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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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太白皓然

在海拔二千二百六十米的高度,我看到了秦岭主峰的一角。这个耸立于云层之上的山巅,凝结着汉朝的坚冰和唐代的积雪,甚至凝结着不可计数的遥遥岁月的冷冷之霜。十四点十五分的阳光,宁静地照耀着那里的化境。群山郁郁苍苍,一律拜倒在它的脚下。我激动似潮,又沉默如雷。

我是随同事到这里来旅游的,如斯活动在单位一春一次,不过步入充满诱惑的社会之后,整整有八年时间,我竟无一次跟他们出行。八年,我恐惧地发现,这是一个恰恰相当于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过程,可在如斯之久,我却一次也没有从众玩山玩水。不是别的缘故,唯一的原因是我自己缺乏旅游的心情。将自己投放山水之间,需要一种平和的态度,然而此起彼伏的欲望,使我的浮躁盈于手脚。如果不是我久仰太白的化境,那么我仍不会出来。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独在这里眺望秦岭主峰,然而我不能。我是一个苦苦求索的学子,我做梦都在想捕捉真理之女的裙裾,孩子的面包与玩具已经耗尽了我的俸禄,所以单位的汽车是我所需要搭乘的,可我的灵魂却拒绝逐流,遂多少有一点别扭。

太白刚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很是压抑,它那游动在空中的巨大的沟壑,仿佛是向我逼迫似的。森林遮挡了太阳,在漫长的黄昏,累累平庸的山岭包围着太白的雄姿,我什么都不能看到。我只感觉它们的阴郁,沉重与强大。不过恰恰是因为有这些平庸的山岭奠基,太白才成为主峰的。我徘徊于它的脚下,发现周围到处都是卖吃卖喝的地摊,肮脏一片。这使我忽然涌出一股鄙视人的情绪,我感觉人竟不如那些石头,那些流水,那些摇曳的树木,甚至不如那些随便扎根在什么缝隙的野草。它们生于自然,长于自然,永远是一副真实的自然的姿态,然而人在冠冕堂皇之中包藏着多少猥琐之思。

暮霭降临之后,我拉开了与太白的距离。我沿着一条河谷走向远方,之后蓦然回头望着它。在狭长的一片虚空的天色之下,太白坚实而黑暗的轮廓,巍然而庞然。山下,旅馆灯火通明,我的同事正在其中快乐地下棋,跳舞,聊天。我们将投宿那里,为明天的攀登养精蓄锐。五月的风在这里仍然是寒冷的,我的目光穿过越来越浓的夜色向山顶看着,那里凝结的冰雪,既是寒冷的因素,又是河流的源泉。清凉的水,潺潺地穿过河谷的石头,曲曲折折地寻找其他的河流,一起走向海洋。

太白属于盘踞在渭河与汉江之间的秦岭的顶端,对这么崇高的主峰,栖息在它膝下的人当然是敬畏的,膜拜的。古书记载,太白是金星之精坠于秦岭的结果,祖先尊它为西方之神。我约略知道,汉时,这里便筑有敬神的祠堂。唐时,皇帝李隆基从这里取获了一枚福寿之符而大赦天下。特别是关中的农民,遇到干旱年月,一定要在太白之巅祈雨,那里有三个明净的水池,昼映红日,夜映白月,祈雨是非常灵验的,甚至连乾隆皇帝都为之感动,竟为太白封王。如斯神奇的主峰,当然是一个诱惑,难怪李白和苏轼都曾经攀登,并以诗文赞叹。

太白就是太白!在夜晚,它突然展示了自己严峻的一面。大约零时左右,一股凶猛的风将旅馆的窗帘卷起,浓重的雨气从原始森林滚滚而来,闪电,垂直于天空和地面的细长的闪电,迸发着强烈的白光。它急剧地抖动着,照亮了半个宇宙。一瞬之间,覆盖着太白的绿色树木,清清楚楚地暴露在那里,我感觉闪电仿佛给它喷施了一层透明的雾气似的。此时此刻,森林之中的禽兽是睡了还是醒着,是惊恐地准备逃跑还是安然地立足原地,都难以知道。巨大的响雷连续在太白周围滚动和爆炸,旅馆的门随之有了奇怪的颤音,我听见密集而急骤的雨点鞭打着窗外的世界。躺在床板上,我痛苦地想,也许明天不能攀登太白了。然而过了一会儿,雨就停息,夜万籁俱寂,蕴含着草味花味森林之味的清冽气息处处可闻。

我们在早晨六点开始出发,自山下至山上,足足八十公里,即使不到顶端,行动也不宜迟误。没有谁愿意拖拉,一种无形的引力牵动着所有兴奋的心。蔚蓝的天空之下,相互交错的山岭为雨所浸,一片青葱和鲜碧,雾与云已经被洁净的空气调和了。太白庄严地坐落在那里,是如此的雄壮和如此的奇伟。

攀登太白,理想的方法应该是悠然步行,不过,要汽车运载一段属于单位的规定,我是无可奈何的,不仅如此,导游小姐一路兜售着关于太白的粗俗的故事,尤其使人难受。我的考虑是,在太白这样的造化面前,人最好保持沉默,保持谦虚,因为人远远渺小于自然,任何轻佻的行为,都可能减弱和隔阻它对人的启示。问题是,随着都市生活的发展,人渐渐淡漠了自然,疏远了自然。实际上人是多么需要自然的熏陶和感染。自然无疑是人最美丽的母亲和最伟岸的父亲,是人必须反复阅读的神圣经典。如果人不走进自然,体味自然,让自然的气息灌注自己,那么人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健全和真正的高尚。对于太白,我便是这样一种感情。

在杵窝,汽车停下了。我走出它的金属之门,立即感到山的世界穿着古老的森林向我扑来,身前身后的嬉笑之音,一下便消失在透明的充满鲜花和腐叶之味的空气之中。此地为孙思邈隐居之处!孙思邈拒绝唐政府当官的邀请之后,遂到太白修行,并辨识百草,这显然是他对世事洞察的结果。从杵窝向前,山路变得曲折,真正的攀登是从这里开始的。柔和的光芒斜倾天空,尽管太阳仍在山的后面,但一些高耸的峭壁却涂抹了发光的金色。我的同事渐渐拉开了距离,捷足的当然先行,散漫的遂尾随,我瞻前顾后,发现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断断续续。瞻前顾后不是我的性格,不过我知道自己的身前有人,身后也有人。我平缓地走着,山的黑色从上到下作垂直的变化,植物的种类应有尽有,只是树的叶子渐渐缩小。山有多高,鸟就有多高,那种我不认识的长着红翅红尾的鸟,总喜欢孤独地待在水旁或石角,风铃似的妙语穿越着森林的古木与新苗,在空中作响。悬崖放纵着流云,不过其紧系着飞瀑。从苍黑的石缝突出着傲岸的松树,在阳光永远不能照亮的阴处,湿润的青苔依附在郁闷的岩面,粗壮而纠缠在一起的藤萝追赶着硕大的树冠,花谱没有记录的紫朵与黄朵,十分自由地开放于河边与溪旁,而清纯的水滴则向它们恣肆抛洒。五月的风没有一个夸张的动作。野草没有因风起伏,树枝没有因风摇摆,但我整个身心却强烈地感到风的存在。空气已经稀薄得暴露了天穹的骨髓,广阔的蔚蓝就流淌在我的周围,如果举臂抓它,那么蔚蓝是会染上我的手指的。很多的山峰相继落下,很多的山峰仍在崛起,皓然太白是一个山峰摞着一个山峰的立体,攀登它,除了向前还要向前,它的顶端是海拔三千七百六十七米的高度。

登上红桦坪,二十公里开阔的峡谷蓦地闪开,锋利的风从天而降,那天竟像用石器打磨了一样光洁匀称。我身旁唯一深情的姑娘的裙子在风中拂动,她忧郁的眼睛向着远方,而单位的男男女女则站在河岸上指指点点。明亮的碧空之下,稠密的原始森林在阳光照耀之下静静悄悄,由于温暖依然徘徊在海拔一千米之下的地带,这里的树林遂几乎都是阴郁的干枯的,那些光秃秃赤裸裸的枝干,像僵硬的牛筋和皮鞭一样伸向天空,那种着了绿,带了青的,只是稀疏的几点松杉。在灰暗的森林之中,一瞬之间,我感觉这森林像冬天贫穷的乡下农民穿着破烂的棉衣进行聚会,其中,能够反射尊贵色泽的树是红桦,它高大的树身,疏朗的树冠,仿佛红铜铸造似的坚实和傲岸,天光的每一映照和山风的每一触动,它都要在巨大的峡谷发出回声,仅仅它的这种回声就使人注目。到处都有红桦,它成了太白在斯高度的显赫的植物,其他所有的杂木都退缩在它粗壮挺立的躯干之后。在这里,我看到了秦岭主峰太白的一角。它从遥远的两个铅色的山头之间挺身而出,豁然开朗的沟壑恭敬地闪身之让路,请它登场。蔚蓝的天空作了太白永恒的背景,我以为那是真正的蔚蓝,没有一点杂色,水一样柔和而透明的阳光,非常轻盈地照耀着它。在只有鹰可以立足的倾斜的山岩,凝结着高寒之地和悠久之年的皑皑冰雪,圣洁的白光望之皓然。特别是夏末秋初之际,朗朗晴日,站在关中平原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太白之巅的反照。一个道士告诉我:在主峰附近,生长了各种各样的杜鹃,其中最大的一片足有一千余亩,数峰嫣红,十分壮美。

根据我的力气和蛮劲,我完全可以攀到太白的顶点,然而我不想向上了,我感觉它高高的如此孤独而壮美的境界,唯有伟大灵魂的人能够接近它,像我这样渺小的俗人,显然只配站在它的脚下仰望,如果我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努力,那么也许能有向它靠拢的机会,不过现在不行,现在不行。倘若我冒昧地攀到了它的顶点,那么除了证明我的浅薄,还将暴露我的丑陋。不过我在空旷的红桦坪看到了太白的一角,山冈上的风卷起祥和的阳光吹拂我的头发,我站在海拔二千二百六十米的高度久久仰望着,尽管十分之九的太白仍为其他山峰所遮掩,但我却依然情不自禁地呐喊起来,我振臂在呐喊!我感觉,一个腐朽的躯壳痛苦地震裂着,随之,我的灵魂开始了新的升华。

此时此刻,太白威严地俯视着我。

right选自1994年4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关中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