震惊,她的沉默很可怕,但是很短暂,很快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梁旭:“到底怎么回事?”
“是溺死的,情况很复杂,我想如果能见你一面的话,跟你当面解释清楚。”
“可我和你不在一个省,离你很远的。”
“多远都没关系,我正在放暑假。”
“那好吧。”她虚弱不堪地告诉了梁旭她的地址。
[七]
梁旭坐了将近一整天的火车,走出火车站时已经感到双腿发软。
斜阳悬在城市的最西端,摇摇欲坠,像是要掉下来。一群乌鸦在城市的上空徘徊,梁旭也曾在铜城见到过这种乌鸦满天的情景,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乌鸦。
看得出来,秦灵的生活品质不算差,从衣着气质上来看,不像个普通的妇人,但要说雍容华贵也远谈不到,只是过着优越一些的日子罢了。
“我还在工作时间,是从单位临时出来的,先把你送到我家,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公司处理完一些事情马上回来,应该很快。”
“我不去你家,那不方便。”
“方便的。”
“不,我先去旅馆,晚上再跟你见面。”
“用不着,我家没人,你不要拘谨,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冰箱里有吃的和喝的,茶几上有烟。我爱人可能比我早回去,他要问你,你就说你是我的侄子。”
“不不,我不去你家。”
“不行。”她的口吻像一个长官给部下发布命令,不容置疑和反驳,“你住在我家,住我儿子的房间,他现在住在补课学校,不在家的。”
“不行不行,我肯定不能住在你家的。”
“就这么定了,你说什么都没用,我比你大近三十岁,你得听我的。”
“我不。”梁旭想,我去你家过夜不是太荒谬了吗?是你害得我家庭分裂。
“你怎么这么固执。”她脸上露出不耐烦和不愉快,“你知道我到底是谁?”
“你是秦灵。”
“那你知道秦灵是谁?”
“是……是我爸以前的情人。”
“你瞎说什么!”女人呵斥梁旭。
梁旭没吭声。
“谁说我是你爸当年的情人?”
“不用谁说,我知道。”
“我是你亲姑姑,你知道吗?”
梁旭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看着她。
“我的名字叫梁凤英,我姓梁,是你爸的亲姐姐。”
“你不是秦灵?”
“秦什么灵,那是编造出来的人名,根本没那个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因为你爸不想让别人或者你妈知道他和我有联系。”车慢慢地开进了一个小区的大门,在路边停下了,梁凤英说,“你知道这些就行了,下车吧。”
梁旭晕头转向地跟着梁凤英来到她家。
梁凤英转身离去,叮嘱梁旭别拘谨,就把他一个人丢下离开了。
梁旭独自坐在静悄悄的客厅里,四处打量着,不明白怎么突然多了个亲姑姑,而且父亲当年并没有一个叫秦灵的情人。
父亲为什么要隐瞒姑姑的存在使得母亲误会,以致离婚?
梁凤英回来时手里拎了很多蔬菜和肉食,嘴里说:“你姑父今天外面有应酬,不在家吃晚饭了,我们俩吃。”
梁旭赶忙走过去,接过那些蔬菜往厨房里走,嘴里回应:“姑父平时应酬多吗?”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买了一些。”姑姑像没听见梁旭问的关于姑父的话。
“没什么特爱吃的,吃什么都行。”
梁旭开始和姑姑在厨房里忙,她一个人忙恐怕两个小时也吃不上饭。
梁旭和她的谈话就是在各自的忙碌中进行的,而她一直垂着头,让他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上的反应,即使他跟她说了梁志辉遭遇的离奇死亡,她也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表现,依旧在用手里的刀麻利地切着菜,像是听着一个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姑,讲讲我爸老家那边的事吧。”
“没什么好讲的。”她的语气分明是不想回忆,“无非就是贫困的农村生活,家里只有两个孩子,就是我和你爸。”
“可我爸为什么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呢?”
“因为他和你爷爷不和,你爷爷脾气不好,你爸爸性子倔强,有一天你爸突然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再没回去过,只与我有过联系而已。”
“爷爷还在吗?”
“不在了。”
“奶奶呢?”
“也不在了,但他们知道你爸还活着,而且成家立业了,是我告诉他们的。”
“可我爸为什么和你联系也要偷偷摸摸的呢?”
“不想让你妈知道他的家事吧。”
“我爸和我爷爷具体是因为什么事闹到这样地步的呢?”
“算了,你别问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说不大清楚。”
梁旭凭直觉可以感到,姑姑是有什么事不想告诉他,真相绝对不是她现在说的这样简单。以他现在对父亲的了解来看,他不是个仅仅因为倔强,仅仅因为和父亲闹矛盾就会离家出走的人,退一步讲,即使他真的离家出走了,也不会这么多年不肯原谅他的父亲。他是理性而善良的人,不会这样的不孝。
和梁凤英一起吃饭的时候,梁旭还在琢磨着应该怎样才能让姑姑讲出爸爸和爷爷真正的矛盾,在姑姑热情的招待下,梁旭的酒正越喝越多,他不提关于爸爸的旧事,她就很高兴,说话时满脸笑容,而一旦提起爸爸,她脸上的笑容就瞬间碎掉,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为了不扫兴,梁旭只好尽量去和她聊别的。
吃完饭后,梁旭帮着姑姑收拾碗筷,她没让,让他去歇着。她独自站在厨房里洗碗时,梁旭就站在厨房的窗口把眼睛贴到玻璃上,欣赏这个陌生城市的夜景。
“姑,你说我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呢?”她洗着碗冷冷地反问。
梁旭故意很违心地把梁志辉说得很不堪:“我感觉他是一个自私、刻薄的人,而且恶毒,没有责任感。”
“你说什么?”梁凤英惊呆了,直起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梁旭假装对姑姑的惊讶毫不在意,兀自说道:“他既自私又刻薄,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忍心丢下父母这么多年,连父母快要去世都不能原谅父亲呢?起码的一点儿为人子的孝心都没有,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他是一个人呢。他要是有哪怕一点儿的责任感,就不会……”
“住嘴!”姑姑勃然大怒,手里的碗“啪”一声摔在地上。
梁旭愣愣地望着她。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你不成了混蛋了吗!”她气得浑身颤抖。
“要不然我爸是什么样的人?”梁旭假装很无知地咕哝,“我还不大懂事的时候,他就离开我和我妈独自走了,多少年没有音信,你说我该怎么觉得我爸呢?”
姑姑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说:“算了,反正你爸已经不在了,告诉你也无防,你爸之所以那么多年离开家,不敢跟家里人联系,是因为你爸杀了人,是个逃犯。”
“逃犯?”梁旭被吓了一跳。
姑姑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他没改名换姓,还公然结婚生子,要真是逃犯的话早被警察抓走了。”
梁凤英说:“警察没有直接证据,你爸并不是躲避警察,而是躲避被杀者的家人,死者的家人猜到是你爸杀了人,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们已经不指望通过警方惩罚你爸了。”
梁凤英说:“他们打算自己报仇,到处寻找你爸,扬言要以命抵命,甚至不惜花很多钱买凶复仇。”
梁旭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追问:“杀的人是谁?”
梁凤英说:“被杀的人叫关春来,是当时我们家隔壁村的,你爸在河里将他溺死,你爸的水性好,当时大家都给他起外号叫水鬼。”
梁凤英说:“关春来每天下午都有去河里洗澡的习惯,他是个无业青年,地痞无赖,别人在工作的时候,他悠闲地来到河边洗澡,那时阳光刺眼,河边空荡荡的。你爸在大河上游一个水稳的地方钓鱼,看见关春来独自在下游洗澡,就悄悄下水,游了过去,然后潜到水下,把关春来给拖到水底生生溺死。”
梁旭的脑子里想象着父亲杀人的画面,嘴里问:“到底为什么啊?”
梁凤英把面向梁旭的身体转向窗户,说:“为了我,因为我被关春来给强奸了。”
梁旭目瞪口呆。
梁凤英说:“这件事我们家没有让任何外人知道,所以关春来被人杀害,没人会怀疑我们家。关春来死掉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有人怀疑我们。”
梁凤英说:“关春来城里的一个朋友突然来村里找关春来喝酒,他并不知道关春来出了这样的事,出事那段时间他因为打架躲去外地了。”
梁凤英说:“他平时和关春来关系最好,好得几乎穿同一条裤子,所以他一躲难回来,就直接来村里找关春来。关春来对我做的事,他是知道的,因为这种事关春来只能并且只敢向最好的朋友吹嘘。”
梁凤英说:“有了我这个重大嫌疑人,再加上其他一些疑点,诸如很多人都知道你爸平时是一天到晚待在河边钓鱼的,可为什么关春来出事的时候他却说他不在?就这样,关春来之死的矛头直接就指向了我和你爸。”
梁凤英说:“关春来的家人本想报警,但想到关春来被杀的原因也就放弃了,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儿子干出这样的事,死也活该,他们平时也常受儿子的气。”
梁凤英说:“要杀你爸的是那个关春来的铁哥们儿,还有关春来的一些表弟一类的家人,他们都觉得这事也指望不上警察,找警察未必能证明得了你爸杀人,那时的关春来早已下葬。就算证明了,你爸也未必能受到他们想要的惩罚。”
梁旭深呼一口气,说:“所以我爸就逃走了?”
梁凤英点头,有些哽咽地说:“然后我也离开了那里,不离开不行,留在那里怎么面对那些村民呢?我是个被强奸过的人,抬不起头,留下来生不如死。”
“那爷爷和奶奶有没有受到关春来家亲戚和朋友的为难呢?”
“你想呢?”
“肯定是日子不好过啊。”
“所以我拼命奋斗,想把他们尽早接进城来,可等我有这个能力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总之,对我来说,往事全是羞耻和心痛,真的是不堪回首。”
梁旭理解地垂下了头,现在,一切都能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