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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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大嗜好都是催命符

2001年8月,经两代学人整理的《黄侃日记》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印行问世。这无疑是黄侃二十二年(1913年6月20日-1935年10月7日)私生活的真实写照,有趣的是,关于黄侃的许多传闻都在这部八十多万字的《日记》中得到了证实。

大胆狂人就一定是不怕天地鬼神的人吗?答案是否定的。清代著名学者汪中喜欢骂人,对同时代身负盛名的角色必讥弹其失,这一点他可以做黄侃的祖师爷。汪中生平有三憾三畏。他的三憾是:“一憾造物生人,必衣食而始生,生又不到百年而即死;二憾身无双翼,不能翱翔九霄,足无四蹄,不能驰骋千里;三憾古人唯有著述流传,不能以精灵相晤对。”他的三畏是:“一畏雷电,二畏鸡鸣,三喂妇人诟谇声。”为何如此?则不得而知。古今往往相映成趣,刘成禺在《世载堂杂忆·纪黄季刚趣事》中写道:“黄季刚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中怕雷则与汪中暗合。每闻霹雳,黄侃就会怕到“蜷踞桌下”的地步。这段文字极有趣,不可不引用在此,与读者共享其乐:

黄季刚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怕兵也,闻日本兵舰来下关,季刚仓皇失措,尽室出走,委其书稿杂物于学生某,某乃囊括其重物以去。季刚诉诸予,且曰:“宁失物,不敢见兵。”在武昌居黄土坡,放哨兵游弋街上,季刚惧不敢出,停教授课七日。其怕狗也,在武昌,友人请宴,季刚乘车至,狗在门,逐季刚狂吠,急命还车回家,主人复牵狗来,寻季刚,约系狗于室外,始与主人往。其怕雷也,十年前四川何奎元,邀宴长洲寓庐,吾辈皆往。季刚与人争论音韵,击案怒辩,忽来巨雷,震屋欲动,季刚不知何往,寻之,则蜷踞桌下。咸曰:“何前之耻居人后,而今之甘居人下也?”季刚摇手曰:“迅雷风烈必变!”未几又大雷电,季刚终蜷伏不动矣。

有些读者可能不会相信这样的描写,但从《黄侃日记》中求证,怕雷、怕兵、怕狗之说并非杜撰,全是千真万确的。黄侃还交代了他怕雷的原因,主要是受了《论衡·雷虚》和地文学书籍的影响,因而落下了心悸的病根。读《黄侃日记》,我们会发现他的嗜好特别多,这位天才学者英年早逝与此大有关系。总结起来,除开买书、读书外,黄侃还有七大嗜好。

黄侃的第一大嗜好是美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黄侃在这方面经常逾越人伦,颇遭物议,受到外界的诟病和攻讦。据说,他一生结婚达九次之多。当年,刊物上曾有“黄侃文章走天下,好色之甚,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的极端攻讦。黄侃的发妻是王氏,两人聚少离多。他当过同乡、同族女子黄绍兰的塾师,后来,黄绍兰从北京女师肄业,去上海开办博文女校,黄侃便到上海追求她。发妻尚未下堂,黄侃心生一计,骗取黄绍兰与他办理结婚证书,男方用的是李某某的假名。黄侃的解释是:“因你也明知我家有发妻。如用我真名,则我犯重婚罪。同时你明知故犯,也不能不负责任。”谁知好景不长,黄侃回北京女师大教书,与一苏州籍的彭姓女学生秘密结合,此事被黄绍兰的好友侦知。黄绍兰闻讯,欲哭无泪,婚书上男方的姓名不真,又如何对簿公堂?更可悲的是,她与黄侃生有一女,其父恨她辱没家风,一怒之下,与她断绝父女关系。黄绍兰后来投在章太炎门下,深得章夫人汤国梨的同情,她摆脱不了黄侃给她心灵投下的巨幅阴影,终于还是疯掉了,而且自缢身亡。汤国梨在《太炎先生轶事简述》一文中公开表明她看不惯黄侃极不检点的私生活,骂他“有文无行,为人所不耻”,是“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

黄侃在武昌高师任教时,武昌女师学生黄菊英与他的大女儿同年级,常到黄家串门,以伯叔之礼事黄侃,黄侃对这位女学生也非常友善。就这样日久生情,黄侃终于对黄菊英痛下摧花辣手,此事传遍武汉学界,顿时成为丑闻。黄侃何曾怕过别人骂他伤风败俗?他居然要学生收集骂他的小报,以供蜜月消遣。他填了一阙《采桑子》的词给黄菊英,可谓十二分深情: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

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

黄菊英反复默诵这阕词,泪眼婆娑,大受感动。她认定“嫁为名士妻,修到才子妇”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便毅然脱离家庭,与黄侃结为夫妻。

痴情人多半也是孝子,黄侃对白发老母极为孝顺,每次他母亲从北京回老家蕲春,或是由蕲春来到北京,他都要一路陪同。好笑的是,老母亲舍得下儿子,却离不开一具寿材,黄侃居然也依从老母的心意,不厌其烦,千里迢迢带着寿材旅行。这真是旷世奇闻!试问,何处买不到一口像样的寿材?只是黄母的寿材别具一格,上面有黄侃父亲黄云鹄老先生亲笔题写的铭文,自然是人间绝品,无可替代。黄母去世后,黄侃遵依古礼,服孝三年,他还请苏曼殊为他画了一幅《梦谒母坟图》,他自己写记,请章太炎写跋,这幅画即成为他的随身宝物,至死不离左右。

章太炎对这位大弟子身上的各种毛病(尤其是藐视道德的行为)均表示出足够的宽容和理解,他认为黄侃酷似魏晋时代“竹林七贤”中阮籍那样放荡不羁的人物,不管他如何蔑视礼法,逃脱责任,毕竟丧母时呕血数升,仍是纯孝之人,内心是善良的,并非残忍之徒。

黄侃的第二大嗜好是佳肴。黄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个实打实的美食家。川菜、粤菜、闽菜、苏菜、苏州船菜、回回菜、湘菜、东洋菜、法国菜,俄国菜、德国菜,他都要一饱口福。1915年,他的恩师章太炎触怒袁世凯,被软禁在北京钱粮胡同的一所徐姓大宅中,黄侃前往陪住,顺便将中国文学史中的若干问题向章太炎请教。章氏向来不重口腹之欲,饭菜很不讲究,厨子手艺差,菜式单调,黄侃举箸难下,根本吃不消,于是他怂恿章太炎换了个四川厨子。哪知这样一来,他无意间得罪了那位假扮厨子的警察(此公贪冒伙食费,恨黄侃断其财路),没多久就被对方扫地出门。黄侃是大教授,月薪很高,频繁出入茶楼酒肆,不算什么难题,居家他也自奉颇丰,“每食,有不适口,辄命更作,或一食至三、四更作,或改作之后,仅食三数口而已。于是事其事者甚劳,而夫人苦矣。”(王森然《黄侃先生评传》)毫不夸张地说,北京、上海、南京、太原、苏州、武昌、成都等地的著名酒楼,他都上过,多半是教育界朋友的雅聚,喝醉的次数还真不少。黄侃对待美食亦如对待美人,说不出一个冷冰冰拒之千里的“不”字。黄侃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有时甚至甘愿装“哑巴”。据刘禺生《世载堂杂忆》所记:“季刚闻某物未尝新者,必设法致之,多与则饱飏,必时时请求,则深自卑抑。一日,有制熊掌、蛇羹、八珍延客者,主人则经其痛骂者也。所设皆未曾入口者之品,季刚乃问计于予,且自陈由入席至终席,不发一言。予商之筵主,因延季刚,果尽日陪坐,讷讷如不出诸口者。人皆谓季刚善变,不知其有所欲也。”饮食无度的结果与纵欲无度差不多,美色是伐性之斧,美食是腐肠之药,二者失度都会伤身。

黄侃的第三大嗜好是饮酒。黄侃的弟子和侄儿黄焯曾在回忆文章中说,黄侃“每餐豪饮,半斤为量”。黄侃对酒不挑剔,黄酒、茅台酒、白兰地,他爱喝;糟醴、麦酒、啤酒,他也能将就。喝到“大醉”“醉甚”“醉卧”不算稀奇。稀奇的倒是,黄侃居然劝别人喝酒要节制。有一次北大教授林损(公铎)“自温州至,下火车时以过醉坠于地,伤胸,状至狼跋”,黄侃认为“似此纵酒,宜讽谏者也”,醉猫劝醉猫,少喝三两杯,此事真令人绝倒。因为杯中之物,黄侃与三任妻子都闹得不可开交,黄侃在别的嗜好方面常生悔意,惟独饮酒,他从不自咎,反而将妻子视为自己的“附疽之痛”,夫妻情分因此坠落谷底。“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名士习气,黄侃多有沾染,他辞世前偕友登北极阁、鸡鸣寺,持蟹赏菊,饮巨量之酒,致使胃血管破裂,吐血身亡。这项嗜好最终夺去了他的性命。

黄侃的第四大嗜好是喝浓茶。王森然先生在《黄侃先生评传》中作过描述:“其茶极浓,几黑如漆,工作之先,狂饮之,未几又饮之,屡屡饮之,而精气激发,终日不匮矣。”功夫茶也算不了什么,他好饮苦茶,简直就是把苦茶当成了兴奋剂,害处不言自明。

黄侃的第五大嗜好是下围棋。黄侃对黑白世界颇为痴迷,他在《日记》中多处写下“手谈至夜”,“手谈殊乐”,尤其是在1922年4月8日至5月4日所写的《六祝斋日记》中,不足一月时间,有关下围棋的记录即多达十三处。下围棋须耗费大量心力,黄侃不肯轻易罢手,经常自晡达晓,通宵彻夜地干。以他的虚弱体质,从事此项游戏,除了透支精气神,别无他法。

黄侃的第六大嗜好是打麻将。黄侃从不讳言自己既有赌性又有赌运。在1922年1月15日的日记中,黄侃写了一句“日事蒱博而废诵读”。他在打麻将方面颇为自得,颇为自负。其实,牌技也就一般。客观地说,他的赌兴够豪,可以与梁任公(启超)一争高下。

黄侃的第七大嗜好是逛风景。黄侃在北京的时候,教学研究之余,最爱与学生一起游山玩水,经常陪同他出游的是孙世扬(字鹰若)、曾缄(字慎言)两位,因此有人戏称孙、曾二人为“黄门侍郎”。孙世扬在《黄先生蓟游遗稿序》中写道:“丁巳(一九一七年)戊午(一九一八年)间,扬与曾慎言同侍黄先生于北都。先生好游,而颇难其侣,唯扬及慎言无役不与,游踪殆遍郊圻,宴谈常至深夜。先生文思骏发,所至必有题咏,间令和作,亦乐为点窜焉。”

《庄子·大宗师》尝言:“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意思是沉溺于嗜欲之中的人天赋的灵性有限。这倒未必。大文学家、大艺术家、大思想家中嗜赌、好色、贪杯的不算少,他们的灵性却大大超过常人。规律只在于:嗜欲深者必多病,嗜欲深者必短命。黄侃多病而又短命,就全是嗜欲太深惹的祸。其实,他有自知之明,《日记》中即不乏自责之词,他曾发誓要戒烟,戒蟹,戒酒,谢绝宴请,摒弃无益之嗜好,但都是说过就忘,不曾落实。性格的弱点难以克服,拔着自己的头发毕竟无法离开地球。黄侃填写过一阙《西江月》,有全面自诫的意思:“行旅常嫌争席,登临未可题诗。欢场无奈鬓如丝,博局枉耽心事。似此嬉游何益?早宜闭户修持。乱书堆急酒盈卮,醉后空劳客至。”自诫归自诫,嗜欲总能占到上风,黄侃别无自救的良法,就只好多病而且短命了。

新文化运动旗帜初张时期,北大的章门弟子做柏梁体诗分咏校内名人,咏陈独秀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专指他打倒孔家店,甚得要领。咏黄侃的一句是“八部书外皆狗屁”,这八部书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昭明文选》,这只是个约数,大体上是不错的,除此之外,黄侃还特别喜欢《文心雕龙》《新唐书》等名著,他以博学著称,治学从不画地为牢。我们换个角度去理解,黄侃只重学问和文艺,至于个人私德则悍然不顾,那么这句诗就算是形容得当了。

§§狂名满天下——刘文典:敢当面骂蒋介石为“新军阀”

1928年岁末,刘文典(1889-1958)出狱不久,即前往苏州拜访恩师章太炎,后者抱病接见,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两位以清狂高傲著称的学者要惺惺相惜并不容易。章太炎是海内文章之伯,天下学问之雄,他绝对不会放低身架去敷衍一名庸常的弟子。临别前,章太炎欣然命笔,为刘文典题写一联:“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嵇中散就是嵇康,三国魏末的诗人和音乐家,曹魏宗室的女婿,对司马氏政治集团抱有恶感,坚持不合作态度。他崇尚老庄,喜言养生服食之事,富于正义感和反抗性,“非汤武而薄周孔”,对封建礼教视之蔑如。嵇康的养生观是“任自然以托身”、“无措是非”、“神形相亲”、“与万物和”。章太炎说“未羡”,是因为嵇康知行脱节,过于逼近险恶的政治漩涡,挑战邪恶统治者的神经高压线,结果死于非命。祢衡字正平,东汉末期的文学新锐,他全裸出镜,击鼓骂曹,堪称古代行为艺术的巅峰之作,因此狂名播九州,成为史上疾恶如仇的头号典范。章太炎以祢正平比作刘文典,颇有孔融推许祢衡之意。

祢衡骂曹操是“奸贼”,不久就踏上了黄泉路,直接杀害他的尽管是刘表的大将黄祖,那也是曹操耍了借刀杀人的心计。刘文典骂蒋介石为“新军阀”,居然寄头于颈,博得幸运女神的眷顾,总让人捏一把冷汗。毕竟时代不同了,草菅名士的血腥妖氛已有所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