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梁旭几乎每个星期都会从石马村进入两座大山之间的山谷,独自在山林里寻找线索,一方面是希望弄清楚当天晚上肖夏到底带着马光的尸体去了哪里。另一方面是回到那个山洞,看肖夏是不是回到了那里。
至于康俊,按照梁旭的吩咐,回到家后没有让父母报警。
[五]
梁旭的母亲终于知道了谷库村发生的大蟾蜍吃人事件以及梁志辉的消失和去世事件。这天晚上,她坐在客厅里,对着电视,面色凝重,目光空洞。
“其实你爸这人挺好的。”两行泪水沉默地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你不是恨他吗?”梁旭坐在母亲对面的沙发里。
她沉默无声,却在微微摇头。
“他当年为了一个叫秦灵的女人,丢下我和你,你不恨他吗?”
母亲还是沉默。
梁旭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楚,他想到一句老话: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如果不为了秦灵抛弃这个家,也未必会有今天的下场。”梁旭说这些话,却并非心中有恨,而是想弄清楚母亲对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这些年来她一直封闭自己的内心。
“他都死了。”她哽咽着说。
现在梁旭知道,母亲并不恨父亲。
她说:“当年你爸在水泥厂上班,他和他们车间的两个同事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像水泥厂里其他没结婚的工人一样,没事喜欢往我家的小商店跑。”
她说:“其实我看得出来,你爸那种比较沉默的人是不喜欢来小商店跟其他人一起嘻嘻哈哈的,他来只是陪他的朋友季军。”
季军至今一直都和梁旭家保持着联系,梁旭的手机号码就是季军告诉梁志辉的。
她说:“那时候季军在追求我,而那些工人里面我只对你爸有一些好感,别人是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季军跟我说话时,我不怎么搭理他,可我却经常很主动地跟坐在一边沉默的你爸说话。”
她说:“我的心思很多工人都看出来了,他们开始拿季军取笑,说季军你这个傻帽儿,追求人家,可人家喜欢的是你的好朋友,你这个人活得太窝囊了。”
她说:“我第一次听到秦灵这个名字,是季军告诉我的。被嘲笑得几乎没脸来小商店的季军,有一天突然很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梁志辉是有未婚妻的,名字叫秦灵。”
她说:“我当时不信,觉得季军是想让我失去对你爸的好感,他只是想阻止我和你爸走到一起。我特意偷偷跑去问谷亮,他也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是个诚实的人,绝对不会骗我。谷亮点头说是,说梁志辉确实是有女朋友的,是不是未婚妻不知道,反正经常给那个叫秦灵的女人打电话,绝对不是普通关系。”
她说:“谷亮还说他和季军曾几次跟踪你爸,只为偷听你爸打电话。
他们就是这样得知那个女人的名字叫秦灵的。”
她说:“于是我就对你爸死心了,毕竟我对他也不是很狂热的那种,只是在那些工人里面我对你爸的印象最好罢了。”
她说:“后来我就去了一家小工厂上班,做一些财务上的工作,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帮我找的。接着,也就顺理成章地认识了那家工厂的小老板,一个叫管富君的男人,我和他很快就坠入爱河了。”
坠入爱河?梁旭感到非常惊讶。
她说:“我和管富君的恋爱与正常的恋爱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季军反对我和他在一起,没有其他人反对,连我的家人都没有一个反对的。”
她说:“季军的反对我是不必在乎的,因为我只要不是和他在一起,剩下和谁在一起他都会反对。就这样,一年后,我和管富君定了婚期,开始做结婚的准备。”
结婚?梁旭的心怦怦直跳,他开始祈祷,情节千万不要变成管富君是他的亲生父亲,这烂俗的桥段实在让他无法忍受。
她说:“不过这婚没有结成,婚礼前五天,我决定不嫁给管富君了,因为季军当时反对我和管富君在一起时说的话成真了。”
梁旭说:“季军说过什么?”
她说:“季军说管富君是个非常花心的男人,除了我之外,还同时和好几个女的有联系。还有五天就是婚礼,我竟在神通广大的季军的暗中帮助下,把管富君捉奸在床了。”
她说:“我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我不允许我的丈夫对我有一丁点儿的背叛,这也是我后来和你爸离婚的原因。”
她说:“那时候不像现在,谁家都有电话的,那些离得远的亲朋好友,告诉他们结婚的喜讯是要麻烦别人把请柬送到家的,用五天时间通知所有接到请柬的人婚礼取消是办不到的。”
她说:“索性就不通知了,来了自然就知道了,请他们吃顿饭,道个歉,也就完了,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家也就算是把脸给丢大了。”
她说:“你爸在谁都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突然出现了,他来到我家,当着我父母的面向我求婚,最后他替代管富君成为了我的丈夫,而婚礼按照计划正常举行了。虽然来宾们发现新郎的名字与请柬上不同,但那已不重要。”
梁旭觉得这情节像故事,不像现实里的事,他开始想象当年的梁志辉,他到底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下做出这种事的呢?
她说:“你记得你爸身上的那些刀疤吗?小时候你总问我们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一直不告诉你。”
“记得。”
她说:“婚礼后的第三天,你爸就被管富君指使的人给砍成了一个血人。”
梁旭陷在沙发里沉默不语了。
这天晚上,父亲的形象在梁旭的心里突然变重了,重了好多,也更加清晰了。
[六]
第二天,铜城中医院对面胡同里的一家羊汤馆。梁旭进去的时候,季军已经到了。
季军蓬乱的头发像个鸟窝一样趴在脑袋上,精神有些萎靡。他身材精瘦,眼窝深陷,像是经常熬夜的人。因为梁旭事先已经得知他是个有些卑鄙的人,当年千方百计阻挠自己的父母结婚,所以即使他的真人再怎么气度不凡,梁旭也会主观地认为他形色猥琐。
梁旭不大想和季军长谈,用很快的速度先跟他讲了父亲的遭遇。
季军在听了梁志辉的遭遇后很感慨,不断摇头,其惋惜悲痛之状有些出乎梁旭的预料。
“你爸是个讲义气的人,真的,我非常庆幸这辈子能拥有这样一个朋友。我做过对不起你爸的事,你爸从来没跟我计较过,还一直拿我当哥们儿。”季军眼睛湿润,简直就要流下泪来,“我欠你爸的钱,会尽快还你的。”
“钱?什么钱?”梁旭感到突兀。
“你不知道?”季军倒是比梁旭还吃惊,“你爸……你爸借给我三万块钱。”
“我不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他刚回铜城时的事。也就是那次见面,他从我这里要走了你的电话号码。”季军眨了几下眼睛,坐直身体,打量着梁旭说,“你昨晚给我打电话,非要与我见面,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追债的呢。”
“我找你只是为了要我爸住处的地址。”
“我这就写给你。”季军在一个破烟盒上写了一个地址。
梁旭心想,怪不得他昨晚犹犹豫豫地不想出来,又想,这个人很不靠谱,刚才的悲痛有可能是假装的,而且我爸借他的钱也未必仅是三万。
梁旭接过地址,没有立即走,而是问道:“我爸是怎么和你碰到的?”
季军说:“有一天我去一个中介公司找朋友借钱,意外碰见你爸在那里租房子。那天我陪你爸看了几处房子,最后签了合同,选了一个比较清净的顶楼。”
季军说:“当你爸在新住处安置好了后,我们一起找了个地方喝酒,在互相询问彼此近况的过程中,你爸得知我在外面欠了一些债,现在债主每天追着我要债,逼得我每天到处借新债来堵旧债,苦不堪言。”
梁旭说:“所以我爸就借了你几万块钱?”
“是,借了我三万块钱。”季军点头说,“我混到现在这份田地,也只有你爸还能把我当朋友,还能借我钱。”
梁旭不禁轻叹一声,心想我爸难道看不出借季军钱无异于拿钱打水漂吗?
“你因为什么欠的债?”
“打麻将。”季军难为情地回答。
梁旭离开季军时想,我爸借给赌鬼季军钱,也许是一直在念着季军当年把他弄到工厂里上班的恩情吧,那时我爸刚离开洛叔家的饭馆,正是生活落魄的困难时期。
那是一个很老的小区,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入,楼道的门也不是带锁的,而是已经破败的木板门,两扇门残缺不全地歪在里面。
梁旭来到顶楼,面对那扇服役估计已有二十年的防盗门,心想那里面就是我爸的住处。
梁旭转身敲响对面的门,门窗被打开,一个带花镜的老头隔着铁栏杆看梁旭。
“你找谁?”
“我是对门租你房子的人的儿子,他出事了,我来收拾他的东西。”
梁旭解释道。
“哦?”老头狐疑地盯着梁旭。
梁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两张身份证给他看,一张是从梁志辉钱包里找到的他的身份证,一张是梁旭的。
房东打开门,老头把梁旭让了进去。
“有这么个事。”老头坐在梁旭对面说,“前段时间有个人来这里找你爸,说是跟你爸定好了的来和他见面,但是你爸不在家,给你爸打电话也打不通,就麻烦我等你爸回来的时候告诉你爸,打那个人留下的一个电话号码。”
梁旭点了点头。
于是老头给了梁旭一个手机号,给了梁旭一把对门的门钥匙。
梁旭站在楼道里打那个陌生人留下的号码。
“喂?”手机里传来一个口音跟铜城人略有不同的声音。
“是你给梁志辉留了电话号码让他打给你吗?”
“你是?”梁旭听得出来,那个人的声音里充满警惕。
“我是他儿子。”
“哦?真的?”
“我叫梁旭,我爸出事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所以我找到他的住处想收拾他的东西,对门的房东告诉了我这件事,于是我就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有什么事。”
“你爸怎么回事?”那人很惊讶,而且很震惊。
梁旭简单解释了一下,但对方始终不敢相信,总觉得梁旭好像是在骗他。
“要不咱们俩见个面吧,见面后我跟你细说。”
“算了吧,我相信你的话,只是难以置信罢了。我在南方,不在你们北方城市,见一次面太麻烦,而且也没那个必要,因为你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所以见面也毫无意义,我找你的父亲只是想给他打一笔钱。”
“一笔钱?”
“是的,你爸应得的一笔钱。”
“你和我爸是什么关系?”
电话里的人说:“我简单说吧,在电话里也不方便跟你详细说。你爸来南方后换过几次工作,最后找到的工作就是给我打工。他为人很厚道,而且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很稳重,值得信赖,很快就得到我的信任,我也因此和你爸成为了好朋友。”
电话里的人说:“我们与那些找你父亲的人的矛盾是因为生意上的摩擦,他们仗着认识当地的地痞流氓,总是挤对我们。我们一直默默忍受来着,但我们越忍受,他们越是得寸进尺,越是变本加厉。”
“然后我爸挺身而出了是吧?”
“是的。”电话里的人应声,“这就是你爸的性格,他给一个人打成重伤,那边的人在到处找你爸报仇,你爸惹了麻烦,只能离开我这里去避难。”
看来这的确是父亲的性格,梁旭从当初对父亲为人的一片茫然,到现在,已经基本知道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电话里的人很是感慨地深叹一口气,说:“你爸都是为了我啊,对了,你爸既然不在了,你就把你的卡号发给我,我给你打一笔钱。”
梁旭本来不想要的,但他后来还是决定要,他说回家后会把卡号发给他。
结束通话后,梁旭用钥匙打开父亲住处的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东西很少,显得很空,但是很整洁。两间卧室有一个是封闭的,里面大概锁着房东的东西。另一间卧室基本上可以说只有床,别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