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慢”不是傲慢,不是怠慢,不是缓慢,也不是梅贻琦不惜时,不守时,而是指他从容不迫,张驰有度。大革命家黄兴一生教人“慢慢细细”,就是教人慢工出细活,急就章难成精品。
梅贻琦毕业于天津敬业中学堂(南开学校的前身),是张伯苓门下的得意弟子。1909年,他报考清华首批庚款留美公费生,可谓着时代之先鞭。张榜揭晓那天,看榜人个个心情急切而又紧张,唯独梅贻琦神色淡定,步履轻闲,不忙不慌,不忧不喜,单看他冷静的态度,旁人很难猜测出他是否已被录取。后来,大家在赴美的越洋客轮上聚首了,这才知道他叫梅贻琦。
那年月,中国公费生赴美留学,选修文科者居多,选修理科者次之,选修工科者少之又少。梅贻琦入美国东部吴士脱工业学院(Worcester polytechnic institute),攻读电机工程专业,于1914年获工学学士学位。七年后,他再次赴美,入芝加哥大学深造一年,获得机械工程学硕士学位,一度受聘为纽约大学讲师。美国的工业文明使梅贻琦大开眼界,理性告诉他,在短期之内,中国的发展速度无法由蜗牛之慢提升为骏马之疾,急功近利只会欲速则不达,唯有办好大学教育才能培元固本,奠定现代化的基石。嗣后,他语重心长,告诫行将赴美留学的青年:“诸君在美的这几年,亦正是世界上经受巨大变化的时期,将来有许多组织或要沿革,有许多学说或要变更。我们应保持科学家的态度,不存先见,不存意气,安安静静地去研究,才是正当的办法,才可以免除将来冒险的试验,无谓的牺牲。”他的意思是:莘莘学子必须克服浮躁的心魔,对各种人文、科学课题精研细究,把工夫做到家,才能有所创获。
曾有人开玩笑说:梅贻琦做任何事都比别人慢半拍。那年月,男人早婚的多,他却偏偏晚婚,三十岁才娶韩咏华。殊不知,梅贻琦为人极孝悌,他晚婚实有苦衷。当年,中国留学生家境富裕的多,贫寒的少,国内的接济源源不断,梅贻琦却是个例外。庚子之乱,梅家到保定避难,天津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家境一落千丈。留学期间,梅贻琦每月必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寄回家中,帮助三个弟弟上学。学成归国后,梅贻琦在清华担任教职,提亲者踏破门槛,他仍然婉言谢绝。为了赡养父母,帮助三个弟弟求学,他将自己的终身大事一再延宕。直到三十岁,梅贻琦才与二十六岁的韩咏华结婚,在当年这已不是一般的晚婚了。婚后,他一如既往,将每月薪水分成三份:父母一份,弟弟们一份,自家一份。三个弟弟均对长兄深怀感激之情,幺弟梅贻宝(担任过燕京大学代校长)曾含泪说:“五哥长我十一岁,生为长兄,业为尊师,兼代严父。”
梅贻琦的教育观一以贯之。他强调“大学之良窳几乎全系于师资与设备之充实与否,而师资为尤要”,“师资为大学第一要素,吾人知之甚切,故亦图之至极也”。教育学生,他主张熏陶,不赞成模铸,流水线作业注定培养不出“博极今古,学贯中西”的通才,而只会扼杀“神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天才。他的“从游论”颇具新意:“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qí,极]远哉!”师生从游则不止学问可以薪火相传,品德、情操也可以熏之陶之,化于无形,得之不失。也许为效不速,但结果上佳。梅贻琦曾说:“学生没有坏的,坏学生都是教坏的。”这话看似绝对,细细体味它,却很有道理。
梅贻琦所倡导的通才教育以思想自由为基石。1941年4月,借清华建校三十周年举行学术讨论会的时机,他发表文章《大学一解》,其中引用了宋代学者胡瑗的一段语录,强调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的重要性:“艮言‘思不出其位’,正以戒在位者也。若夫学者,则无所不思,无所不言,以其无责,可以行其志也。若云思不出其位,是自弃于浅陋之学也。”这段话的意思是:“《易经》艮卦说‘思想不要超出自己的本分和位置’,这正是为了规范当权的人。倘若是学者,就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说,因为他们没有官方的职责,可按自己的心意去做。如果学者的思想也受到限制,那他们就只能在浅陋的学识中自我废弃了。”中国政界有多少个党派,清华师生中就有多少个党派;中国学界有多少个流派,清华师生中就有多少个流派。这一点与北大如出一辙。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不因党见和政见歧异而相害,在清华大学和后来的西南联大,没有一位教授因为持不同政见或发表反政府反领袖的言论而被解职,这一氛围的形成端赖梅贻琦日复一日的营造和维持。
在多事之秋,梅贻琦寡言,但并不寡谋,更不寡断,他的“慢”既表现为丰沛的静气,也表现为充足的勇气。即使兵戎相见,军队开进了清华园,也休想扰乱他的方寸。
抗战前夕,北京高校学生的抗日激情空前高涨,冀察政委会委员长宋哲元对学生运动警惕性相当高,但他明令部下:巡查清华园,不许动粗。清华大学的学生对军人入校抱有敌意,竟做出过激之举,不仅缴下士兵的枪械,扣留领队的团长,还掀翻军用车辆。这样一来,事态迅速升级。当天晚上,军队荷枪实弹,进驻清华园,引起师生极大的恐慌。为了应付岌岌危局,清华校务会议的几位成员(叶公超、叶企荪、陈岱孙、冯友兰)齐聚梅贻琦家,商量万全之策,以求度过眼前的难关。每个人都说了话,提了建议,唯独梅贻琦向隅静默,未发一言,不吱一声。最后,大家停下来,等他表态。足足有两三分钟的时间,梅贻琦抽着烟,仍旧默无一词。文学院长冯友兰说话有些结巴,他问梅贻琦:“校长,你……你……你看怎么样?”梅贻琦还是没表态,叶公超忍不住了,用催促的语气问道:“校长,您是没有意见而不说话,还是在想着方案而不说话?”
这时候,每隔一秒钟,都仿佛隔了半个月。面对几位同仁焦急的目光,梅贻琦从容作答:“我在想,现在我们要阻止他们来是不可能的,我们现在只可以想想如何减少他们来了之后的骚动。”他要教务处通知有嫌疑的学生,叫他们处处小心,尽可能隐蔽起来。然后他打电话给北平市长秦德纯,此人曾是宋哲元的重要幕僚,请他出面说服宋哲元撤退军警。秦德纯应承下来。不久,宋哲元果然下令撤退了包围清华体育馆的士兵。
1936年2月29日,北平警察局到清华大学搜捕,逮走了十几个人。有些学生怀疑清华大学教务长潘光旦向当局提供了花名册,于是群起而攻之。潘光旦是残疾人(早年因为跳高弄断了右腿),学生抢走他的双拐,扔在地上,这位著名学者只得用一条左腿勉强保持身体平衡,状极难堪。梅贻琦见此汹汹之势,并不退缩,他是一校之长,怎忍让同事和朋友代己受过?他对那些不肯善罢甘休的学生说:“你们要打人,来打我好啦。如果你们认为学校把名单交给外面的人,那是由我负责。”他还用沉痛的语气告诫大家:“青年人做事要有正确的判断和考虑,盲从是可悲的。徒凭血气之勇,是不能担当大任的。做事尤其要有责任心。你们领头的人不听学校的劝告,出了事情可以规避,我做校长的是不能退避的。人家逼着要学生住宿的名单,我能不给吗?我只好很抱歉地给他们一份去年的名单,我告诉他们可能名字和住处不太准确的……你们还要逞强称英雄的话,我很难了。不过今后如果你们能信任学校的措施与领导,我当然负责保释所有被捕的同学,维持学术上的独立。”
要让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掐灭怒火,恢复理性,很不容易,但梅贻琦的耐性臻于极致,在军事当局和学校师生之间,他艰难地找准了一个平衡点。都说要快刀斩乱麻,他却是慢工出细活。多方的体面、利益均须顾及,这岂是急性子能够顷刻办妥的事情?
梅贻琦常常告诫青青子矜“不忘国难”,从不反对青年学生参加抗日救亡运动,但他也在多种场合表明自己一以贯之的救国观和爱国观,“救国方法极多,救国不是一天的事,各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自己的力,则若干时期之后,自能达到救国的目的了”,“我们做教师做学生的,最好最切实的救国方法,就是致力学术,造成有用的人才,将来为国家服务”。清华大学稍微懂事的学生个个能够体谅梅贻琦的苦衷,每次闹学潮,他们都担心自己的过激举动会动摇梅校长的地位,因此必先贴出坚决拥护梅贻琦校长的大标语。为了呵护学生,营救学生,梅贻琦与警察局长多有周旋,学生们的感激方式很特别,他们摹仿梅校长的口吻,编成一首顺口溜:
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
传闻可能有什么,恐怕仿佛不见得。
这首顺口溜将梅贻琦在警察局慢条斯理、大打太极拳的意态神情活画得丝丝入扣。
抗战期间,梅贻琦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三位“当家人”之一,由于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和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常在重庆,国民政府对他们另有任用,西南联大的校务完全倚赖梅贻琦主持。虽然蒋梦麟亮出“对联大事务不管即是管”的超然姿态,亦能苦心维系大局,但涉及到经费分配等切身利益时,北大与清华难免会有龃龉,每当这种时候,最有力又最有效的弥缝者就是梅贻琦。应该说,与北大相争,清华是吃了不少亏的。如果清华不肯吃这些亏(有的还是哑巴亏),西南联大早就崩盘了。在鸡鸣风雨的乱世,办教育亦如驾船行驶于怒海狂涛之中,一位勇敢睿智的掌舵人绝对是其他船员的保护神。黑云压城,炸弹如雨,西南联大依然弦歌不辍,为国家保存元气,培养出远胜于和平年代所能培养的高级人才,梅贻琦的功德可谓大矣。
抗战初期,物力维艰,西南联大经费奇绌,但为了使梅贻琦行动方便快捷,校方给他配备了一部小汽车。梅贻琦视小汽车为奢侈品,将它毅然封存于车库中,辞退司机,安步当车。若要外出应酬,他就坐人力车代步。若要去重庆出差,只要时间允许坐邮车,他就不坐飞机。坐邮车岂不是要比坐飞机慢得多也累得多吗?梅贻琦却舍快求慢,舍舒适取劳顿。“慢”与“累”后面当然还有一个字,那就是“省”,艰难时期,能省则省,梅贻琦节俭惯了。他总是说:“让我管这个家,就得精打细算。”他讲的“家”,不是自己的小家,而是国立西南联大这个大家庭。
“尽人事而听天命”,梅贻琦的慢始终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是柔韧的太极功夫,而不是刚猛的南拳。
1945年,一二一学潮后,梅贻琦感到非常失望,一度想退避贤路,清华教授会坚决挽留他,使他打消了去意。但他已清醒地意识到,由于“左派”日益坐大,清华教授会已从内部产生裂痕,很难再采取一致的态度和行动,五四以来形成的“教授治校”的原则和权威已丧失殆尽,“民主堡垒”的光鲜面目骗得了外人,却骗不了自己。
梅贻琦那手“文火煲靓汤,慢工出细活”的功夫放在抗战期间尚能足敷所用,然而国共内战爆发后,全国上下弥漫着急功近利的情绪,他原先的慢半拍变成了慢三拍,很难再利济清华,走和留的问题就摆到了他面前。